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雪间的心飞快跳了几下,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无法压抑的热从他的胸中溢满,他张开嘴,喘了口气。
两人之间隔了一层雾气,于怀鹤的眉眼似乎也模糊了起来。
伞撑在头顶,外面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周围安静极了,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归雪间笑了一下,问:“渡劫的雷是不是很厉害?”
结丹之后,修仙之路才算是踏入正轨,再提升境界才会遭遇雷劫,被天道考验,归雪间没有经历过,于怀鹤也是第一次。
于怀鹤说:“还好。”
还好,不是否定,归雪间又问:“那你有受伤吗?”
上课时,归雪间听先生说过雷劫的凶险之处,满堂学生听完后都惴惴难安,免不了产生恐惧。她见状又开始讲起笑话,说是自己一个师弟渡劫时,雷劫引起的火将头发烧光了,出关后变成了光头,多了个秃头和尚的诨号。
但于怀鹤的头发健在,甚至连束发的发带都完好无损,不至于这么倒霉。
于怀鹤说:“有一下。”
归雪间立刻提起心。虽然于怀鹤看起来与往常无异,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样子,但这人是受了伤也能神色如常出剑的人。
他问:“怎么了?”
归雪间蹙着眉,眼里好像有很多担心。
于怀鹤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他。
在雷劫来临,清醒过来的一瞬,于怀鹤想到了眼前的这张脸。
归雪间是会动摇他心神的人。
于怀鹤没有移开视线,他漫不经心地说:“一时不察。”
归雪间不是很信,觉得以龙傲天心思缜密的程度,很难有“不察”的时刻。
于怀鹤又说:“不严重。”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是想看的意思,又反应过来现在是外面,这样并不妥当。
然而于怀鹤似乎已经察觉到他的意思,掀起衣袖,右臂上有一道已经痊愈的伤疤,应当是雷劈到了剑上,没完全挡住,飞溅到身体上的伤口。如果是明天出关,或许这点痕迹就消失了。
这一次,轮到归雪间对于怀鹤指指点点了:“都说要多带一点法宝了,剑是很好用,但是防御起来就是不如别的法器的。”
于怀鹤点了下头,似乎是听进去了,看着他,又问:“一个月来,你做了什么?”
一出来,于怀鹤又要找自己麻烦,或许要从中寻找到自己瘦了的原因。
归雪间先讲了师长同窗们对自己的过度照顾。
于怀鹤道:“他们对你很好。”
归雪间有些迷惑:“但我现在已经不像之前那么脆弱了,我是一个有修为的人了。”
于怀鹤平淡地反问了一句:“是么?”
话音刚落,归雪间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于怀鹤抬起手,碰了一下归雪间的鼻尖:“我觉得不是。”
归雪间:“。”
他竟不能反驳。
每天上课,下课,吃饭,修炼,想起这个人,似乎没什么好说的,还有一件事,应当瞒不过去,归雪间索性坦白:“之前出过一次书院。”
于怀鹤问:“下山做什么?”
雪下的愈发大了,堆积在伞面上,很沉的样子,归雪间仰头于怀鹤,眨了下眼,眉眼间沾着的雪微微颤抖:“你不在,我很懒,就想出去玩。”
……也不能算骗人吧。
于怀鹤顿了顿,看了归雪间一小会儿,伸手拂去他睫毛上的细雪。
睫毛在于怀鹤手中乱颤,归雪间想,似乎是蒙混过关了。
至于为什么会瘦,归雪间也有理由:“快考试了,我最近在努力学习……可能是太废寝忘食了,不想考的差,很丢脸。”
他的嗓音很轻,像是一片雪花落在树梢时会发出的声音。
两人从雪地上走过,留下两串靠得很近的印迹。
下了雪,连路也变得难走,往常小半个时辰的路,今日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快到院子时,归雪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停下脚步:“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于怀鹤“嗯”了一声:“什么?”
归雪间想了想,就这么提起双生蝶,再谈及发生在棋社的事,似乎和师姐送给自己的流程一样,太过普通。
不到一年时间,自己身边的东西焕然一新,而自己送给于怀鹤的东西很少。不是归雪间不想送,而是于怀鹤什么都不缺,很多东西对他而言是累赘。
所以,归雪间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拿出礼物需要一点时间。”
说完,归雪间率先推门进去,又迅速关上,将于怀鹤关在门外。
两只双生蝶被困在灯笼里,一动不动地停歇着。
归雪间从抽屉中找到花蜜,用指尖沾了一点。
花蜜是冷的,很冰,归雪间瑟缩了一下。
然后打开灯罩,放出双生蝶。
一只手毕竟不怎么灵活,归雪间不小心弄翻了灯罩,又怕撞到蝴蝶,把这两个小东西的翅膀弄折了,只好用肩膀把灯罩撞到另一边,发出好大一声,吓得两只蝴蝶乱飞。
显然,门外的于怀鹤也听到了,他问:“可以进了吗?”
归雪间的语调有点慌乱:“你……等一下,还没好。”
好一会儿,归雪间很轻地说:“进来吧。”
于怀鹤推开门,走了进来。
归雪间坐在软榻上,窗户半开半合,些许雪光映在他的脸上,一旁还有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于怀鹤一怔。
归雪间朝于怀鹤伸出手,一只雪青色的蝴蝶停驻在他的指尖,像落在一片洁白的雪上。
他半垂着眼,慢吞吞地说:“送你一只双生蝶。”
“如果你有事,可以用来找我。”
虽然那对玉佩也能做到同样的事,但约定俗成只在紧急情况下使用,所以并不常用。
至于传音符,似乎又过于奢侈,而且除了上不同的课,他们成天待在一起,也用不上。
于怀鹤走到归雪间面前,低下身,他的指腹贴在归雪间的指尖,稍微用力,抹去那点花蜜。
这人是故意的吧。一旁摆着雪莲花蜜,非要用自己手指上的这点。
……但,收下就好。
于怀鹤出关之前,偶尔想到这件事,归雪间很纠结。
双生蝶过于华而不实,用处不大,限制颇多,按照于怀鹤往常的标准判断,似乎没有收下的理由。但归雪间没有理由、莫名觉得,于怀鹤会接受这只蝴蝶。
思来想去,很是矛盾。
或许是于怀鹤并不了解这对蝴蝶,归雪间思考要不要给他解释。
犹豫不决间,于怀鹤已经抬起手,令蝴蝶停在归雪间的眼前,他淡淡道:“归雪间,你上课不认真么?”
归雪间:“?”
于怀鹤的眼里多了点笑意:“这不是情人蝶?”
归雪间:“……”
于怀鹤不是没看过没什么杂书,怎么还会知道这种小事?
不知为何,归雪间的脸一下热了,像是烧了起来:“我以为……双生蝶这个称呼较为准确。”
于怀鹤听完了,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否认。
归雪间已经不想和这个人说话了,他抓起一只琉璃玉盏,塞给于怀鹤:“用来装蝴蝶的。”
又说:“我要换衣服了。”
于怀鹤离开后,归雪间从软榻走到床上,整个人倒了下去,陷在柔软的被子里,又翻了个身,脸埋在枕头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是双生蝶。
情人蝶……明明是一样的。
*
雪天很好,就是太冷,归雪间的身体不太受得了,还是待在温暖的屋子里赏雪为好。
而于怀鹤回来后,照顾得更为周密,归雪间也失去了熬夜的权利,只能偶尔在不怎么重要的课上偷偷看书。
幸运的是,几天后,归雪间好像就找到了魔族想要的那条消息。
数千年前,修仙界与魔界有一场大战,数位渡劫期的修士陨落,第一魔尊被封印在结界中,永世不得重见天日。
大战持续上百年,魔族入侵人世,却被打败,退回魔界,当时很多珍贵的魔器也遗留在了修仙界。
长弓雀水,曾是第二魔尊紫犀的随身武器,他以此弓偷袭射杀一位渡劫期的修士,却在另一场战斗中遗失此弓。
归雪间的目光一顿,想起了灵府内的东西。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归雪间曾尝试为灵府中的箭配上一把弓,但那支箭是由纯粹的灵力构成,普通的弓无法射出这支箭,他只能再吞掉一把弓。
但想拿到雀水也太过好高骛远了。
他继续往下看。
原来,那把雀水是遗落在了弄云仙宫。
书中详细记载了那场大战,紫犀魔尊不敌弄云仙人,垂死之际,紫犀被第一魔尊救走,遗落了雀水。弄云仙人觉得此物危险至极,生怕它祸患人间,将其带回自己的住所封印,又在齐心协力打败第一魔尊后飞升。自此以后,弄元仙宫飘荡在人世间,再也寻不到踪迹。
弄云仙人飞升已有数千年,想找到弄云仙宫也太难。
归雪间思忖半天,决定去问人形藏书阁周先生。
周先生有些诧异:“你不知道?”
归雪间很迷茫:“知道什么?”
他上课都很认真,没听哪个先生提到过弄云仙宫。
周先生道:“你不是得了前往秘境的资格,连秘境的地图都没看过吗?”
归雪间沉默片刻:“……我以为还有很长时间准备。”
因为他们一整个院子的人都去,归雪间想等到时候一起准备就好了。
周先生很疲惫似的叹气,衣袖一挥,一幅偌大的地图出现在了半空中。
山川、河流、仙宫、洞天福地,栩栩如生,一一标注其中。
归雪间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弄元仙宫赫然名列其中。
周先生顺便教导他:“仙宫中机关颇多,你们不一定能全部破解。而这弄云仙宫又是数千年前遗留下来的,说不准早就被搜刮干净。你还是多去洞天福地,寻找天地间的机缘为好。”
归雪间乖乖点头,看起来将周先生的话听在耳里,牢记于心,但还是想去。
周先生又说:“我听说,秘境似乎有变,可能会提早开启,你也该早做准备。”
对于弄云仙宫中藏有雀水之事,周先生似乎并不知情,或者是看过也不在意,不认为是真的,亦或是觉得魔族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将手伸到被修仙界各大宗门严加看管的秘境中。
而得到消息后,魔族对柳垂今越发讨好,难道是指望他去秘境中找到那把弓吗?
归雪间觉得是天方夜谭。
这可不是从魔界边缘采摘来的材料,散尽魔气后便很难察觉其来历。雀水一旦现世,魔气必然四处弥漫,而以柳垂今的修为,根本不可能持有雀水,自身一定会被魔气污染。
秘境是由九位修为在大乘期以上的修士协力开启,魔族要想改头换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入秘境,绝无可能。
但,魔界对柳垂今的态度,似乎又确实有这个意思。
归雪间没有再这么胡乱猜测下去,等前往秘境当日,就能知晓柳垂今是否前去了。
现在重要的是,到了十二月,所有的课程都已结束,该考试了。
书院上下都弥漫着浓重的学习氛围,他们院子也不例外。于怀鹤也加入其中,在孟留春的堂屋中读书,大约是因为归雪间喜欢待在这里。
归雪间发现,于怀鹤上课时,看起来没听,实则一心二用,无论哪门功课,都学得很好。
这也是于怀鹤的孤傲之处。他可以随意认输,轻易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世人对他琢磨不透,以为他是故作高傲,实际上他只是不在意外人的看法,不想多添麻烦。
就像他们当初从白家逃跑时,孟留春错误地以为自己三年前输给于怀鹤,三年后已经迎头赶上,之后得知真相,对于怀鹤的印象更坏。虽然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好转,成为了可以互相帮忙的舍友,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和于怀鹤相处的机会,能够了解他是天性冷淡。
于怀鹤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
练剑如此,下棋如此,修行也是如此。考试也不例外。
但对归雪间,于怀鹤的标准又放得很低。
归雪间努力读书,于怀鹤觉得他的嗓子要哑了,不许他再念,只能默读。
归雪间要和其他三位舍友一起挑灯夜读,于怀鹤说他学得很好,不必熬夜,要把他拎回去睡觉。
归雪间在做最后的挣扎,却听一声巨响。
转过头,是别风愁差点掀了桌子。
别风愁学得心烦气躁,大发脾气:“你们两个不学还打扰我学习!该当何罪!”
归雪间:“……”
没想到会有被别风愁问罪不学习的一天,实在是很新奇的体验。
但总的来说,归雪间学得很用心,成绩也很优异。他本来就有很多必选的课程没上,剩下来的这些如果成绩再不好,似乎很对不起周先生的教导。
半个月的鸡飞狗跳后,终于考完了。
其他人倒还好,别风愁考完后大睡三天,仿佛精力被耗得一干二净,已经是一条死狼了。
至于成绩,也没那么重要。
紫微书院旨在指引年轻修士,与俗世书院不同,不是为了科举名利,对考试成绩的要求没那么高,只是为了让学生能从修仙的诸多道路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一条。第一年进来,无论结果如何,书院都不会多加责怪。但若是学生随波逐流,之后的几年还是毫无长进,也没有特别突出的方面,峰主就会以书院的修行方式不适合,继续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劝退学生。
考完试,归雪间也松了口气,很是放纵地休息了几日。
外面又冷,便成日窝在床上,动不动就昏睡过去。
半睡半醒间,他总感觉有人看着自己。
好不容易,睡饱了醒过来,归雪间发现自己的睡姿难以言喻,从竖变成了横,抱着被子蜷缩在床的中间,身旁有一个影子。
一偏头,看到坐在床尾的于怀鹤。
归雪间的嗓音很哑:“我怎么睡在这里。”
于怀鹤放下书,指尖碰了碰他的额头:“可能是你太热了。”
归雪间想了想,房间里用了阵法取暖,于怀鹤的体温很低,身上还有一点寒气,是更舒适的温度,所以自己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一旁搭着千金裘。
前几天,炼器大师终于出关,于怀鹤将千金裘送了过去,要求修改衣服,今日正好拿回来。
于怀鹤的动作是与他神情并不相符的轻柔,梳理着归雪间乱糟糟的长发:“千金裘只可保存十套衣裳,且穿过的衣裳,已经在法器上留下印迹,不能再被覆盖。你说自己穿过三套,又选了七套。”
归雪间才睡醒,还懵懵懂懂的,此时歪着脑袋,没办法动弹,便眨了眨眼,和点头的意思一样。
然后,又慢半拍的意识到,于怀鹤的话怎么有点多?
他是察觉到了一点一样,但没提起戒备,还是懒懒散散的,任由头发被这人梳理着。
很舒服。
归雪间才睡醒,还懵懵懂懂的,歪着脑袋,眨了眨眼,和点头的意思一样。
于怀鹤继续道:“结果今日许先生说千金裘的衣服穿过四套,我查探了一遍,发现你多穿了一条裙子。”
归雪间:“……”
他完全地、彻底地醒了。
头发梳理完了,于怀鹤却没有移开手,搭在归雪间的侧颈,淡淡道:“是弄错了,还是不小心,或是你自己想穿?”
三言两语,已经说出了所有可能。
归雪间整个人都僵硬了,他仰起头,看到于怀鹤挑了下眉,神情似笑非笑,正等待自己的回答。
他有点想死,不,是很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