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千金裘

归雪间哑了一下,问:“你受伤了吗?”

于怀鹤的眉眼间沾了点露水,嗓音也是凉的:“没有。”

他松开妖兽尸体,用另一只手捉住归雪间的手腕,没有十指交握,但很自然地拉住他的手腕。

归雪间:“……”

于怀鹤,周围很多人呢。

自己该不该挣扎一下,万一动作很明显,岂不是显得他心虚?

归雪间很纠结。

围在多卷阁前的人自觉让出路,很多视线落在于怀鹤和归雪间的身上。

“妖兽的尸体能保留得如此完好,属实难得。”

“那于怀鹤真的是金丹修为吗?不会偷偷提升了修为吧!”

“同是金丹,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那个模样好看的师弟从哪来的,难道……”

“人家是亲师兄师弟,你的心思不要那么肮脏。”

归雪间僵硬地被拉着,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听到这话,又偏过头,看到于怀鹤镇定自若的神情,又坦然起来。

本来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师兄师弟的关系,亲近一点很正常。

于怀鹤同归雪间走到多卷阁前,对里间的先生道:“交付金皮兽。”

先生走出来,将尸体查看一番:“品貌完整,上品。任务完成为一等。”

书院的任务也是有完成品阶的,妖兽处处是宝,用途颇多,于怀鹤带回来的尸体几乎没有损耗,可以被评为一等。,

于怀鹤道:“妖丹还在。”

先生惊讶道:“你能留得下妖丹?”

一般妖兽濒死前,都会选择自爆妖丹。一是不愿意让人得到自己毕生修为之精华,二也是想趁机炸伤对方。如果一只妖兽没有这么做,或是它被制住,亦或是死的太快,没有预料。

而这是一只五品妖兽,以书院学生的修为而言,打倒已经很是不易,没想过妖丹还能保留下来,也未将妖丹作为任务评价的依据。

书院公平秉直,不会贪图学生的一枚妖丹,先生惊叹一番后道:“等妖兽处理完毕,妖丹会还给你。”

至于怎么处理,则是于怀鹤自己的事。

归雪间抬头,看向一旁的玉璧。

书院并不鼓励少年修士未经世事,就开始与世隔绝的清修。所以对接取任务,入世之事很看重。玉璧上浮现着今年以来,接取任务,赚得灵票数额排行前百的学生名字。

也有学生出于各种顾虑,不愿展示自己姓名。

不过这样做的学生很少。书院对学生监管甚严,自信不会学生间不会发生互相抢夺窃取之类的丑事。而发放的又是灵票,外人偷了也用不了。

在此之前,路过多卷阁时,归雪间曾研究了一番,前百中没有于怀鹤的名字。这很不合理,于怀鹤是靠接任务忽然富有的,书院又没那么大方,随随便便接几个任务就能赚到很多灵石。

所以于怀鹤应该是为了减少麻烦,隐藏了姓名。

而现在,先生完成查验的下一刻,前十中唯一一个“无名氏”从第五跃至第一,大庭广众之下,人人都能猜出这个“无名氏”是是谁了。

……藏了和没藏一样。

归雪间轻轻叹气,原来一个人太过厉害了,也会有烦恼。

*

于怀鹤拿到了一大笔灵票,又去藏宝阁购买了很多东西,将归雪间的屋子装点得更为精致。

归雪间开着窗,在新换的软榻上看书,孟留春走了过来,欲言又止,有什么想说的。

归雪间合上书,等他开口。

孟留春探头进来,发现于怀鹤确实不在,终于下定决心:“你知道于怀鹤在藏宝阁买了什么吗?”

归雪间不知道这么一句话,孟留春为什么能纠结半炷香的时间:“什么?”

他又确定了一遍左右无人,像是在告状:“于怀鹤用妖丹换了一件衣裳,叫千金裘。”

归雪间迷茫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有什么不对。

孟留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衣裳其实是一件法器,可以随意地在预先制好的各类形态中变换,贴合主人的身形,而且自带清洁法术,永远不会染上脏污。这千金裘听起来妙处颇多,但价格无比昂贵,所要灵石颇多,书院里有不少出身高门大派的仙子,也没忍心下手买。”

他最后道:“于怀鹤花了大价钱买这个,不知道是送哪个仙子了!”

归雪间想了想,将自己内衬的袖子拽了出来:“你说的是这个吗?”

送来的时候,看起来是一件白色内衬,于怀鹤没说太多,只说布料柔软,很适合自己穿。

归雪间并不知道它是藏宝阁的千金裘,也不知道这样昂贵。

孟留春难以置信,这两人竟然这么暴殄天物,把千金裘当一件普通的内衬穿。

他震惊了一会儿,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等等,之前于怀鹤和心上人之间的传闻呢?”

归雪间默默道:“我最近在修炼身法,经常练到腿软……”

孟留春瞪着归雪间:“我还以为是书院的人无聊瞎说,一直不相信!”

这次要不是藏宝阁的那位师兄讲得真真切切,他都不会当真。

结果当了真,好像还是被两位同乡戏弄了,就像第一次见面的那样。

谣言止于智者,然而眼前这位智者似乎被自己伤害了,归雪间无言以对,只好说:“多谢你的关心。”

孟留春死不承认:“哦,我还以为于怀鹤背信弃义,和你私奔,又在书院里有了别的心上人,那我一定要在众人面前揭露他的恶行,让大家知道他品行不佳,丢我们东洲人的脸!”

很明显,孟留春在疯狂转移话题。

归雪间适时打断他的话:“孟留春……”

孟留春问:“怎么了?”

归雪间笑了:“你好嘴硬。还是多谢了。”

孟留春:“呵呵。”

再关心这对私奔师兄弟的事他是狗!

他怒气冲冲,准备离开,结果一转身看到靠在墙边的于怀鹤,又十分心虚——刚刚说了这个人太多坏话。

孟留春以为自己又要吃禁言术了。

然而于怀鹤很宽宏大量,没有生气,瞥了孟留春一眼,就放他离开了,走到归雪间的窗户边。

归雪间看到于怀鹤的身形,不是很惊讶。

除了最开始的两句,孟留春的嗓音越来越大,于怀鹤很难听不见。

归雪间探出头,看向窗外的于怀鹤。

于怀鹤花灵石如流水的习惯似乎越发严重,已经买了的东西不能退,但归雪间觉得日后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需要制止于怀鹤误入歧途。

但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听于怀鹤道:“千金裘中预先制成的大多是女子衣裳,所以没有告诉你。”

归雪间问:“那怎么办?”

这么贵的衣裳,平白无故少了一项能力,岂不是很亏?

于怀鹤道:“千金裘是书院的白先生炼成的,他近日在炼器,不能出来,等有空去找他再添几件男子的装束。”

他半垂着眼,看着归雪间,问道:“你喜欢什么样式?”

归雪间思忖片刻,书院里大家穿的都一样,没什么喜不喜欢的,在仙船上倒是看过不少样式的衣服。

他一边回忆,一边告诉于怀鹤。

于怀鹤的记性也很好,能记得个大概。

聊了大半个时辰后,归雪间口干舌燥,被灌了半盏茶水,忽然后知后觉。

于怀鹤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吗?

比孟留春高明多了,把自己不由自主地带歪了。

*

炼器大师还没出关,周先生又说师兄临时有事,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而归雪间已经差不多理解了《重明十八影》的第一式,剩下的便是多加练习。

大约是修炼有了进展,从竹林里回来后,归雪间没有那么累了,他数了数,今天只摔了两次。

于怀鹤问:“练了这么久,要试试吗?”

不是竹叶,而是真正的实战了。

归雪间处于有自信和没自信间,他对修行成果有自信,但对自己笨拙的身体没自信,但于怀鹤都这么说了……

试试就试试。

归雪间坐在床头,于怀鹤站在床尾,低下身,半边身体在帐子里,两人似乎靠得很近,是一种很容易伤害,也很容易保护的距离。

而于怀鹤要做看似伤害,实则保护的事。

于怀鹤摘下剑。

他的手指修长,腕骨微微凸起,握剑时很好看,此时没有拔剑,用的是剑鞘。

剑鞘没什么力,不紧不慢,没有杀气地向归雪间刺来。

归雪间很轻易地就避开了:“?”

这人看不起自己?

他都修炼这么久了,还能躲不开这么慢吞吞的剑?

于怀鹤挑起剑鞘末端,只是说:“再来。”

这次,于怀鹤又加了一分力,出剑鞘的速度加快,还是没有杀气。

归雪间懂了,虽然是实战,但还是给了自己适应的时间。

仍旧避开。

这么一两次,三四次下来,归雪间终于感到吃力了。

他全神贯注,感受剑鞘向自己袭来的轨迹,知道该如何避开,但却避不开。

修炼的功夫不够。

于怀鹤的语调有一点冷淡,像是质问:“要认输了么?”

归雪间不想认输,但确实避不过去了。他虽然灵活了许多,但和于怀鹤的剑还是无法相比。

可他还是不想认输。

转瞬间,归雪间放弃运用身法,扑进了于怀鹤的怀里。

修炼的这段时间,归雪间被于怀鹤捞了很多次,对这个人的怀抱已经很熟悉了,鼻尖在于怀鹤的胸口撞了一下,不疼。

横着的剑鞘硌着他的肋骨,冷而硬,令归雪间如梦初醒。

他后悔了,是一时冲动才耍赖的,若是遇到真正的杀手,不可能会因此而停下。

但于怀鹤会。

他松开剑鞘,双手环抱住归雪间。

于怀鹤似乎对他耍赖之事避而不谈,而是认真地说:“你学的很好,天赋很高。短短两月,就有这样的进展。”

归雪间仰起头,含混地应了一声。

于怀鹤拨开归雪间揉乱了的头发,像是有些犹豫。

犹豫不决是人之常情,但发生在于怀鹤身上似乎就被无限放大了,仿佛他要说一件很严重的事。

归雪间等待着。

灯火将于怀鹤的侧脸映得模糊,他轻声说:“我要元婴了。”

归雪间一怔,这是一件好事,于怀鹤犹豫什么?

然后,他慢半拍地意识到,突破大境界是要闭关渡劫的。

元婴期的雷劫并不十分厉害,除非道心不稳,或是修为得来不正,危险不会太大。

于怀鹤说:“可能要闭关一个月。”

进入书院后,归雪间对修仙有了很多了解,微微皱眉:“你不要出来得太快,根基不稳怎么办?”

于怀鹤的语调平淡又很自信:“不会。”

也是,这个人前世是成仙了的,怎么会败在小小的元婴之下,但归雪间忍不住。

他被于怀鹤抱着,浑身好像没什么力气,大脑也是空茫的,软绵绵地靠在于怀鹤的胸前。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在狭小的幔帐里蔓延着。

好一会儿,归雪间忽然问:“你是不是早就快元婴了,一直在抑制修为?”

所以接了很多任务,买了无数法器,还对他《重明十八影》的修炼进展十分关心,今日还亲自出手试了。

于怀鹤没有否认:“我的心法本就修行得较慢,所以很早就能预感得到快突破了。”

归雪间不是很信。

于怀鹤又指了几个地方,对归雪间说:“这些不能碰。”

虽然有了身法傍身,但归雪间归根究底还是很脆弱,不像别风愁,有在房间里跳来跳去的爱好,更不会碰到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

于怀鹤解释:“布了机关。”

归雪间努力把身体往上挪了挪,贴着于怀鹤的肩膀:“会抵御刺客?”

于怀鹤说:“不是。这些连在了见白峰戒备堂的摇铃上。”

戒备堂是书院负责警戒的地方,每天夜里要巡逻,若是发现外敌入侵,就会摇响铃铛。

归雪间:“。”

难怪不能乱碰,别的阵法符箓什么的碰了,顶多是炸了房间,这个要是动了,就把整个见白峰的守卫和先生都摇来了。

归雪间看向于怀鹤,觉得这人有点可怕。

于怀鹤却不在意:“戒备堂本就是为了保护学生,白家在追杀你,本就需要格外保护。”

似乎很理所应当。

归雪间没忍住笑了下。

闭关之前,于怀鹤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从于怀鹤的怀里爬出来后,归雪间缩在被子里,翻来覆去,还是不怎么睡得着。

他睁开眼,看向一直还坐在自己床边的人。

于怀鹤的眼眸漆黑,里头有一丝琉璃灯的光,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他的眼神很难形容,似乎有一种前所未见的担忧和温柔,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

归雪间无意识地勾了下于怀鹤的小拇指,感觉这个人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自己的后背,沉沉睡去。

第二天,于怀鹤处理好书院的诸多事宜,准备闭关。主要是告知赵游峰主,自己要去闭关提升境界,最近一段时间内不能去上课。还有就是找书院要一处闭关场所。

于怀鹤在书院里很有声名,先生们都没多问,只叮嘱他小心雷劫。

归雪间陪于怀鹤一起去闭关的洞府。

出了十三主峰,就没有飞行禁令了。归雪间的储物戒指里包容万象,什么都有,自然也有能飞的东西,但要烧灵石,所以还是由于怀鹤御剑飞行,载着他过去了。

闭关的洞府在群山之间,里面很干净,于怀鹤还是有用法术清扫了一遍。书院已经提前布下结界,只有在此闭关的学生可凭玉牌出入。但归雪间还是不大放心,他观察了周围的地势,又替于怀鹤布了个阵法才放下心。

然后,他陪着于怀鹤一起去,于怀鹤又把他送回来,再独自过去。

归雪间很疑惑。

于怀鹤凝视着归雪间,久久没有收回目光,好一会儿才回答:“只是想带你去看一看,怕你不放心。”

说的也是。

于怀鹤安顿好归雪间,转身离开。

归雪间抬起眼,看着于怀鹤的背影,睫毛颤了颤。

昨夜没有睡好,又很费心地布了阵法,回来之后,归雪间睡了昏天暗地的一觉。

醒来后,他莫名地无聊,不想起床,赖在床上,盯着屋顶,寻找于怀鹤所说的位置——那些隐藏着机关,不能触碰的地方。

终于,归雪间找到了一丝机关的痕迹,呼吸却突然一滞。

书院很安全,他现在也有了自保的能力,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人掳走或杀死。

不是害怕危险,就是心里空荡荡的。

这种空荡荡的感觉一直持续着,无孔不入,绵密地填满了归雪间的生活。

在他起床看不到窗外练剑的人时,在夜幕落下,点亮床边的八宝七彩琉璃灯时,在看向后院架子上无人使用的武器时,在穿着这件千金裘时。

他总是,总是想起于怀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