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雪间:“……”
龙傲天,你对自己的要求也太高。
照顾个人,皮肤稍有受损,甚至没破皮,都算照顾不好。
可能是于怀鹤之前并未照顾过什么东西,而自己看起来似乎又过于脆弱,于怀鹤不知道照顾的尺度,而那个老大夫对此不了解,又故意恐吓,使于怀鹤产生误解。
归雪间想了想:“这么点不算,又不会死。”
话音刚落,一丝压不住的笑从他的身侧传来。
归雪间一怔,他本来是不应该听到大夫的话的。
他头皮发麻,偏过头,看到于怀鹤似笑非笑的眼。
归雪间确定于怀鹤的记性很好,就像自己一样,对那件事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在装睡,现在归雪间想装死。
归雪间像一具会走的尸体一样往前挪动,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于怀鹤拉住尸体柔软无力的胳膊,将一个漆盒递过来。
归雪间:“?”
他打开来,里面是一盒朱砂,混合着凝成实质的灵器,再用特殊的盒子储存,大大渐缓灵力的流失速度。即使毫无灵力之人,用这种朱砂书写简单的符箓也可奏效,只是在具体的效用上会有差别。
但这样的法子实在太过浪费,凝聚成实质的灵力非得是大能才能做到,而一般的修士,即使只在炼气初期,体内也有足够书写符箓的灵力。
而连灵力都没有的人,怎么可能懂得仙家符箓?
所以这样的东西,只有归雪间需要。
比如今天早晨,如果他有这个,也不用找吴午帮忙了。
不对,很大的不对。
归雪间仰起脸,淡色眼眸里的难以置信在日光下展露无遗,他望着于怀鹤,缓缓地、缓缓地问:“上课前……你真的在?”
不是他的错觉,感知到被人注视,是因为于怀鹤真的在盯着自己。
于怀鹤竟然没有迟疑地点头。
东西都在今天送了,本就没有瞒着人的意思。
归雪间眉头紧蹙:“你怎么这样?”
指责的意思很少,更多的是疑惑不解。
没有武器的累赘后,于怀鹤靠得更近了些,他随意道:“你之前十多年没出过门,怕你被骗。书院里也不全是好人。”
说的也有道理。或许于怀鹤觉得自己被骗又是他没好好照顾。
况且于怀鹤的评价很客观。归雪间回想了一下,这么多天来,在书院里遇到的大部分都是好人,但也有少数几个不那么好的。
但于怀鹤也太过警惕,这么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谎话也要追根究底。想要骗过于怀鹤,须得非常用心才行,普通敷衍一下,一定会被抓住把柄。
归雪间的心又吊了起来,怕于怀鹤也到了藏宝阁,师兄的那些话实在是胡编乱造,不堪入耳。
沉默片刻后,他移开眼,含混地问:“你只跟到静心堂吗?”
于怀鹤挑了下眉,察觉到他话中的未尽之意:“看你没有被骗,就回去上课了。”
看来于怀鹤对他的谎话很有探究欲,对他赚来灵石的去向没什么兴趣,而且就算是龙傲天,也不能无故逃课。
归雪间的心放了回去,决心忘掉师兄的造谣,解释道:“没什么。就是去藏宝阁的路上,有人和我说了自己的秘密,我答应他不能告诉别人。”
这次他真的没有骗人。
于怀鹤没再追问。
回到院子,于怀鹤拿了药,替归雪间涂了薄薄一层。
药膏是凉的,归雪间感觉掌心有点黏腻。
晚上回来时,于怀鹤送他进了院子,有事还要出去。
门一开一合,回来的是别风愁。
别风愁的鼻子很灵敏,嗅到气味:“你哪受伤了?”
归雪间伸出手。
夕阳下,别风愁看了好一会,似乎才意识到那道红痕就是所谓的伤口。
别风愁默然:“归雪间,幸好你不是妖族,不然早被吃了。”
归雪间:“……我知道。”
*
接下来的几天,归雪间按时上课,日子过得很是平静充实。
就是上阵法课的时候,归雪间发现先生会看着自己,那眼神也很奇怪。
至于作业代写一事,似乎没有被揭发,先生没再提起。
归雪间想要再赚灵石,可代写作业只有一次,他曾试图去多卷阁接书院分发的任务,但大多都要有灵力才能完成。不要灵力的,又很繁琐劳累,别人或许能做,归雪间不行,只好作罢。
又到了休沐的日子,归雪间前往周先生处。
他到的时候,周先生的桌案边站了个师姐,大概是来搬走周先生整理好的书。
周先生不教书,然而也忙的惊人,归雪间每次前来,都在埋头整理典籍,几乎没有片刻歇息。
归雪间放下手中的东西,想去帮忙。
突然,一道人影掠过,落在桌案前,那人高声道:“周横,你还我徒弟!”
归雪间循声望去,一身色彩鲜艳、大红大绿的花衣裳映入眼帘,看得人眼花缭乱。这衣裳又极为宽大,衣袍占了好大一块地方,归雪间找了会儿,才辨认出是一个胖墩墩的老头。
这人穿的真是奇怪,大约是哪个峰的先生吧,就是不知怎的,打上门找周先生要徒弟。
听说周先生之前还有个徒弟,只是暂时不在,可能和那位师兄有关。
归雪间觉得周先生是个当过状元的人,一贯伶牙俐齿,吵架似乎从不输给旁人,大概不用自己这个徒弟助阵,所以打算默默地看着。
正想找个伴,一扭头,那位师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到竹林间,借着竹影隐没了身形,几乎像没有这个人了。
归雪间想去也难。
只是觉得这位师姐逃得也太快了,像是被洪水猛兽追着跑。
周先生面前的典籍被这人落地时的风吹得一阵乱飞,他不得不抬起头,用灵力将飞页拽了回来,一拧眉道:“花秉秋,你擅闯我的青如斋是发什么疯?”
花秉秋这个名字如雷贯耳,连归雪间都听过几次。据说是个阵法大师,只是脾气古怪,在书院人见人怕。
难怪师姐跑得那么快。
花秉秋没有丝毫愧疚,理直气壮道:“你抢了我的徒弟,我自然是来找你算账的?”
归雪间在一旁听着,没想到自己这个师兄竟然如此抢手,能让两位先生大打出手。
不过周先生人好,花先生他不了解,但风评太差,师兄肯定还是要跟着周先生的。
“你的徒弟?”周先生冷笑,“你哪来的徒弟?”
花秉秋抬手,指向一边的归雪间:“他在阵法一道上天赋异禀,正是我寻了多年的徒弟。”
归雪间:“?”
他从没见过花秉秋,只偶尔听过几句,和这个花先生毫无交集,怎么就忽然成了对方的徒弟。
周先生气得不轻,将书页收回,用手压着,站起来和花秉秋对峙:“我的学生,也是你想要就能要的?”
花秉秋看向归雪间,语气缓和了几分:“你替人解了二十多个阵法,不就是想展示自己在此道上的天赋,成为我的弟子吗?”
归雪间有点绝望,他怎么会知道那份明显难度过高的题目是花秉秋选徒弟用的?
在周先生疑惑的目光下,归雪间深吸一口气,连忙解释:“我只是想赚灵石,二十灵石代写一次,写了二十多份,赚五百灵石。”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花秉秋像是无法接受归雪间竟然不是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成为自己的学生而做出这种事,一时间气的团团转,一脚剁下去,整个竹林都要抖三抖。
修为又高,脾气又古怪,又极为精通阵法,难怪整个书院上下,没人能拿花秉秋有办法。
下一瞬,花秉秋似乎又说服了自己,“哼”了一声:“那是你才来书院,不知道老夫在阵法上的造诣。若你成了老夫的徒弟,老夫多年积攒下来的奇珍异宝,皆可作为奖励。”
归雪间礼貌地拒绝:“多谢花先生的赏识。我不要灵石,我要跟着周先生。”
花秉秋斜睨了周先生一眼,不屑道:“他一个经脉尽断的废物,你跟在他身边,能学到什么?”
归雪间看不清周先生的神色,只看到他骤然绷紧的后背。
他不由地皱眉。原以为花秉秋这老头只是胡搅蛮缠,没料到他却如此口无遮拦,提到周先生的伤心事。
归雪间上前一步,挡在花秉秋与周横之间,想要隔开花秉秋的视线。
他说:“请不要这么说。周先生很好,我跟随周先生,不会再选别的先生了。”
花秉秋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你是在浪费自己的天赋,时间宝贵,而阵法之变无穷无尽,你不想探究其中的奥妙吗?”
归雪间没有回答,反问道:“花先生,您是否有师父?”
花秉秋道:“能够教我的人还没出世!”
归雪间点头,他的嗓音轻而冷:“花先生既然认为我是天赋奇才,难道我不能自学?非得拾人牙慧不可?”
花秉秋愣住了,属意的徒弟为了别人反击自己,对他的打击似乎很大,要放在以往自然是要勃然大怒,大闹一场的。但现在怒发不出来,只能气到自己,最后拂袖而去。
归雪间回头看周先生,有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围只有安静。
正值此时,那位躲得远远的师姐走了过来,挤眉弄眼道:“师弟,没想到你看起来柔柔弱弱,原来这么厉害。”
师姐大概是躲得远,有些话没听清,只看到花秉秋吃瘪的样子,心情不错,还在开玩笑。
归雪间:“?”
师姐看着面色自若,冷静整理书籍的周先生,拽着归雪间走到一边,压低嗓音道:“我之前听说,负责招收学生的峰主被这两位先生折腾得发疯,周、花两位先生接连好几年找不到学生,一个说要找合眼缘的,一个说都是天赋不够的蠢材。”
她顿了顿,又打趣道:“没料到今年不仅找到了,还是同一个人,花秉……花先生还没抢过周先生。”
话音一转为认真:“师弟,日后你一定前程远大。”
归雪间:“……不是的。”
师姐不听,只是说:“以后书院大比,师姐一定投你赢。”
归雪间想,师姐,那灵石怕是要离你远去了。
待师姐走后,周先生似乎也恢复了往常,他不提那事,归雪间不想提也不敢提。
周先生眉眼间有点笑意,用笔尾点了一下归雪间的额头:“嗯,还是挺有良心的,知道维护我。”
归雪间乖乖点头,再次表面自己的态度:“我只当周先生的学生。”
过了一会儿,周先生合起书页,望着飘落的竹叶,轻声道:“你也不用记恨花秉秋那老头。”
归雪间觉得周先生也太宽容了。
周先生摇了摇头:“他只是活得太久了,已经忘了怎么对待别人。有时候修仙就是这样,太过无牵无挂,也会陷入妄执。”
归雪间不怎么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点了下头。
*
从青如斋回去,甫一进院子,归雪间就收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明日自己就要下山历练了。
准确来说,是他们这个院子五个人要一起下山历练。
书院除了可以由学生自由承接的任务以外,还有一类必须接受的任务,就是俗世凡人因各种魑魅魍魉、超脱人力所及之事求到书院,书院一概受理,派遣学生前往探查缘由,为凡人解决难题。
这不仅是修为上的历练,也是磨炼心性。若是身负修为,却不愿意帮助弱小无辜的普通人,任由他们被邪祟欺凌殒命,即使日后有大乘的修为,也没有成仙的道心。
由于事情都由俗世来报,没有先生事先探查,学生一人前往,恐怕遇到危险也无人施救,所以都是一个院子的学生共去,还得有一位修为高深的师兄师姐陪伴监督。
一般来说,这样的事都是由在书院待过几年的师兄师姐们去的多,年纪小的,没什么见识,加上才来书院又忙,大家都不大愿意去。
这事来的突然,凑巧轮到见白峰出学生了,休沐日的院子里只剩严壁经在念经,他一抽即中。
别风愁去食堂叫了一桌好菜,正打算同舍友庆祝自己在书院平安度过大半个月,没有被遣返回家,对得起他娘的交代,回来后就听到这个消息。
庆祝宴饮成了商讨明日下山事宜的会事,别风愁大为不爽:“严壁经,你手怎么这么臭,抽签前没求菩萨保佑吗?”
严壁经:“求了。”
“一点用处都没有。”别风愁瞪着他,像是要吃人,“是不是你天天吃肉喝酒,菩萨不保佑你了?”
严壁经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施主,菩萨宽宏大量,怎会因这点小事就怪罪小僧?”
于怀鹤倒茶——给归雪间的,体弱的人不能喝酒。归雪间正好吃的有点咸了,饮了半杯热茶,虽然他没当过和尚,可也知道这不算小事,是实打实的破戒。
严壁经笑眯眯道:“想必是菩萨希望我能下山,拯救世人于危难间,这是菩萨的慈悲。”
别风愁看起来真的要打人了。
在场之人中,于怀鹤的修为最高,但他一副事不关己,专心帮归雪间夹菜的样子,没有一点制止的意图。
归雪间只好打圆场:“事已至此,要不先看看书院给的文书上是怎么写的?”
孟留春展开书简:“徒水村,一个人说他每隔半月去卖一次豆腐,上次前去时却发现,短短半月之间,村中竟有将近半数人患上了失魂之症,形容痴呆,不通人言,无法沟通,随地便溺……”
别风愁大怒,用力拍了下桌子,上面摆着的饭菜酒水全都一震:“正吃饭呢,你在说什么!”
孟留春吓了一跳:“哦哦哦知道了,那么大声干嘛,别把桌子真打坏了。”
他看了一遍,总结道:“就是有个村子,里面又一小半人都突发失魂之症。卖豆腐的觉得不对,认定是有妖邪作祟,恰巧有道士经过,想请他过去一探究竟。那道士是个修不成仙的江湖骗子,平日里靠骗点富贵人家的小钱谋生,从卖豆腐的口中所言察觉到确实不对,怕真是有妖邪,就通报给了书院。”
思索片刻后,归雪间说出自己所想:“失魂之症,没有出人命。卖豆腐的去而返还,也没死。所以书院认为若是真是妖魔作祟,也不会是嗜杀成性的那种,所以才从新生中抽签前去历练。”
大家都觉得很对。
接下来,就轮到几人讨论该怎么前往两百里外的徒水村了,这不是没有灵力的归雪间能插嘴的,他专心吃菜。
于怀鹤忽然握住归雪间夹菜的手:“你不能吃。”
归雪间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不能说话,对于怀鹤眨了下眼,问他原因。
别风愁又大怒:“这饭菜是我找食堂师傅烧的,又没毒,好吃得很,凭什么不能给归雪间吃!”
于怀鹤瞥了他一眼,对归雪间道:“见月花中蕴含的灵力太多,可做丹药,你所用之物的灵力不宜多,今日已是破例。”
严壁经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归雪间身上。
毕竟书院新生中没有修行之人不知凡几,没听说过有谁灵力多的菜都不能吃的,难道不修炼了吗?
归雪间想到自己平常吃的东西,好像和于怀鹤的也不大一样。之前只是以为于怀鹤的喜好与自己不一,现在却似乎在无意间知晓了真正原因。
他问:“那我平时吃的菜,是不是也是从外面运进来的?”
今日还没吃见月花,只吃了食堂里一贯的菜色,就算是破例,那以往吃的所含灵力应当更少,有些应该不是出自紫微书院内种植的灵蔬,而是来自俗世。
于怀鹤“嗯”了一声:“一部分。你不能生病。”
归雪间怔了怔。
来到书院后,归雪间觉得没有白家的追杀,自己在于怀鹤身边呆着,不用费什么事,就是每日接送破费时间。现在想来,还是要费很多心,好像很麻烦。
他有点什么想说,又说不出来,咬了下筷子。
于怀鹤半垂着眼,又倒了一盏茶,似乎能察觉到归雪间的想法,淡淡道:“不麻烦。”
两人说话像是打哑谜,别风愁根本听不懂:“我早就想说了,不懂你们人族间什么师兄师弟的关系,但于怀鹤你管的也太严了,归雪间吃什么你都要管,天天送他上课,这么大人还能走丢了不成?”
于怀鹤并不回答。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归雪间慢吞吞地、坚定地说:“我是自愿的。”
孟留春对这三个字过敏,一听到就想起悲惨的过去,像是浑身有蚂蚁在爬。
如果不是那天他非要多管闲事,找回面子,他现在还好好地待在定天宗,不会顶着一身黑炭似的脸,连身杏黄色的衣裳都不能穿。
现在别风愁似乎也受到了伤害,有一瞬间,哽得吃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别风愁:被你们人族师兄弟情吓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