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北地寒凉,土地贫瘠,屹人性情粗放,又多不擅园艺。

因此即使夏季,放眼屹国都城上下,也是满目荒凉。

但不同于大夏,屹国境内很少见乞丐。

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即使卖身给贵族当奴做婢,打死也不愿意上街乞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国家,每当日出之时,都会有一批无家可归之人,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战争阴霾笼罩之下,唯有一户人家是例外。

格西站在爬满藤蔓的院墙外,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正要敲门,忽闻墙头上传来一阵窸窣动静,不禁抬头望去。

一阵清脆铃铛声由远及近。

那深绿的枝叶间,探出一只熟悉的毛绒绒脑袋来,嘴里叼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捕来的鸟雀,胡须上还黏着带血的羽毛。

格西挑眉一笑,无奈道:“就说这些日子怎么见不着你,原来是跑这来混吃混喝了。”

“来。”他冲猫儿招手。

正在玩弄那只死鸟的猫儿抬起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到手的猎物,敏捷地跳进了他的怀里。

“好姑娘。”

格西满意地抱着它,挠了挠猫儿的下巴。

尽管手背上还有几道被挠出来的血痕尚未完全愈合,他却浑不在意。

“格西大人!”

听到门口动静的管家匆匆跑来开门,一看到抱着猫的格西,还有他身后一群全副武装的金甲武士,立刻慌张解释道:“老爷他今日又去外寺上香了,您等一下,我这就叫人去报信……”

“不用,等他回来吧。”

“可万一老爷他又走错了……”

“不用万一,我派人去盯着他了,迷不了路。”

格西抱着猫,给身后的护卫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在门口候着,自顾自地穿过院子,走进了正厅内。

刚坐下,他就感觉到了一阵清风拂面,夹杂着湿润水汽的润泽空气灌入肺腑,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格西仔细观察后,发现是因为此处的格局暗藏玄机。

无论是窗棂的高度、墙壁的位置,还是廊桥下水池涌动的泉眼排布,似乎都被人精心计算过,其中巧思,着实令人惊叹。

他环顾四周的小桥流水,和连在宫中都难得一见的千花竞开、一派勃勃生机之景,忽然撑着下巴,薄唇勾起一抹弧度。

他朝不知所措呆站在旁边的管家问了一句:“这些,都是你们老爷布置的?”

“是,是,”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他还以为是格西看不惯这种南夏的园林风式,赶忙道:“要是您不满意,等老爷回来我就跟他说,叫他把这些都推翻重建。”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地方不错,按照南夏人的说法,就是风水好,”格西懒洋洋地说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中猫儿的脊背,“只是外面都打得昏天黑地了,他不把图纸交出来,还有闲心折腾这些,看来是有恃无恐啊。”

“你说,我是不是太宽纵他了呢?”

管家不敢接话,只好赔笑。

格西又瞥了他一眼:“我把你派到他身边,可不是叫你给他当老妈子的,说说看,他最近和南边可有什么联系?”

“这个……”

见管家犹豫,格西原本不甚在意的表情微微一变。

“真的有?”

他直起身,冷声质问道。

兴许是周身骤然变化的气场吓到了怀中的猫儿,它尖利地喵呜一声,在格西手背上狠狠挠了一记,动作飞快地窜了下去,只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格西在管家胆战心惊的目光中,盯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背,忽地笑道:“果然,有些玩意儿,就是养不熟。”

“说说吧,他都给那边写了什么?”

他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按在手背上,任由鲜血染红了丝帕,又恢复了方才那一副懒怠的表情,但眼神却不复来时的温度,浅色的瞳孔犹如一双毒蛇般盯着管家,似笑非笑地问道。

管家浑身发凉,战战兢兢地复述了一遍信中的内容,不敢有半个字欺瞒。

眼前这位大人,可是在陛下昏迷后,第一时间率人封锁宫廷,当场杀了几十位贵族高官的狠角色!

这几日,屹国都城人人自危。

太阳升起后,扒了皮的反对派被游街示众;太阳落山后,那些乞丐和流民被拉到城外的炮场,被神机挫骨扬灰。

这也是身为监视者的管家,对卢及这个囚徒又敬又怕的原因。

一方面是因为格西对他的态度暧昧,言谈举止,都如对待座上宾一样客气,却也从未真正信任过,各种软中带硬威逼利诱,叫他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

另一方面,便是他曾亲眼目睹过,炮场那些“靶子”的惨状。

那次之后,每当看到卢及这么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夏人,握着笔坐在书斋里埋头写写画画,管家总是会回想起那幕血肉碎石横飞的可怖画面,喉咙中涌上一股生理性的反胃。

他在说完后,还以为格西终于耐心耗尽,准备处理卢及了,谁知格西看上去倒还挺高兴的,还反问了他一句:“就这些了吗?没有别的了?”

“……大人,没有了。”

管家不太明白,格西说的“别的”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好吃好喝,高官厚禄,美女钱财,格西对卢及几乎是有求必应,但这么多年过去,卢及依然对南夏的故人念念不忘,对格西的态度,却只是比爱答不理好了那么一点点。

就算是再厉害的人才,也该放弃了吧?

“这么多年没写信回去,突然又开始,我还以为,他是知道……”格西哼笑一声,后半句几不可闻。

他显然心情非常不错,还叫守在外面的金甲武士去皇宫里取来最新进贡的南夏茶叶,说等卢先生回来了,叫他尝尝鲜。

虽然北屹与南夏开战,明面上也停了贸易,但两国的商人总有办法暗中运来最好的商品,再送给上层的贵族们挥霍享受。

至于为什么格西能直接大摇大摆地取走皇室贡品,这点在场没人有胆子提问,除非是嫌自己活得不耐烦了。

进宫的人走了,格西闲来无事,便自顾自地在卢及这宅子里逛了起来。

他看得最久的,一个是院子,一个就是卢及待得最久的书斋。

卢及摆在架子上的每一本书,格西都拿下来,飞快地翻了一遍,管家默默地站在旁边,觉得他这番动作不像是好奇,更像在搜查里面有没有夹带别的纸张。

因为这里的每一本书,几乎都是格西大人买给卢及的。

里面的内容,他本该最清楚才是。

“看不懂,”格西合上最后一本,感叹道,“若是我能看懂,想必屹军定能大破南夏,那宗策,也早就被治从将军绑来王庭祭旗了。”

他走到墙角的博古架上,看到那里放着一盏香炉,俯身掀开盖子,闻到其中气味,顿时皱眉。

“这是什么?”

管家:“回大人,是醒神香。”

“谁给他的这东西?”格西冷声问道。

管家下意识道:“老爷说这东西好用,而、而且,这不是您当初带给……的贡品吗?”他含糊省略了“陛下”二字,又紧接着问道,“难不成,它有毒?”

格西扯了扯嘴角:“没毒。”

他从香炉里捻起一抹香灰,轻吹一口气,任由指尖的灰烬粉末被风吹散。

“只是这东西,只要人用了,就免不了会依赖,点上一晚不睡也只是些许疲乏,等次日太阳升起,还会因为地气生发,短暂精神亢奋一阵。长期以往下去,精血都要被活生生熬干,不知不觉就会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枯骨,还找不出缘由来。”

不然,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力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醒神香流通到大夏上层去?

年少时母国覆灭,他带着妹妹出逃,几度濒死,全凭一身识人断相的本领活到今天。

加之,他从前也是锦衣玉食的储君,因此最了解这些上位者的心思。

北屹的皇帝性情好大喜功,那便用美人和财宝诱惑他;大夏的皇帝多疑暴戾,那就游说他身边那些会阿谀奉承之人,给他进献丹药。

只可惜,中途他不知为何反应过来,停了那丹药。

但也没关系,格西想。

史上励精图治的君主,大多都不长命。

他一直在关注着大夏朝廷的变化,在这几年的时间内,他们处理政务的速度比原先快上了至少三倍不止,潜伏在大夏境内的探子每次带来消息,都在抱怨能钻的空子被堵上了,好不容易笼络的官员,也因为各种原因,不敢、不能甚至是没时间与他们接触,叫先前的投入白白打了水漂。

次数一多,格西便果断换了策略。

他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大夏的下一任储君。

一个手腕铁血、雷厉风行的君主,手下肯定有几名忠心耿耿的能臣干将。

同时,也往往会有一个无能的继承人。

然而世上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无能,更何况是一国之君。

因此他上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通过清洗前朝留下的班底,来树立自己的威严。

格西很清楚,宗策此人,绝对是不世出的名将,是当之无愧的屹国劲敌,甚至连屹国引以为傲的克勤治从等大将,都要逊色他三分。

但只有名将并不足以令他生畏。

最可怕的是,名将遇伯乐,君臣两不疑。

所以他迟迟压着那张祁王送来的血书,引而不发,正因为知道这份血书只有交到对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比如说,那位大夏的太子殿下。

北屹和大夏的战局越焦灼,那位大夏的君主就会越依赖醒神香,身体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差。

等到他死了,太子登基,那封血书就会成为继承人扳倒宗策最好的助力。

到时候,估计他还要感谢自己呢。

本来格西是没这个机会的,因为醒神香的确无毒,效果也颇为显著。少时彻夜未眠狂欢尽兴时,就连他自己偶尔也会用。

可谁叫那位大夏的君主太过贪心,不仅想打赢,还想着叫治下的那些贱民不反、不闹、甚至是过上和太平年代一样的好日子呢?

不苦一苦百姓,那代价,自然得由他自己来担着了。

格西又讽刺又怅然地想: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一将功成万骨枯,王道宏图,千秋霸业,都是建在累累白骨之上的。

“这醒神香府上还有多少,全收起来送到我那里,”他收回思绪,语气冰冷地命令道,“一块也不许留。”

格西了解卢及,哪怕知道这东西有损寿命,对方也绝对会毫不在意地继续用。

因为本质上,他和那位大夏皇帝是同类人。

所以,就只能由他代劳了。

管家打了个寒颤,这边应下,那边就赶紧叫人去安排了。

“兄长。”

一道柔和女声从身后响起,格西转身,看到亭亭站在廊下,一身素裙的妇人,脸上的笑容立刻真切了几分。

“怎么今日有空出宫来找我了,雪罗?”

他亲昵地唤着妹妹的闺名,大步走出书斋,等看到妹妹头上绑发的布条,又皱眉道:“宫中那么多珠宝首饰,怎么就戴这个出来?”

“亡国公主,本就该素面朝天,为国戴孝,”雪罗轻声道,“从前穿金戴银,强颜欢笑,不过是因为陛下喜欢罢了。”

格西猛地停下脚步,在她面前站定。

“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他的语气森寒,“如今你我兄妹二人总算是在这片地盘上立稳了脚跟,你不必担心任何人,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你告诉我,我替你拔了他的舌头!”

雪罗摇了摇头。

“没有人,”她垂眸道,“虽说小妹就算说了,兄长大约也会继续当耳旁风,但人活一世,还是尽量少造杀孽吧。”

她乞求地望着格西,捧起手中的茶盒:“兄长要的茶,我带来了,今日我们就与卢先生坦白赔罪可好?兄长也说了,这里我们已经不用担心任何人了,为何还要把卢先生一直蒙在鼓里?”

“你我兄妹之间,情深义重,可卢先生对他的妹妹也是啊!甚至不惜为此背离故国,远赴千里来到屹国寻找亲人,却不知他的妹妹,早就已经……”

“住口!”

格西脸色铁青。

但他看着妹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重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偏过身去,不与她那双盈盈含泪的眼眸对视。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硬邦邦地说,“我会告诉他的,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雪罗红着眼睛道:“十年前,你就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十年前我算了一卦,成也卢,败也卢,如今看来,果真如此。”格西说,“神机之威,犹如天神降世,这世上唯有卢先生能窥得天机,相比之下,宗家小儿不过是凡人与日月争辉。”

“可明明大夏在神机方面要胜过我们……”雪罗一顿,惊诧道,“难道说,卢先生已经把那第七张图纸绘制出来了?”

格西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你以为,我今日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

他言辞犀利道:“若屹国覆灭,我好不容易谋划得到的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届时,你我别说过上从前那衣不果腹的日子了,估计连性命都难保。”

雪罗无声垂泪。

半晌,她说:“可是兄长,我觉得我早该死了。早在父皇母后双双在我们面前倒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正是因为我与你经历的相同的痛苦,所以我才发誓,无论如何,我都会带着你活下来!哪怕不择手段!”

格西咬紧牙关,猛地转身望向她:“而且,无论你再怎么愧疚懊悔,卢合她都已经死了!”

见妹妹脸色苍白,他闭了闭眼睛,稍稍缓和了些许语气:“雪罗,事到如今,为了我们的未来,屹国的未来,我们只能尽力隐瞒真相。别忘了,你已经有儿子了,他很快会成为屹国的下一任皇帝,你则是太后,我们都得为他考虑才是。”

说完这番话后,格西静静地看着妹妹,半晌,伸手想要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但被雪罗躲开了。

他的手一僵,随后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平淡地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清醒一点。”

话音刚落,拐角处传来卢及的疑问声:“谁死了?”

两人身躯不约而同一颤,雪罗匆忙擦去脸颊上的泪水,侧身躲在格西身后不愿抬头,格西则有些勉强地笑道:“和妹妹拌嘴,卢先生见笑了。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卢及:“不是你找我?”

“是,但我以为……算了,”格西抹了把脸,“给你带了些南夏的新茶,一起喝吧。”

卢及“喔”了一声,很短暂地笑了一下,五官僵硬得像是第一天组合在一起。

不过他一贯如此,周围人也看习惯了。

但他看向那茶叶的眼神倒是十分火热。

“那去茶室吧。”他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雪罗,劝说道,“这是舍妹绣的,不介意的话,拿去擦擦眼泪吧。别和你哥一般见识,他这人心肝坏,将来肯定是要下地狱的。”

格西:“…………”

雪罗神色复杂地接过帕子,轻声向他道了句谢。

卢及见格西老盯着自己,又警惕道:“我图纸还没画完呢,这是最复杂的一张,可跟先前给你的不一样。还有啊,等工坊完工之后,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知道。到时候,一定让卢先生扬名天下。”

格西的笑容自然了许多,还抬起手,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卢及先行。

卢及抬脚刚走了两步,就又被他喊住了。

格西抱臂道:“卢先生,这可是在你自己家。”

卢及:“怎么了?”

格西指了指他的反方向:“茶室,在这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