第56章

打发走了尹英,殷祝立刻转身回了御书房。

他把兵部和户部两位尚书叫到了面前,语气不善道:“朕好像同你们说过,与北屹开战期间,要严查各个地方外来者的户籍身份,防止间谍盗取大夏军情机密,在民间造谣生事。”

他把从尹英口中听到的复述了一遍给他们,然后盯着这俩人问道:“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户部尚书露出了惶恐但茫然的神色,于是殷祝把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犹豫道:“这事儿……臣的确有所耳闻。”

“几日前便派人去查证,确有此事。但后来臣命令内部清查过一遍,各地均没有神机军械失窃的消息上报。”

殷祝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所以,你也觉得是宗策通敌叛国?”

“臣并无这个意思,”兵部尚书连忙澄清,“臣只是觉得,或许可以叫宗策回新都,亲自同陛下解释清楚……”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殷祝哦了一声,笑道:“你的意思是,宗策正在替大夏打着仗,朕却要因为兵部的疏漏,把他从前线叫回来,接受满朝文武的质询,并且还要他自证清白,是这个意思吗?”

兵部尚书支吾了两句,最后干脆一闭眼睛,“其实陛下,大部分朝臣们都是这个意思。神机乃我大夏国之重器,莫名出现在北屹战场上,事关重大,宗策身为总督,的确与此事脱不了关系。”

“那朕要你这个兵部尚书何用?”

“可、可是……”这是宗策负责的范围啊。

兵部尚书想要辩解,但看着殷祝犀利的眼神,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了暂时闭上嘴巴。

“朕知道,你想说朕偏心宗策,”殷祝冷淡道,“可你想过没,北屹五路大军,他一人独顶三路主力,还从屹国最勇猛的大将治从手里硬生生啃下了峦安关——峦安关对于抗屹战线究竟有多重要,身为兵部尚书,这点应该不用朕来告诉你吧?”

“如今两军在峦安关数百峰上下,一天之内激烈交战三四次,这样的关键时刻,你叫朕把宗策撤回来?到底是何居心!”

他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的兵部尚书,喝问道:“你告诉朕,究竟谁才是那个通敌叛国之人?!”

兵部尚书腿一软跪在地上,“陛下,臣愚钝,一时失言……”

“不,你不是一时失言,这话恐怕你想说很久了,或许还不只是你一人,”殷祝看向旁边的户部尚书,“你呢,你也是这么想的?”

户部尚书立马拨浪鼓似的摇头,生怕再晚一秒就和地上那位牵扯上关系。

殷祝盯着地上兵部尚书微微颤抖的脊背,沉默良久。

兵部尚书只觉得后背像是扎了根钉子,血淋淋地贯穿他的肺部,随着时间推移,整个人愈发呼吸困难,喉咙里仿佛吞下了一块沉甸甸的铁坨子,拖着胃一路下坠。

他怎么就忘了……

面前这位,曾经也是暴戾之名远播的煞神啊。

就在兵部尚书以为今日必定乌纱帽不保、说不定小命都堪忧的时候,殷祝终于再度开口了。

“朕想了想,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慢吞吞道,“宗策在外面待了这么久,朕的确有些不放心。”

这里的不放心,指不放心他干爹本人。

但兵部尚书却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立刻腿也不抖了气也不喘了,一脸惊喜第抬头道:“陛下明鉴!臣真的是一心为了陛下与大夏考虑啊,忠心日月可鉴!”

“宗策得回来见朕一面,但不是现在。”殷祝补充道。

紧接着一句话又叫兵部尚书刚飞上云端的心坠入谷底,“还有,神机机密外泄,你这个兵部尚书难辞其咎;知情不报,罪加一等,待会儿自己出去领二十板子。”

“尽快给朕查清楚幕后主使,这次只是小惩大诫,再有下次,你知道后果。”

兵部尚书浑身一震,诺诺应是。

户部尚书松了一口气,本以为没自己事了,谁知殷祝下一个就盯上了他:“爱卿,朕觉得,这落后的户籍制度也该改改了,你说呢?”

户部尚书:“…………”他还能说什么?

他一想到这背后的工作量就一阵绝望,但顶着殷祝如有实质的目光,还是一咬牙答应了下来:“改!臣回去就改!”

殷祝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去吧。”

不适当给点KPI和压力,这帮人就容易暗搓搓给他搞事。

哪像他干爹一样省心。

不过……

殷祝也有点儿小疑惑:自从他改了年号,怎么一连好几天,他干爹都没再寄信过来了?

难道真是因为前线战事太紧张了,抽不出空来?

大夏东南边境,峦安关。

烈风恣意扫荡过山谷,谷底浓郁的血腥与硝烟气息却久久不散。

三天三夜过去了,守关关隘上的大夏赤旗依旧迎风飘扬。

眼看着关隘久攻不下,屹军又伤亡惨重,治从终于咬牙下令撤军。

“叫左路军断后,无论如何,格西大人的这批神机必须要带走!”治从吼道,“听到没有?”

“是!”

幕僚用千里镜看见了这一幕,问道:“大人,我们不追击吗?”

宗策摇了摇头。

如同淬火刀锋般的日头照亮了他沉郁的眉目,许久未曾打理过的锋利浓眉下方,一双深黑冷冽的眼眸正注视着前方飞速撤离的屹军。

他冷声道:“不必追击,用火炮瞄准他们的神机。”

“是。”

底下人立刻调整火炮方向,用火石点燃引线。

“放!”

一声令下。

顷刻间,山谷各处再度回荡起惨叫声,滚滚浓烟遮天蔽日。

几架神机被当场摧毁,但治从留下断后的左路军很快杀了上来,守关的大夏军队不得不把火炮转向这些敢死队,等这波猛烈攻势结束,治从的主力军已经不见了踪影。

“该死,居然让他们跑了!”有亲兵大骂,“一群怂蛋龟儿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敢不敢再和你爷爷我大战三天三夜?”

虽然骂得中气十足,但其实他和周围的同袍们也已经撑到了极限,几乎是一泄力就瘫倒睡着了,呼声此起彼伏地在城墙之上回响,看到幕僚哭笑不得。

“大人,怎么办?”

宗策:“叫他们先睡半个时辰,之后喊起来打扫战场。”

正是因为发现士兵们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所以他才并未像之前在晖城那样,命人主动出击。

治从比克勤要谨慎许多,说不准在前面还埋伏着后手,峦安关一旦失守,再想夺回来,恐怕就得付出比这场战役多十倍的牺牲,也不一定能成功。

孰轻孰重,宗策心中早已衡量得明白。

其实有上辈子的经验,他本可以推进得更迅速一些。

之所以选择稳扎稳打,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

他发现祁王党羽,曾与北屹第一智囊格西暗中勾连。

而那封血书,大概率就在格西的手中。

关于格西这个人,宗策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他。

格西是藏传佛教中的僧职名称,翻译过来就是“善知识”的意思,他的地位相当于大夏的丞相,但在上辈子大夏与北屹的交战中,此人的存在感却并不高。

宗策只知道他派了不少间谍来大夏,被他抓住了一批,或许还有没抓住的,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一批神机出现在了北屹军中。

前世他因为这个原因被朝廷猜忌多次,就连阿略都遭到了严密的看守监视。

直到现在,宗策才明白,原来是祁王主动出卖了大夏的机密,换取北屹支持他上位。

此等行为,与卖国又有何异?

一想到自己还差点成为帮凶,宗策心中又恨又悔。

但他也庆幸自己遇到了殷祝。

不然的话,也不会那么早就发现祁王的表里不一。

若是能再早些遇见他的话……

宗策很快强迫自己止住了这个念头。

他并不是会沉湎于过去之人,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多余的情绪和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

哪怕前方是绝境,他也只会直视着既定的结局,一直向前。

直到无路可走的那一天。

但近来有一件事,让他十分在意。

趁着士卒们打扫战场的功夫,宗策回到军帐中,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和官印,准备先休整到明日。

若天亮之际,治从再不率军来攻,他便回新都见那人一趟。

他要当面问清楚,这个年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战场上连续指挥了一天多,宗策的精神也绷至极限,后脑勺传来阵阵麻木的钝痛,大脑几乎无法思考。

可他怎么也睡不着。

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前世的种种画面。

第一次进宫当近卫的忐忑,第一次面圣时的激动……那时的他还十分天真,满心以为自己受到了重用,迫不及待地想要上战场为君立功。

可接踵而来的,却是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与失望。

兴和那年,他二十八岁。

离开晖城时,看着当地沿街十里相送的父老乡亲,感受着那一双双满藏着不舍与期待的眼睛,再想起朝廷那边即将与北屹议和的决定,宗策只觉得满心苦涩不甘。

恨意弥漫,遮蔽了他的双眼。

却不知究竟该恨谁。

后来他知道了。

朝堂上只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的卖国贼们,的确该死。

但最该死的另有其人。

——尹昇,还有那些躺在先祖功劳谱上蚕食江山社稷的尹家人,才是大夏最大的国贼!

兴和,兴和,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宗策就忍不住想要冷笑。

他死那年是兴和六年,战事不仅没有如朝廷所想的那样平息,反而战火愈演愈烈,一直烧到了江淮地界,也把他那颗忠君爱国的心彻底烧成了灰烬。

兴许是因为太累了,宗策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

若真是那个尹昇回来了,该当如何?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他便只觉得左胸一阵绞痛。

甚至都来不及思考要是尹昇选择不打这场仗了怎么办,耳畔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声音:

天大地大,他要去何处才能找到那个人?

宗策茫然地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木然地注视着帐顶。

半晌,视野模糊,才发现此时竟已至深夜。

四周雀然无声。

清水似的月光泼进军帐内,霜白的地面仿佛镀了一层银,让他想起了那人站在圆月之下,同月光一样皎洁无暇的侧脸。

真实的他或许不是这副模样,宗策想。

又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人。

但无论是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是他就好了。

那副皮囊里,装着尹昇的魂灵,他只觉得臭不可闻;但换做另一人时,宗策便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和他相处的每一刻,都恨不得将那人拥入怀中,好好地疼他爱他。

这数月来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念着、想着。

时而心中酸涩难言,时而又牵忧挂念。

他把过往的回忆和从新都传来的有关那人的消息,全部一点点收藏起来,像含着一块糖似的,珍惜地在嘴里慢慢化开。

可他又不敢太过分地想。

因为军情火急,容不得尺柔缠绵的儿女情长——想到这里宗策就不禁苦笑:自己一向雷厉风行,何时竟能与这四个字扯上关系了?

黑暗中,他沉默地翻了个身。

宗策重新闭上眼睛,心想,如果回去之后,发现那人真的不在了,那便再重走一遍老路吧。

往后半生,他都会用来寻找那人;

若是找不到……

那便刻好墓碑,待来世再寻。

这么一想,他忐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反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宿命感。

睡意很快涌了上来,在最深沉的梦中,还蕴藏着淡淡的期待:

——只要再过一天,就能再见到那个人了。

“诸天神佛保佑,让我再见那人一面吧。”

北屹都城的一处佛寺内,一位大夏模样的年轻人双手合十,掌心握着一枚青玉佩,跪在蒲团之上,对着眼前的佛像念念有词。

门外抱着刀的守卫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都快念叨半个时辰了,你好没好?”

“好了,好了。”那年轻人立刻睁开眼睛回答。

他慌里慌张地地把那枚玉佩挂回脖子上,想要站起身,却因为跪旧了腿麻,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幸好在摔倒前侧身避开了地面,否则玉佩肯定要摔得稀碎。

然而年轻人的肩膀和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旁边的供桌上,顿时鲜血直流,看上去好不凄惨。

守卫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瞧你这倒霉样儿,还拜佛呢,一看就知道佛祖懒得管你。”

“对不住……”

“行了,赶紧回去吧,别叫格西大人等急了。”守卫大声抱怨道,“也不知道你这个瘦麻杆到底有什么本事,这么叫格西大人重视,要不是大人特意吩咐我保护你,老子才不想来干这活,一点儿油水都捞不到!”

“兵爷,实在对不住。”那年轻人用袖子擦去额头的鲜血,点头哈腰地冲他赔笑。

他一路跟在那守卫后面,来到了一栋大夏皇宫风格的建筑前。

“到了,进去吧。”

年轻人回头看了看他,“你不跟我一起吗?”

“我哪有这个资格啊,”守卫阴阳怪气又不无羡慕地说道,“你小子虽然是个大夏贱民,但运气倒是一等一的好,别废话了赶紧进,别让格西大人等急了!”

说完他便一脚踹在了那年轻人的屁股上,把人踹了进去,见对方摔得哎呦叫唤,还和门口的其他守卫一起兴奋地哈哈大笑起来。

“哟,卢先生这是怎么了?”

一道饶有兴致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守卫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卢及从地上爬起来,视线越过庭院看向正门处,一个异域长相、高鼻深目的黑衣男子正斜靠在门边,怀中还抱着一只异瞳白猫,正冲他咪呜地叫了一声,神态十分慵懒。

“格西大人。”

守卫们一见来人,连忙低头行礼。

但格西却理都不理他们,只是盯着卢及问道:“怎么搞的?”

“在寺里摔了一跤。”卢及摸了摸额头,眉头跳了一下,“不碍事。”

他放下手,似是无意地问道:“听说治从又输了?”

“这个‘又’字用得好,”格西漫不经心地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挠了挠猫下巴,“但他比我想的要聪明些,居然没和宗策在峦安关继续耗下去,看来在陛下那儿,又能逃过一劫了。”

卢及皱眉道:“你好像不太希望屹国赢?”

“怎么会。”

格西笑道:“我虽是涑国王子,但涑国已灭,皇室凋零,我无处可去,承蒙陛下收留重用,我又怎会不知感恩?”

“你大可以去大夏。”

“大夏的皇帝可不会欢迎我,”格西耸耸肩,“我杀了尹家潜藏在北屹境内的十几口人,还打包装箱送给了大夏皇帝当见面礼,他们恐怕早已对我恨之入骨,我为何想不开要投靠大夏?”

卢及一惊:“原来大夏朝堂上的那件事是你干的?”

“是我干的,”格西笑眯眯道,“这不是为了叫咱们的陛下安心嘛,不然……嘶,小东西,怎么这么不乖。”

大概是被挠得不耐烦了,白猫咬了一口他的手指,从格西怀里跳了下来。

格西看了看被咬出血的指根,也不在意,只是用舌尖卷去血珠,视线越过卢及,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守卫们。

“卢先生,怎么说?”

“神机试验场还缺一批人肉靶子。”卢及垂眸轻声道。

“好主意。”

格西从怀里掏出一枚红色的漆牌,交给那名对他们谈话一无所知的守卫,还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交给你的任务办的不错,带着这块牌子,和兄弟们一起去试验场领新的军械吧,早些回来,再赏给你们别的。”

“多谢大人!”

几名守卫又惊又喜,对视了一眼,千恩万谢地走了。

“伤了卢先生还敢大言不惭地回来邀功,真该死啊。”

格西眺望着他们的背影,有意无意地感叹了一声。

随后转身看向卢及,“那么卢先生,我要的下一批神机的图纸,您画好了吗?”

“还需要一段时间。”卢及面不改色地说道。

格西也很干脆:“多久?再输下去,陛下恐怕就按捺不住了,非要把宗策弄死不行。”

“至少需要一年。”

“等不到。”

“不能更短了,”卢及摇头,“大夏有无数工坊,如今大夏皇帝更是以举国之力铸造神机,屹国却只有三座,其中一座还是一比一复刻十年前飞鸟坊的。就算我把宗策手里的图纸给你拿来,你们也做不了一模一样的。”

“哎呀呀,这可真是有点难办。”

尽管嘴上说着难办,但格西看上去却并没有太多紧张之色,只是看着卢及佯装镇定的模样笑了笑,“昨天卢先生的妹妹还托人给我带话,说希望卢先生能早日接她回家呢。”

“…………”

“卢先生,真的不能再快些吗?战事不等人呀。”

卢及隐忍地咬了一下唇,“九个月,不能再少了。比起催我,你还是先去催催你们的陛下在城里多建几座工坊吧。”

“这个卢先生放心,陛下已经全权交托给我了。”

格西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重新弯腰从地上抱起猫儿,捋了捋它背上的毛发,忽然问道:“卢先生可想去前线看一看?你恩师的儿子如今可成了大夏人人敬仰的英雄,说不定他还愿意为陛下求情,接纳你回去呢。”

“不必了,”卢及冷冷道,“我来屹国前,早已与师父他们一刀两断,为绝后路,还炸毁了飞鸟坊,致使宗略终生残疾。我和你一样,已无退路,与宗家,与大夏,都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那为何卢先生还百般不情愿为屹国做事?难不成是旧情未了?”

“我说了是真的时间不够!”卢及烦躁道,“你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早点修完图纸也好应付你这个催命债主!”

格西被他明里暗里怼了一顿,也不生气,只是悠然道:“也没什么,只是想来跟你讲一件事。”

“什么?”

“大夏的皇帝,尹昇。”格西挑眉问道,“这个人你可熟悉?”

卢及用一种你怕不是疯了的眼神看着他:“他是大夏皇帝!我怎么可能跟他熟悉……他怎么了?”

格西勾起唇角,怀中的猫儿又咪呜叫了一声。

“他恐怕,离死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