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宗策的叙述,殷祝终于搞清楚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也就是说,卢及投靠屹国,是为了他妹妹?”
“是,”宗策回答,“当初卢及与妹妹相依为命,又因意外失散,他独自一人来到新都,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家父的亲传弟子。”
“数年后,卢及收到了妹妹从屹国寄来的信件,央求他北上来寻自己,我与父亲多次劝说,告诉他这可能是北屹的计策,因为先前已经发生过多起类似事件,格西命北屹间谍冒充大夏官员亲眷,写信策反、煽动我大夏子民投靠北屹。”
他目光沉郁:“但卢及一意孤行,执意想要离开去屹国寻他妹妹,父亲无奈,只好将他暂时禁足,希望他能回心转意。谁知卢及竟丧心病狂,于当夜炸毁工坊,北上叛逃。”
殷祝微微皱眉:“那他叛逃时,可有带走什么机密图纸?”
“并未,”宗策摇头,“父亲对那六张神机图纸极为看重,一心想献于朝廷,但当时朝廷并不重视此道,他也只能敝帚自珍。卢及在神机一道上,造诣不亚于阿略,若是他为北屹所用,对大夏而言,是极坏的消息。”
怪不得他干爹也会用暗杀的手段,这是妥妥的军事高精尖技术人才啊,殷祝心想。
可惜,外流到了敌国。
“这样的人,北屹应该十分重视,暗杀的可能性不高,”他思索道,“派人去查查他妹妹的情况,还有北屹境内部署工坊的位置和数量,人可以跑,工坊可跑不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忙活,殷祝可算知道建一座能产出神机的工坊究竟有多费钱费力了。
这还是建立在原先飞鸟坊重建的基础之上。
宗策:“陛下英明,策正有此意。”
“你到底是在夸朕,还是在夸自己?”殷祝好笑地斜了他一眼。
他干爹垂眸不语,却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上,不紧不慢地揉捏起来,力度恰到好处。
殷祝靠在床头,眯眼享受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被宗策掐得受不住了,哎呦喂叫唤起来——他干爹虽然不怎么用力,但每一下都正正好好按在他脚上的穴位上,滋味那叫一个酸爽。
偏偏宗策还说:“这是肾经的穴位,等归家父子应召入宫,陛下不妨叫他们开些方子,好好补补。”
怪谁?
殷祝瞪他,梗着脖子嘴硬道:“朕的肾好的很,没毛……嘶,没毛病!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宗策嗯了一声,沉稳的声线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是策弄错了,这是胆经才对。”
“……你不早说疼死了都!”
殷祝的脸立马垮了下来,宗策见他眼底还泛着青黑,知道昨晚是有些放纵过头了,扯来被子将人裹严实,安抚地拍了拍,“陛下,再歇息一会儿吧,下午才拔营,还有两个时辰。”
“朕睡不着。”
殷祝缩在被子里,一脸坦诚地看着他干爹。
然后悄悄打了个哈欠。
宗策的眼神温和,侧躺在他身边,问道:“那陛下先闭上眼睛,随便聊些什么吧。”
聊什么呢?
殷祝想到了一件事,忍不住问道:“等乱世结束,你有想过成家吗?”
他干爹安静了片刻,低声道:“没有。”
“朕有想过。”
许久之后,宗策哑着嗓子笑了一声:“陛下是打算立后了?也好,皇后之位空置多时,朝臣们不免议论担忧,择一良家淑女入驻后宫,也能为陛下分担些责任……”
“违心之言就不用说了,”殷祝睁开眼睛看着他,无奈说道,“换做几个月前,你说这话,朕还能勉强当回事。”
如今他们都是负二十厘米的关系了,他要立后,他干爹没有任何想法,鬼信呢?
宗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扣住他的身子。
尽管隔着一层薄被,他依旧能感受到掌心下殷祝的纤薄腰身,丝丝温热透过布料传递至皮肤表面,令他不禁想起记忆中的烛光潋滟下,那经受着狠命撞击时泛着潮红的胯骨,和青年汗湿的、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白皙腹部。
唯有上苍知晓,他有多么想要将怀中这个人据为己有。
甚至连一分一毫都不愿让旁人看见,更勿论分享。
可宗策活了二十多年,所接受的一切规训教育,都在告诉他,伦理纲常,君臣之道,不可逾矩——即使没有那封血书,殷祝也终有一天会选定皇后,成婚,生子,共同受百官朝拜庆贺。
然后与他渐行渐远。
所以宗策从前才想,若是自己离去之时,殷祝能为他流一滴泪就好了。
除此之外,他并不奢求更多。
但或许是因为这两日的经历,和心情的大起大落,宗策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番话来:“策的确是违心之言,可陛下问这种话,难不成,是将来还打算与策成家吗?”
“有何不可?”殷祝反问。
“这、陛下与策都是男子,而且,您还是……”
“朕还是皇帝?”殷祝哼笑,“朕才不稀罕这个位置,你若想要,拿走就是了。”
“陛下!”
宗策呼吸一窒,当场变了脸色:“您万万不可说这种话!”
“朕不是在说谎,也不是故意试探,是真的这么想,”殷祝说,“不过你放心,除了你之外,朕还没有随便便宜外人的想法。”
“朕只是想告诉你,有时候,大可不必活得这么累。”
他将手掌贴在他干爹的额头上,轻声道:“朕不是那些人口中的‘薄情帝王’,你也并非是以色侍人的幸臣,就算从前并无先例,为何我们不能成为那个先例?”
说完这番话,他似乎有些赧然,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虽然朕还不太清楚,对你的感情,究竟是不是……咳,爱情,但你放心,朕此生,必不负你。”
殷祝一脸正直地向他干爹说出了不亚于告白的话语。
谁知他干爹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把他的眼皮合拢,说:“睡吧,陛下。”
这反应不对啊!?
殷祝怒了,心道这可是把他兄弟压箱底的泡妞技巧都拿出来用了,怎么他干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就没什么想法?”他试探着问道。
宗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有的。”
然后呢?
殷祝在心里咆哮,可又不好意思继续再问,只能憋着一口气窝在宗策怀里,暗暗诅咒他干爹出门左脚绊右脚。
然而等他再次醒来时,宗策已经不在帐篷内了。
他给殷祝留了一张纸条,说晚上再回宫,叫殷祝回去路上小心。
殷祝看完纸条,叫来苏成德:“宗策临走前,可有说他去哪儿了?”
“并未,陛下,”苏成德回答,“但先前陛下叫人在林中采摘了些新鲜草药,宗大人问采药人要了一些,一起带回去了,依奴才之见,兴许是回宗府找弟弟去了?”
殷祝面色一僵。
完蛋,忘了跟他干爹说,现在宗府已经被搬空了,仆役下人都已经搬到了新府内,只剩下一座空壳留在原地。
哦对了,还有一纸为期二十年的地契贷款。
大夏没有反诈app,也没有普法教育,宗小弟本着对他这个皇帝的信任,傻乎乎地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现在正在给飞鸟坊卖身偿还呢。
不过,或许宗略已经提醒过他了?
宗府旧址。
宗策翻身下马,仰头望着上方不翼而飞的牌匾,和门口孤零零一只的石狮,陷入了沉思。
方才他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出来,还是对面的街坊邻居告诉他,这里已经有半月没人居住了,但昨天傍晚时有人出入,如果想要找人的话,他可以再等等。
想起分别时阿略那眼神闪烁的模样,宗策叹了一口气。
弟弟大了。
居然连搬家这种大事都不告诉他。
想也知道,其中肯定有殷祝在出谋划策,否则单靠阿略一人,肯定没有这样的胆子和本事。
宗略晚上肯定会回来的,但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日,宗策并不打算呆坐在门口耗费时间。他跨上马背,攥紧缰绳,朝着城南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打算去找一趟宋千帆。
快到地方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唱念做打的声音,宗策对听戏不感兴趣,但没想到路边一位面孔陌生的摊贩打量了他一眼,竟瞪大眼睛惊呼道:“您可是宗将军?”
“什么,宗将军?宗将军在哪儿呢?”
“宗将军,小女仰慕您已久了!”
他这一声惊呼,顿时引来一帮人乱糟糟地围了上来,将本就不宽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宗策颇有些应付不及,连忙勒紧缰绳,生怕马儿受惊践踏了民众。
虽然他前世也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但那都是在他的治下,在前线作战阵地。
新都之内,他与朝中百官接触更多,个个视他如仇寇、或如麻烦般避之不及,宗策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人,宗策也终于从他们的七嘴八舌里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有个戏班子把晖城之战编成了一出戏,在新都唱了一月有余。
因为杀克勤的那段实在太解气,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已经火爆大街小巷,上至高官下至平民百姓,都甘愿花钱在台下站上一个时辰,甚至还有人跑遍全城,只为再听上一遍武生唱出那句“来年踏破那屹关道,直把那屹王帐前星斗摇”。
宗策听到这里,就已经猜出这戏班子背后的支持者是谁了。
这天底下,除了殷祝,还有谁会为他做这种事情?
若不是殷祝力挺,主和派的官员肯定早就下手了,解散一个戏班子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那人知道他不愿在朝中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所以便为他找到了另一条路,把他毕生守护的大夏百姓集结起来,成为了拱卫他的屏藩。
在明了这些之后,宗策沉默了。
他本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人;
可当他跋山涉水、穿越层层迷障,做好遍体鳞伤的准备,抵达那人的内心深处时……
却只看到了一寸丹心赤忱。
一颗为他而来的心。
“宗大人?”
宋千帆刚迈出府门,就看到一道熟悉身影牵着马,正站在自家大门口发呆,不禁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宗策回过神来,朝他微微颔首致意。
“宋学士接下来可有事?”
“不是什么急事,明日再处理也行。”宋千帆看出了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侧身抬手,试探着问道,“宗大人,里面请?”
宗策把缰绳交给他府上的马夫,随着宋千帆一起进了茶室。
“在下已经猜到宗大人近日肯定会来府上,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宋千帆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笑道,“陛下可还好?”
宗策点了点头,但并未直说殷祝此时应该已经回宫了。
与同僚私下议论陛下出游行程,这是官场大忌。
殷祝一直觉得他和宋千帆私交不错但,宗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认为,他认可宋千帆的人品能力,但他们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大约只是点头之交的程度。
反倒是阿略,与他关系倒还算不错。
“这几个月,阿略给宋学士添麻烦了,”宗策也没提起先前发生的不愉快,只是淡淡道,“其实策早该来府上拜访的,但回新都时间有限,拜帖也不能及时送上,只得冒昧前来打扰。不知王阁老今日可在家?”
“不巧,丈人昨日出门去了,尚未归府。”
宋千帆语带歉意,又道:“阿略与我志趣相投,平辈论交,怎能算得上麻烦?他虽无品阶,但被陛下委以重任,假以时日必定能在朝堂平步青云,宗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两人寒暄了片刻,彼此点到为止。
宗策见宋千帆神情渐渐放松,与他谈话时的姿态也更为自如,知道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余光瞥见外面的管家已经开始命人掌灯,便主动提出了告辞。
宋千帆:“宗大人不留下吃个便饭吗?”
宗策垂眸,淡淡笑道:“不必了,陛下还在宫内等我。”
宋千帆干笑:“啊,这个,那在下就不留宗大人了,您慢走。”
他起身把宗策送出大门,又好心叫自家的马车将宗策送到宫外,这才长吁一口气,命人关上府门。
转身时,宋千帆对左右叹道:“怪不得陛下钟情于宗策,这份洞察心思,别说武将了,就连几位阁老都不一定具备。”
王夫人款款走来,蹙眉问道:“所以他来找你,究竟所为何事?”
“什么事也不为,”宋千帆笑了笑,“但正是这样,才叫我安心,也能叫陛下安心。”
王夫人若有所思,又轻声抱怨道:“早知道,你为何不直接回绝我爹的要求?他欠那户部尚书的人情,叫他自己去还。”
宋千帆摇头:“陛下说得对,只要夫人你与我一日未曾和离,我便永远是王家的女婿,不可能撇清关系的。”
“再者说,我与宗策都是皇党,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若我二人交恶,朝堂上起码有过半人乐见其成。”
“那你为何还要……”
“既然他们想看,演一演又有何妨?”宋千帆伸了个懒腰,“我在他们眼中是软柿子,总比我油盐不进,叫他们不得不把歪主意打到宗策身上强。”
宋千帆放下手,心有戚戚道:“我可是在救他们的命呢。”
王夫人:“夫君最近似乎聪明了不少?也硬气了些。”
“没办法,前线打仗,后方的事情也堆积成山,”宋千帆唉声叹气,“陛下以身作则,一日批数百本奏折,底下的大臣们自然也不能懒怠,我连着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早就锻炼出来啦。”
“真希望宗大人能再陪陛下几日,也好叫我们多歇息歇息。”
王夫人忧虑道:“那你觉得,和北屹的这场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她想起初次见宗策时,对方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将,因为模样生得英俊,又言谈举止谦逊有礼,所以对他颇有好感,当面夸了对方两句,回去路上宋千帆还有些吃味;
但这才过去多久,宗策便已经名震天下,成为了大夏第一将首,陛下最为信重的封疆大吏,手握江淮边镇二十万重兵。
王夫人的心理其实很矛盾。
她一方面为自家夫君的成就高兴,一方面,又为世家即将面临的生死危机而心惊。
这场仗再打下去,大夏和北屹不好说哪个先没,但新都的几家世家,恐怕得先倒下了。
征民、征地、军用……陛下的种种举措,就是在以战养战,试图扶植宗策和夫君这样的年轻新贵上位,瓜分原本属于世家的势力。
连她这样后宅女子都能看出的道理,没道理父亲和那些身居高位的阁老官员们看不明白。
王夫人犹豫再三,还是低声对夫君道:“我前段时间与一些夫人聚会,了解了不少东西。新都一些家族,据我所知,都与北屹私下有所联系,这些人无所谓究竟哪方胜利,都是两头下注。”
“告诉陛下,宫内宫外,衣食住行,一定都要万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