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雪衣妖

于怀鹤怀中抱着归雪间,他抱得很紧,用的是两只手,好像很怕弄疼他。

和第一次接住从天空坠落的归雪间相比,于怀鹤已经很会抱人了。

这样的姿势是不能握剑的。

过度透支灵力后,归雪间没有一点力气,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脸埋在于怀鹤的肩膀上,轻轻喘息着,温热急促的呼吸落在这个人的脖颈间。

在月光下,在于怀鹤的眼里,自己的秘密也显露无疑。

在此之前,他为了隐瞒这个秘密,欺骗了于怀鹤很多次。好像在自己面前,某些时刻,于怀鹤也会失去敏锐至极的观察力,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谎言。

混乱中,归雪间想了很多,他慢慢偏过头,看向于怀鹤,两人对视着。

于怀鹤的眼眸漆黑,里面只有纯粹的保护,别的什么都没有——好像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

归雪间张了张嘴,他的唇瓣上有一道很浅的咬痕,鲜血曾从伤口渗出,现在已经愈合了。

于怀鹤也看到了,他的目光落在咬痕上,问:“怎么又受伤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就像过去的每一次询问。

归雪间的心脏猛地一颤,他不由靠得更近,脸贴着于怀鹤的脖颈,逃避回答。

可能是已经做好了被审问的准备,结果于怀鹤在意的还是这点细枝末节,好像不值一提的小事。

于怀鹤没有再问,他抱着归雪间,向对面看去,审视着局势。

雀水射出的不是一支普通的箭。

归雪间的修为很低,操纵寻常的灵器,很难对许成非这样的洞虚期修士造成伤害,更何况是这样一箭射穿他的身体。

肩膀处的伤口血流不止,片刻后,许成非忍着痛,终于缓过来了。

他的个头不高,形容枯瘦,看起来更加矮小,此时悬在半空中,死死盯着于怀鹤怀中的归雪间,迫切想要杀死对自己射出那一箭的人。

许成非抬起手,一道晦暗的法诀飞出,向归雪间直冲而去。

于怀鹤怀里抱着人,身法却没有因此受到影响,起身一跃。

“轰隆”一声巨响,于怀鹤方才站着的地方被击碎,四分五裂。

许成非阴狠道:“已经很多年没人能伤到我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今天我要将你们两个小畜生碎尸万段。”

强敌在侧,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小鱼迅速游走而来,从于怀鹤怀中接过归雪间。

归雪间听到他说:“别担心。”

小鱼打起架来像是撒泼,实际上游动的速度很快,又是细长的一条,极为灵活。而且可能是弄云仙人的教导,逃跑似乎才是它真正的看家本事。

许成非的法术符箓一个一个向青蛇甩了过去,怎么都打不中。

小鱼很得意地“嘶”了一声。

身后的于怀鹤已经提剑而至。

许成非不得不放弃虚弱的归雪间,转身祭出法器,挡住突如其来的剑。

剑刃撞在法器上,发出一声嗡鸣,灵力震荡开来,仿佛狂风席卷而来,将周围一片高树连根拔起,栽在远处。

那支箭造成的伤口还在扩大,许成非的气势明显不如方才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不远处的柳垂今本来是在等于怀鹤被许成非抓住,再上前踩一脚,以泄心头之恨。没料到于怀鹤面对许成非这样的老妖怪都有一战之力,正庆幸自己没和于怀鹤动手,否则怕是有性命之忧,但还是盼望能看到于怀鹤的死状。

直至归雪间忽然从天而降,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老而不死是为贼,许成非毕竟活了这么多年,性情阴毒,贪生怕死,手中的法器无数,祭出一件又一件,似乎想要这样硬生生地将于怀鹤拦在外面,再寻找时机。

然而他低估了于怀鹤的身法,也低估了于怀鹤的自信。

于怀鹤的身法飘忽,全无法宝护体,只凭一己之力,避开看似不可能躲过的重重攻击。

转瞬就来到了许成非的面前。

他出剑了。

于怀鹤的剑像是一根被压弯到极致的竹子,一旦出鞘,剑锋携万钧之力,破坚摧刚之势,削断那柄展开的铁伞时没有任何阻碍,直逼许成非。

不得已,许成非抬起手,又祭出一件法器,往后退了几步,挡住了这一剑。

法器承受不住这剑,崩裂开来,于怀鹤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碎片飞溅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很浅的伤痕,和鬓角的一小缕头发。

而剑刃在许成非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很长的伤痕。

许成非阴冷地注视着于怀鹤,难以置信,无法想象这么一个年轻人会将他逼到这个地步。

他狠狠咬牙,似乎祭出了一件了不得的法器,不在最后关头,绝不会轻易拿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通体漆黑的圆盘,上面雕刻着年代久远的符咒,看起来有一股不详的气息。许成非以自身的鲜血为祭,圆盘盛满了血,飞速旋转着,从许成非的手中脱离。

下一刻,半空中凭空出现一个漩涡,汲取着天地间的灵力,似乎连月亮的光辉都弱了几分。

漩涡卷起的风浪如无孔不入的刀片,连于怀鹤都停在外面,一时间难以靠近。

远处的柳垂今喜形于色,大声叫嚣着:“于怀鹤,你这次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归雪间觉得不妙。

短暂的思考过后,他服下了一枚从弄云仙宫得来的丹药。

弄云仙宫中大多数丹药的效用减退,没什么大用处,但是由仙人炼制,材料手法火候都是绝佳,进入体内后会化作连绵不绝的灵力,充盈自身经脉。

这么点灵力,不能算多,对此时的于怀鹤肯定没什么用处,但归雪间的修为很低,所需灵力很少。

他的经脉时因雀水而透支,不能再用别的东西,但眼睛无需经过灵脉,一点灵力就足够唤醒它了。

归雪间拍了一下小鱼的脑袋,伸手指向许成非的方向。

那里很危险,一靠近就可能被吸进去,但小鱼还是听从了归雪间的安排。

于怀鹤察觉到他的动静,微微皱眉,也起身追了过去。

许成非察觉到身前不远处有人,以为是于怀鹤过来送死,心中狂喜,正准备操控手中的漩涡,没料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他五百年前的兄长。

兄长温和地看着自己,又化作了一具被煮食过的白骨。

他像是见到了恶鬼,手中的动作一顿。

这样生死交锋的时刻,一瞬的晃神是致命的。

漩涡不再那么严丝合缝,于怀鹤起身掠入危险的刀锋间。

许成非回过神,但这一次他没那么好运了,被削断了一只胳膊。

一声痛苦的哀嚎后,漩涡被重新支起。

于怀鹤从归雪间身侧掠过,留下很意味深长的一眼。

归雪间:“。”

他的身体僵了僵,很是绝望,又有点想死了。

很显然,那一眼的古怪也被于怀鹤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这个人会不会把自己的眼睛和第十七魔尊的幻术联系在一起,归雪间不敢继续往下想。

而许成非勉强支起圆盘,已是强弩之末。

他真的恐惧起来,觉得自己要败在眼前这个年轻修士的手中。

许成非不想死,似乎预见了自己的失败,要在两个年纪不足他零头的修士面前逃命了。

漩涡还未真正成型,失去了控制,向四面八方散出由灵力凝聚而成的刀锋,阻拦后面的两人。

许成非想要借此机会逃出生天。

他纵身一跃,从半空中跌落。

于怀鹤的剑刺中了他的心脏。

许成非嘶吼道:“凭什么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在年轻时就风光无限,而我年少时只能仓皇逃难,以人为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只想活下来,这有什么错!”

其实不然。能够修行到洞虚境界,都是有天赋的人。没有天赋,或许连丹都结不了,往后的每一个境界的提升都难如登天。

许成非只是执迷不悟,痴迷于寿命,想要永生不死,才会在心境上毫无提升,修为再没有寸进。

直至寿元将尽,又要以上千人的性命为代价,换取自己的寿命。

而现在,他混入一群年轻修士中,败在一个元婴修士手下。

许成非就要死了。

他仰躺在地面,嘶吼道:“我不甘心,我只活了……”

戛然而止。

于怀鹤走近了些,又确定了一遍,神情很平静,对归雪间说:“他死了。”

另一边,柳垂今见势不妙,想要逃跑,被反应灵敏的小鱼抓了回来,用尾巴捆得严严实实,粗暴地扔到了归雪间面前。

比起死人,还是能说话的活人问起来简单点。

被一把刚杀完洞虚期修士的剑抵住脖子,柳垂今不敢有一点反抗,连忙道:“我说,我说!”

归雪间默默地看着,脖子也有点凉……虽然于怀鹤不大可能这么对待自己吧。

柳垂今不知道形势为什么会急转直下,变成现在这样。

于怀鹤一个才修成的元婴,竟然能杀了许成非。

对了,还有那个没有仙骨,看起来毫无修为的归雪间,他引弓从天而降,射穿许成非的肩膀。

整件事透着一股诡异,而自己也成了阶下囚。

太多的事,太多的问题,是他看轻了对手,还是眼前这两人……

于怀鹤并不在意他在想什么,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是来找雀水的。”

“雀水是什么?”

“一把弓,是第二魔尊紫犀的武器,遗落在弄云仙宫中。我来秘境,是为魔尊确定那把弓的位置。”

于怀鹤听了,又淡淡地看了归雪间一眼。

归雪间靠着蛇,默默地抖了抖。

“我赶到弄云仙宫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护宫妖兽也不在。魔族交给我一颗毒药,可以直接将它毒死的,弄云仙宫就再无防护了。”

归雪间想了想,弄云仙人留下的阵法的确可以使小鱼刀枪不入,但按照小鱼的习惯,一有人进来,就要张大血盆大口先吓人,似乎真的会被暗算。而这样死后,小鱼不会流血,也不会触发仙宫自毁的阵法。

幸好他们提前赶到,捞走了小鱼。

小鱼也听懂了,收紧了尾巴,差点把柳垂今勒死。

好一会儿,小鱼勒断了这人几根肋骨才松开,让于怀鹤继续问话。

柳垂今气息奄奄道:“我……我没找到雀水,就算找到了也拿不到。按照、按照魔族实现的安排来到秘境入口处,说是有人会去弄云仙宫取走雀水。那人就是许成非。”

一旦祲秽阵成功启动,许成非的修为必然暴涨,然后堕魔,取走雀水,秘境也会承受不住碎裂,他就可趁机离开。

然后发生的事,柳垂今就不敢说了,他怕于怀鹤气急败坏,杀了自己,只敢含混道:“许成非听闻、听闻你的声名,想要拿你祭阵,于怀鹤,于师弟,我真的没有想害你!”

又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脸憋得通红。

于怀鹤察觉到其中的不对,但他一贯不在意这些,外人对他的恶意,他从不放在心上,因为不值得。

但归雪间不同。

他思忖片刻,半蹲下来,嗓音清泠泠的,又很笃定:“声名远扬的是你柳垂今,许成非想拿你祭阵,你又推给于怀鹤,甚至说要帮他找到于怀鹤。不是吗?”

被人戳穿了恶行,柳垂今拼命摇头否认,惊恐交加下,又看到了一旁的归雪间。

这人一身如雪白衣,长发逶迤垂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眼眸半垂着的神态,嘴唇的颜色,就像……像他曾见过的一幅画。

而且归雪间挽着的弓很像雀水,除了没有魔气。

柳垂今的神情越发害怕,他对着归雪间尖声道:“雪衣妖,你是雪衣妖!”

归雪间缓缓地:“?”

你不要污蔑,自己是人,不是魔,更不是妖。

但柳垂今的状况濒临崩溃,好像快要发疯了。

剑刃划破了柳垂今的皮肤,在死亡威胁下,这人被迫镇定下来,颤颤巍巍地叙述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

“我与魔族早有交集。他们会在每月十五送上我所需之物。”

“十一月十五那天,我按照惯例下山,收到魔族送来的东西。然后,过了两日,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在峦锦城的两个魔族都死了,东西也被洗劫一空。”

“有一个魔族,可以看到已死之人瞳孔中倒映的最后一个人影。他画出了那人的模样,问我是否见过。”

归雪间:“……”

又扶额,没想到魔族还有这样稀奇古怪的能力,想好自己当时做了伪装,没露出整张脸。

于怀鹤问:“什么模样?”

柳垂今的印象很深刻:“那人穿着一袭白裙,戴着长及脚踝的幕离,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默契,但那两个魔族却对他言听计从。魔族那边认定他是妖。”

所以起名为雪衣妖。

归雪间听明白了,他很虚弱似的扶着小鱼,站起身,睫毛都在剧烈颤抖,躲开于怀鹤投来的视线。

太过心虚,这次是连对视都不敢了。

柳垂今察觉到了什么,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在两人之间挑起纷争,于怀鹤纵然很强,归雪间的妖术也十分鬼魅,还有青蛇相助,或许会打的不可开交,这样自己说不定能有机会逃脱:“于师弟,你的这位师弟,似乎有许多秘密……”

于怀鹤瞥了他一眼,“哦”了一声,这一次刀刃深入,精准地停在血管前。

柳垂今不敢说话了,他狼狈不堪,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哭腔:“我有很多灵石,数不尽的珍奇宝物,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给你们,只要你们……”

忽然间,归雪间听到于怀鹤叫自己的名字:“归雪间。”

归雪间偏过头,朝他看去。

然后,一声很轻的响动,柳垂今死在了于怀鹤的剑下。

血流汩汩,不断地从柳垂今的脖子里涌出来,归雪间看不到那样的状况,因为于怀鹤的手臂横在他的肩膀上,不是压着,只用了很少的一点力气,归雪间就不能再低头了。

他轻声问:“你怎么杀了他?”

很明显,柳垂今与魔族交际已久,外强中干,怯懦无比,总能再问出些什么,还有审问的价值。

一滴血自剑刃落下,于怀鹤收剑入鞘,随意地解释:“有人来了。他知道你的事,不能留着。”

归雪间一愣。

其实于怀鹤杀人总是很谨慎。

杀或不杀,死或不死,于怀鹤有自己的评判标准,确定这人的生死后,不会因为任何人或事动摇。他杀人也不会流露怜悯,没有丝毫迟疑,事后更不会后悔。或许是这样的态度,世人口中的于怀鹤太过冷酷无情,高高在上,但归雪间知道不是这样。

于怀鹤的评判标准中甚至不包含他自己,不会私心作祟,就像孟留春曾经出言不逊,于怀鹤仍救了他一命。

可是现在,于怀鹤杀了柳垂今。

归雪间懵懵懂懂地想,所以,于怀鹤的私心是自己吗?

他这么想着,向于怀鹤看了过去。

于怀鹤英俊的眉眼映在苍白的月光里,五官的轮廓分明,下颌微微抬起,半垂着的眼眸中含着一点光,有种淡而冷的气质。

他露出一个笑来,手指勾住了归雪间的手腕,微微用力,归雪间往前一跌,扑入这人的怀抱。

于怀鹤说:“多谢未婚夫来救我。”

归雪间怔了怔,胸口处传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有什么满涨开来,和心脏紧挨着,拥挤着,使他的心跳加快,酸涩混杂着愉快一同涌了出来。

他被这个人抱着,放松下来:“不用谢。我是你的未婚夫……不想你受伤。”

不是因为于怀鹤救过他很多次,保护他无数次,一直照顾他,所以归雪间也要有所回报,这是事后才能想起来的理由。

他只是害怕这个人死掉,很害怕。即使于怀鹤是天道之子,是后世人口中的龙傲天,在他的一生中遇到无数危险,没有人能战胜他,打败他,杀死他,归雪间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前来。

作者有话说:

小鱼:这两人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