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马车慢慢向军帐处驶去。

听着外面哒哒的马蹄声,昏暗车厢内,殷祝的心跳声也愈演愈烈。

他很想撩起帘子看一眼他干爹,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只好安慰自己,现在人太多,等下进帐后跟他干爹说清楚实情就好了,根本不需要担心。

所所所以他到底该怎么坐比较好?

靠着坐?斜着坐?还是趴着或者躺着?

殷祝抿着唇,用手使劲儿扇了扇风。

明明还没到夏天,他忽然觉得这车厢狭小闭塞,闷热得很,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来。

结果因为太过于专注思考,没注意到马车停下,险些一头撞到车厢上,幸好被他眼疾手快地用胳膊撑住了。

“怎么驾的车!”

宗策难得发怒了,厉声呵斥那车夫。

殷祝上一次听到他干爹这么怒不可遏的嗓音,还是在和挟持自己的祁王对峙的时候,心里顿时一咯噔。

等听到飞速靠近的动静后,更是吓得立刻躺平脑袋朝里,用薄毯盖在身上,不敢多看一眼,生怕露馅。

“陛下!”

车厢的帘子被大力撩起,阳光随着来人焦急的身影一同倾泻入室。

殷祝屏住呼吸,感觉到两条有力地臂膀从自己的腰下和膝弯处穿过,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身子便已经腾空而起。

他下意识睁大双眼,朝着上方望去。

午后的太阳仍旧耀眼夺目,视野中,逆着光的宗策一身风扑尘尘,下颌线凌厉干脆,眉目间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轮廓比从前更加刚毅硬朗几分。

他用两条结实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举着殷祝的身体,动作却小心得像是抱着一绢流水似的丝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叫怀中人被风吹跑了一样。

那对邃密的浓眉下,压着一双黝黑渊深的眼眸,宗策低垂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瞳孔中的情愫悲喜交并,压抑着风雨欲来的阵势。

方才在帐中惊闻陛下御驾亲征到此,宗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等那使者再三催促,言明陛下病体受不得风寒、望总督大人早些过去接驾时,宗策才猛地反应过来,从座位上霍然起身。

动作之大,几乎要掀翻面前的桌案。

“你再说一遍!?”

兴许是宗策的厉色吓到了那使者,对方下意识后退半步,结结巴巴地说:“总督大人,陛、陛下正在外面等您,最好早些过去接驾……”

“前一句!”

使者有些茫然,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句,直到被宗策的杀气一激,顿时打了个激灵,立刻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陛下病体受不得风寒!”

宗策垂在身侧的双手捏得咯吱直响,“他生着病,还长途跋涉来前线,还要搞什么御驾亲征?满朝文武都是废物吗,没有一个知道拦一下!”

这话使者可不敢回,只好诺诺缩着脖子。

但宗策也没打算从他那里问到答案。

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仰起头,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猛地睁开眼睛盯着那使者:“上马,带路!”

一路上,宗策的脸色都极为差劲。

看到他这副样子,身边人根本不敢多话,直到宗策自己主动开口询问那使者:“陛下得了什么病?”

“这……小的不知,”使者小心翼翼道,“但听宫里传言,似乎还挺严重的,不然……”

“说!”

他吓得一哆嗦,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不然陛下也不会急着立太子了。”

“…………”

宗策的副官气得一口气没上来,简直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这话也是你该讲的吗?

有没有点眼色!

他刚要开口劝劝自家上官别把这小子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一扭头,视野中竟只剩下了一个马屁股。

滚滚烟尘扑面而来,他呛得咳嗽了半天,赶忙用袖口掩着口鼻,闷声喊道:“大人,等等我!”

可宗策根本听不到他在后面喊些什么,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

是他的罪过。

那个莽撞丢了峦安关的守将,当初殷祝在任命此人前,还特意在书信中提起过,并询问他可不可用。

他念在这人从军二十载,无功无过,行事也算得上稳健,便回了一个“可”字,因为并不寄希望于对方能立下什么功劳。

却不想,此人被前线接二连三的捷报迷了眼,真以为屹人军队不堪一击,着了治从的道,出关冒进,造成后患无穷。

若不是北屹皇帝突发急症昏迷,叫前线将士们喘了口气,恐怕山河十四郡内刚刚形成气候的复国战线,也将毁于一旦!

用错人是一罪,弃城撤军又是一罪。

宗策知道那座城他们守不住,可哪怕冒着风险,坚守几日再撤,或许就不会让那人在病中听闻此事,雪上加霜……

愧疚和自责犹如荆棘般缠绕着他的心脏,随着每一次呼吸,刺痛就会愈加深入几分。

在将殷祝从车厢中抱起时,他闻到了淡淡的苦涩气味。

那是中药的味道。

这味道,他从前也能闻到。

但这一次格外浓郁。

仿佛已经沁入了血肉和骨髓之中,成为了那人生命的一部分。

他恍惚了一瞬,甚至有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

而怀中轻飘飘的重量,更是让宗策感觉到了恐慌。

他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一言不发地用薄毯裹紧了殷祝,把每一丝缝隙都盖得严严实实,生怕有风漏进去,然后匆匆移开视线,就这样抱着殷祝,大步走进了主帐内。

苏成德在他们后面,叹息一声。

幸好他早就准备,早就叫人清了场。

除了陛下和宗大人身边最亲近的一些近臣外,没有人看到宗策这副堪称“大逆不道”的模样——身为臣子,居然敢问都不问,就直接闯进陛下的车驾内把人抱走,要是换做一般人,这会儿脑袋都该落地了。

殷祝不知道一般人会怎么样,但他靠在他干爹胸口,听着宗策沉重而压抑的心跳声,只恨不得自己先给自己两巴掌。

一方面是因为愧疚,另一方面是因为尴尬和不好意思。

他就算病得再重,倒也不至于如此吧!

以致于宗策刚把他抱进帐内,殷祝就挣扎着想要跳下去,但被宗策一把按在了榻上。

“朕没病!”

他赶紧拽住宗策的袖子解释道:“都是演给外面那些人看的,朕好好的,你看!”

说着殷祝就用袖子使劲儿抹了把脸,冲着他干爹傻笑起来。

也不知道抹成啥样,反正先自证清白就是了。

宗策的动作顿在了那里。

他弓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漆黑的眼瞳安静地看着殷祝,像是灵魂出窍了似的。

殷祝被他看得越来越心虚,到最后,就连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干嘛,朕又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别生气啦。”

他仰起头,发现他干爹铁骨铮铮的汉子,再怎么被人诋毁中伤都不曾变过表情的人,眼中竟有刹那的水光闪过,瞬间脑袋一懵——

不……不会吧!?

宗策抬起手,轻轻拂上他的脸颊,一点点替他抹去了那遮盖容颜的苍白脂粉。

“陛下,”他哑声说,“你不该来的。”

他的呼吸声逐渐加重。

“是策无能……”

殷祝感受到了那干燥掌心的颤抖,愧疚感瞬间爆棚,反手扣住了他干爹的手,把人拖进了怀里。

“说什么胡话,再扯这些朕可要罚你了,”他闷声道,“那么久不见,你就想跟朕说这些?”

“……陛下瘦了许多。”

“这个朕也不爱听,换一个。”

宗策不说话了。

他的五指一寸寸摸过殷祝凸起的后颈骨,再到脊背、肋骨,直至腰椎,每一寸都摸得十分认真,不带丝毫情欲。

但殷祝总有种自己在被当成猪肉论斤称的感觉。

他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想要避开他干爹的查岗,可惜没能成功,还被按在榻上,又从大腿一直摸到了小腿肚子,还帮他脱了鞋袜,方便摸得更仔细些。

殷祝:“…………”

他受不了了,怒视着某人:“你有完没完?”

宗策用食指和拇指圈住怀中人细伶伶的白皙脚踝,很有研究精神地比对了一下,对殷祝说:“细了半个指节,陛下起码瘦了七两。”

殷祝被气笑了:“你每次在床上都在观察些什么?还有,把朕的腿放下来!”

宗策顿了一下,松了手。

但殷祝总有种他似乎不怎么情愿的错觉。

又或许不是错觉。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直接问好像也不太好,于是眼神闪烁地扫了一眼他干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处,轻轻用白皙的脚尖蹭了一下。

“最近……还好吗?”他含糊着问道。

他干爹的呼吸瞬间乱了,一把握住了他的脚。

殷祝顾不上自己险些被捏骨折的脚踝,惊喜地发现他干爹竟然不医而治了——这可是大喜事啊!

不仅关乎男人后半生的性福,还是两个男人!

“陛下,”宗策小臂陡然绷直,青筋跳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冲破筋肉的束缚,他咬牙道,“这是在军中,策身为主帅,怎能与您白日宣淫放纵己身?”

我也没想过跟你白日宣淫,殷祝心想。

只是想看看你还行不行而已。

但殷祝很清楚,这话说出来自己肯定要完蛋,所以只是默默地想要收回脚,谁知脚跟刚蹭过他干爹紧实的大腿,就被一把按住了。

“陛下,”宗策用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勉强让自己的声调保持平稳,“您得先把身子调理好,莫要……”再勾引他了。

殷祝刚想问莫要什么,就震惊地看到他干爹的那处又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平复下来,快得连他当初上铺的兄弟见了,估计都得甘拜下风。

他呆若木鸡地和神情自若的宗策对视了一眼,更加震惊地发现,他干爹碰到这种事情,居然心态依旧很好。

不亏是他干爹!

只是……

“什么原因啊?”殷祝有点儿崩溃。

宗策以为他是好奇自己怎么做到的,便解释道:“家传。”

师父的家传绝学,修身禁欲,克己复礼。

但殷祝一听,只觉得“完蛋”两个字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居然是遗传病,这还得了?

要是从前没跟他干爹好过,那也就算了,可谁家好人开荤之后还天天吃素的?

“没,没事,”他抹了把脸,拍拍他干爹的肩膀鼓励道,“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可以,呃,先不谈这事,正事要紧。”

但其实殷祝心里已经愁得要死了,满脑子都在想着之后一定要去找归亭开点中药,这不调理不行啊,直的弯的都无所谓,就怕废了!

宗策还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见殷祝主动略过这事不提,他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战事紧张,他身为三军统领,江淮总督,从来不像外人看到的那样轻松,每一次指挥调度,都要承担着极大的压力。

因此偶尔深夜时,也会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想着心上人纾解一番。

但每次这么做,宗策心中总有一种负罪感。

他觉得自己亵渎了那人。

一次两次后,他便宁可去洗冷水澡,也不再做这种事情了。

这次若不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殷祝勾起了压抑大半年的欲火,也不至于如此唐突狼狈。

宗策看向殷祝,却发现殷祝在与自己对视片刻后,主动移开了视线,“你不出去看看吗?哦对了,记得把青琅也叫来,等下朕出去还要他替我上妆。”

尽管知道殷祝与青琅并无私情,但宗策还是心下一沉。

陛下这副模样,想必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

看神情,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可又为何要对他露出一副遮遮掩掩、难以启齿的样子?

甚至都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宗策缓缓站起身,垂眸凝视许久,点了一下头。

“好,策去叫他们弄些热乎的吃食来。”

殷祝随意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宗策走出帐中,放下帘幕,但他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又等待了片刻。

直到听见帐内传来的、低低的咳嗽声,他猛地攥紧了双拳,腮帮紧鼓,似乎是咬紧了牙关。

沉默数息后,才转身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