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雪间等在于怀鹤的身侧,看着他苍白的脸,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不想错过这个人醒来的瞬间。
但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小鱼的影子出现在了地面,然后细长的身体落在了归雪间的面前。
它咬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几个字。
“逃。快逃。”
是松烟从大罹殿发来的警告,很急。
归雪间意识到,拍卖会已经将这件事告知第六魔尊,追了过来。
他冷静道:“你知道狐妖在哪,带于怀鹤一起过去。”
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松烟打听到紫微书院里的确有个归雪间,也有一条青蛇妖兽学生,才真正放下心,把狐妖的地址给了他们。不是虎妖,而是狐妖。松烟看起来脾气暴躁,其实小心思很多,否则也不可能在第六魔尊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么多事,给他们下了个套,防止当时归雪间是在骗人,白把狐妖搭进去了。
归雪间顿了一下,嗓音放轻了很多,手指松开于怀鹤的手腕,好像很留恋不舍:“他快醒了。”
事不宜迟,小鱼迅速变大,用尾巴卷起于怀鹤,又用脑袋拱了归雪间一下,意思是问他不一起去吗?
归雪间站起身,他看了一眼外面,对小鱼说:“等一等,我再去找你们。”
得拖住那些人才行,否则他们会追上来。
小鱼驮着于怀鹤,身影消失在了院墙上,归雪间回过头,启动了阵法。
他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此刻近乎精疲力竭,无法再凝聚出雀水来,而雀水也不可能射出那么多支箭。
所以只能依靠阵法了。
不闻道人的防御阵法过于简单低劣,归雪间没有精力重新布置,在其基础上经过改造,效果大大增强。
不过片刻,数十道身影出现在了这道宅院的上空。
为首的人是拍卖会的管事,而站在他一旁,领着一众守卫的副管事。
看来这两人是要为犯下的过错将功补过了。
管事较为理智,高高在上道:“雪衣妖,你骗取万年雪莲,以妖法迷惑众人,就去伏法,交出宝物,归顺大罹殿,我还能留你一条命,为殿下办事。”
与这些魔族相比,归雪间的身形十分渺小。他“哦”了一声,语气中并没有什么害怕,不紧不慢道:“我等着。”
管事真的很像人,连语调的变化都很明显:“与魔尊殿下作对,真是可惜了。”
那副管事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样的结果,他迫不及待地拿出一把巨斧,向归雪间的方向劈砍下来。
然后,被挡在了半空中,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副管事不明所以,而管事却见多识广:“是阵法!”
那双如鹰一般锐利地眼睛紧盯着归雪间,似乎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他向身边的亲信吩咐了一声,那魔得了命令,纵身离开,应该是向大罹殿找懂得阵法的救兵了。
但管事也不打算坐以待毙,被归雪间这样弱小的妖魔欺骗,拦在外面是他的耻辱。
他弓起身体,终于露出真容,一双巨大的翅膀刺穿他的衣服,自他的后背展开。翅膀是由白骨构成——每一根骨头的的形状都有微妙的差别,被强行拼凑在了一起。
宛如展示自己的战利品一般,管事闪动翅膀,无数个骨刺向阵法袭来。
而一旁的魔族也意识到了什么,纷纷攻击起阵法来。
阵法须得以特别的方式击破,但是,一旦超过承受的极限,也会被轰碎。
照理来说,归雪间布置的大阵都是花先生教授的,外人若想强行破阵,除非是真正的大能,否则绝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
但这里是魔界。
一般的阵法,开始运转,就会汇聚天地灵气,以维持自身运转。若是周围灵力贫瘠,就得补充灵石,不然阵法运转起来很艰难。归雪间学习阵法的时间不长,而魔界之事连花先生也不清楚,他不懂如何利用魔气维持阵法,所以只能以灵力为燃料。
而在魔族入侵当天,为了打败左副使,归雪间耗尽了储物戒指中的灵石,只能依靠不闻道人留下来的东西供应防御大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阵法再精妙,归雪间再天才,也不能凭空阻拦下这些攻击。
阵法坚如磐石,灵力如流水一般逝去,一块又一块的灵石耗尽灵器,黯淡了下来。
那副管事嫌气力不够,当众吞食了两个最为弱小的守卫,周身环绕着的魔气大涨,将巨斧高举至头顶,往上一跃,倾尽全力劈下。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阵法快破了。
副管事哈哈大笑:“管你是什么东西,我要将你碎尸万段,呈给魔尊殿下。”
阵法碎裂,极强的冲击力将那些修为稍弱的侍卫掀翻。
巨斧劈开炎热的气流,狂风席卷而来,归雪间的乌发被吹得很乱,宛如一团暴雪将至前的阴云。
烈火熊熊燃烧,归雪间的身形几乎都要被淹没了。
副管事自天空坠落,转瞬之间,近在咫尺。
他用一根手指头都足以折断归雪间的脖颈。
归雪间并不害怕,有一种极端的从容,微微偏过头,抬起手,压下左侧乱飞的长发。
天青垂水烧了起来,像一团翠色的火焰,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它能挡下魔族的一击,而归雪间能杀了这个人。
只是可能会受一点伤。
归雪间眼也不眨,与这些魔族相比,他的身体过于孱弱,反应也太慢了,不如以静制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一击毙命。
热浪扑面而来,归雪间佁然不动。
忽然间,归雪间的手一顿,快要凝聚成实质的殁箭消散了。
他被人揽入怀抱,那人的手掌压在归雪间的后脑勺,归雪间偏过了脸,什么也没看到。
骨肉分离的声音很轻,拿着巨斧的手臂落地的声音很沉,接踵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哀嚎。
但也是戛然而止。
一切发生在瞬间。
归雪间猝不及防地仰起头,看到于怀鹤的侧脸,这个人看起来一如往常,像是从未离去。
他低下头,凝视着归雪间,嗓音有些冷,又多了点很柔软的东西:“醒的太晚了,对不起。”
归雪间慢慢眨了下眼,又眨了一下,似乎难以置信,像是在做梦。
但这并不是梦。
所有的力气都在此刻消失,归雪间手脚发软,软绵绵地勾着于怀鹤的脖子,连声音都是闷的:“没关系……你醒了。”
无论如何,于怀鹤醒了。
对归雪间而言,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
变故太快,副管事死的太突然,连管事都没反应过来杀出来的人是谁。
于怀鹤似乎并不在意那些蓄势待发、跃跃欲试的魔族,他摘下发带,慢条斯理地将归雪间的眼睛罩了起来。
睫毛被发带压着,眼前不能算是一片黑暗,但也不能视物,归雪间歪了下脑袋。
玉坠磕在天青垂水上,发出很清脆的响声。
于怀鹤打理了一下归雪间纷乱的头发,解释道:“太多了,怕挡不住。”
归雪间很乖地伏在于怀鹤的怀里,“哦”了一声。
有于怀鹤在,归雪间得到了保护,似乎什么也不用管了。
那些晕眩的守卫也重振旗鼓,在管事的指挥下,朝两人冲了过来。
……于怀鹤的速度好像更快了。
杀的魔族太多,血腥味过于浓重,归雪间有点讨厌,将脸埋在于怀鹤的颈窝里。
于怀鹤的气息很好闻。
与以往不同,于怀鹤疏冷的气息中混合着一丝清甜,与归雪间唇舌间的味道相同。
不用再担心迫在眉睫的危险,归雪间漫无边际地回忆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
他将万年雪莲喂给了于怀鹤,以……很特别的方式。
幸好小鱼离开了,没有看见,而于怀鹤也在昏迷,没有感觉。
归雪间很庆幸,松了口气。
但哪怕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自己却不可能失去那段记忆。
不能再想了。
归雪间埋得更用力了,他的脸紧贴着于怀鹤的脖颈,到了呼吸不畅的地步。
于怀鹤可能以为他是害怕,掌心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归雪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于怀鹤的怀里,分辨不了时间,只隐约感觉到周围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那些来追杀的魔族都死在于怀鹤的剑下。
最后,狂风大作,归雪间眼前挡着织的很细密的缭绫,只能看到明暗交加的阴影。
似乎是一个庞然大物降临到了他们面前。
归雪间没有害怕,也没有担心。
他无条件地相信于怀鹤。
于怀鹤缓缓拔剑,断红离开剑鞘,像是紧绷的弦被割断。
那东西很灵活,又很庞大,活到了最后,像那个极为谨慎的管事。
于怀鹤杀了除他以外的所有魔族,总归消耗了灵力,而于怀鹤又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不得不战,索性抢占先机。
一个人不会有一个长着翅膀的魔族更机敏。
他应该是这么想的。
骨刺漫天而来,速度极快,但全部被于怀鹤挡下。
于怀鹤出剑了。
归雪间听到于怀鹤“啧”了一声,很少见的表露出不耐烦。
他是真的有点烦了。
雪白的发带,雪白的皮肤,雪白的千金裘,归雪间茫然地抬起脸,什么也看不到,他不明白为什么。
在战斗中,无论对手是谁,是强是弱,有怎样的意外发生,于怀鹤的心神绝不会有一点动摇。
那只能和自己有关了。
归雪间微微蹙眉,但他没感觉到疼,不可能受伤。
直至握着断红的手落在自己的手腕上,体温很低,抹去一点铁锈味的血,归雪间才明白过来。
管事靠得太近,他的身躯也太过庞大,骨刺繁多,避开的余地很小,血液喷溅而出,有一两滴血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下一瞬,归雪间在灵府中感受到了那双翅膀的存在。
他来不及多想,就感受到于怀鹤想找个地方降落。
不会再有人打扰他们。
终于,于怀鹤挑了个没有尸体,没有鲜血的地方,为归雪间解开了发带。
归雪间一怔,他很不愿意离开于怀鹤的怀抱,即使双脚落地,手臂还是有点艰难地勾着于怀鹤的脖颈。
他抬起眼,认真地看着于怀鹤的脸。
泪水在他的眼眶中积蓄着,一点一点地落下,睫毛湿透了,又洇湿了于怀鹤的指腹。
这个人正在为自己拭去眼泪。
于怀鹤半垂着眼眸,他没有松开归雪间的手腕,手指强硬地插入归雪间的指缝,好像很不想和归雪间分开。
这些天来发生了太多事,太多前所未有的经历,归雪间做了很多——无数次尝试和失败,但这些都化作了两句话。
“我很想你。”归雪间说,他的嗓音有点颤抖,“我很害怕。”
这两种情绪交织着,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起于怀鹤,这两种情绪交织着,巨大的恐慌和期待笼罩着他。
归雪间的心在阴云之下。
“我也是,”于怀鹤说,“我很担心你。”
担心自己昏迷之后,状况不受控制,归雪间的安全得不到保护。
一个人有了弱点,就会尝到害怕的滋味。
即使这个人是于怀鹤,即使这个人是龙傲天。
周围很安静,于怀鹤打横抱起归雪间,坐在干净的房檐上。
小鱼在另一边的房檐上,它没来打扰两人,身体一扭,盘在墙头,负责放哨放风,防止再有哪个不长眼的出其不意打过来。
于怀鹤抱着归雪间,他说:“你瘦了好多,有点硌手。”
归雪间猛地眨眼,泪水顺着眼角滚落:“有么?”
他磕磕绊绊地推卸责任:“是不是你自己昏迷,瘦了很多,才有这种感觉?”
于怀鹤的视线落在归雪间的脸上,很仔细地注视着他:“是么?”
听语气不是很信。
不知为何,归雪间总觉得这个话题很危险,他试图转移话题,正好也的确有想问的事。
他问:“于怀鹤,你身上的灵力怎么这么蓬勃丰沛?”
归雪间被于怀鹤抱过太多次,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于怀鹤的灵力变化。于怀鹤平常只有在杀人出剑时会有波动,一般情况下非常内敛,甚至叫人看不出他的具体修为。
而现在断红早已归鞘,于怀鹤的灵力却还是久久不散,将自己环绕其中。
于怀鹤道:“用万年雪莲解毒,一片花瓣足矣。但你喂了一整朵。”
拿到万年雪莲后,归雪间未经思考,全都喂给了于怀鹤。他并不知道用量,即使知道,估计还是会这么做。
没必要省这么点,万一一片不够呢?
但若是被外人知道,这样的做法很有点暴殄天物的意思。
不过这人怎么知道解毒的是万年雪莲?小鱼又不会说话。
归雪间没多想,或许是于怀鹤见多识广,看到遗落的青枝认出来了。
他没来得及将最后那点喂给于怀鹤,就收到了松烟发来的警告。
——松烟!
归雪间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魔尊的手下找到了这里,松烟又用大罹殿的阵法发来消息,万一被魔尊发现端倪,处境估计会非常艰难。
他很着急,又才哭过,张着嘴喘气,不小心呛了风:“松、松烟……”
于怀鹤拍着他的后背:“别说了,我知道。”
归雪间的嗓音被泪水浸染,湿漉漉的:“你、你知道什么?”
松烟是他在来到魔界之后认识的人,于怀鹤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可能知道?
于怀鹤眼眸漆黑,淡淡地望着归雪间。
归雪间慢半拍地意识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很可怕的事实。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僵硬,神情也是如此,连咳嗽都停下来了。
热度从脸颊烧到了耳后根,归雪间问:“你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