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庸城

拜访完两位先生,回来后已是黄昏。

于怀鹤练完剑,归雪间也放下了书,准备睡觉。

灯光被调暗了些,于怀鹤坐在床沿边,陪伴归雪间入睡,就像过去那样。

回到书院后,他们就不再睡在一起了。

准确来说,是不能住在同一个房间。

这是司徒先生的强烈要求,说允许他们再住同一间院子已经是前所未有,叫他们不要再得寸进尺,在书院里太招摇。

归雪间不是很明白,于怀鹤沉默着没有说话。

表面上好像是答应了。

之前的几个月,他们大多睡在一起,现在归雪间一个人躺着,觉得身边空荡荡的。

他睡不着,胡思乱想很多。

“因为魔界的事,你才一定要去庸城的吗?”

于怀鹤听到归雪间的声音,抬起眼。

归雪间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很小声地说:“……因为我。”

其实不用问好像也有答案,但归雪间还是问了。

就像司徒先生说的那样,庸城的事牵扯甚广,修仙界的正道这么多,没必要让于怀鹤探查此事,太过危险。

但于怀鹤执意如此。

于怀鹤的视线落在归雪间的睫毛上,上面映着一圈圆弧,眨眼时像是跳跃的雪光。

他伸出手,好像要捞起光芒,实际上指尖轻轻按住了归雪间的眼睑,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他的睫毛。

归雪间有点痒,再一次确定了这个人其实有玩弄自己的癖好。

之前也问过为什么,于怀鹤的回答很理所当然。

他说:“我喜欢你。”

归雪间:“。”

这人不也喜欢练剑,除非动手,怎么从来也不碰?

片刻的玩弄后,于怀鹤收回了手:“不能彻底解决此事,我不能放心。”

仅仅让归雪间生活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是不够的,危险随时可能侵入。

归雪间仰着头,看着于怀鹤的脸。

于怀鹤的神情平淡,好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魔族容器的事,归雪间没有直接告诉于怀鹤。

自己的身体很特别,这种特别是有原因的,和魔族有关。

于怀鹤大概已经猜到了,他只是没有说,可能是觉得对归雪间太过残忍,而不想提起,不想让归雪间再次受伤。

停顿了一小会儿,于怀鹤继续说:“而且,我可能和游疏狂有血缘上的联系,去庸城最合适。”

在修仙界,身体与天地连接,生辰八字,使用过的物件,一根毛发,甚至都能对本人产生影响。

更何况是血缘的联系。

在所有与魔界有关联的事情里,于怀鹤选择最重要的,最直接的那一件。

庸城这样的仙城与魔界有勾结,一定酝酿着巨大的阴谋。

在提起游疏狂时,于怀鹤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不是那类会轻易付出感情的人,对于怀鹤而言,血液并不代表着什么。

于怀鹤低下身,连着柔软的被子一起,将更加柔软的归雪间抱了起来。

他说:“我希望你能永远不受伤害,安全地活着。”

归雪间很脆弱。最开始,于怀鹤觉得他是含苞待放的花,需要小心保护才不会败落。后来,他发现仅仅是这样的保护还不够,外界的危险太多,他选择扫清这些障碍。

于怀鹤的愿望和做法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自己一直被很小心地保护着。

归雪间的下巴抵在于怀鹤的肩膀上,又微微抬起来,看着身旁的人。

好像不止是看,而是要把于怀鹤的脸印在心里。

这是在被囚禁的十七年,死后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时间里,归雪间难以想象到的事。

那时候想要活下去,想要死去,自由地活着是归雪间能够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事,长久的安眠似乎也是不错的结局。

他不会懂得和喜欢的人,和于怀鹤待在一起的快乐。

“于怀鹤。”

“嗯。”

归雪间重复着小声叫于怀鹤的名字,没有什么意义,他只是想这么做。

“于怀鹤。”

归雪间垂下了脑袋,蹭着于怀鹤的颈窝,他表现得很纯真,以这样一种方式和于怀鹤触碰:“我好喜欢你。”

于怀鹤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我知道。”

归雪间轻轻叹气:“要是一直能这样就好了。”

“怎么样?”

归雪间对美好生活的所有设想都来自于怀鹤:“每天醒来和你一同去上学,学习阵法,修炼,下棋,晚上看你练剑,然后睡觉。”

这人没像之前那样立刻作出应答,他安静地听着,停顿了一小会儿:“有一点会变。”

归雪间一怔,从他的颈窝中探出头,往后退了退:“?”

他说的不都是很简单的事吗?难道自己无意间提出了什么要求,连龙傲天也做不到?

于怀鹤捧起归雪间的脸,慢条斯理地说:“我们以后会成婚。”

“成婚了要睡在一起……”归雪间想了想,他不是那类完全听话的学生,对先生们隐瞒了很多事,“我们可以偷偷的,司徒先生又不会知道。”

于怀鹤低下头,轻轻一笑:“嗯。”

*

到了第二天,两人又被峰主赵游叫了过去。

赵游严肃地问:“都回来三天了,怎么不去上课?”

在外面的时间久了,归雪间还记得自己是书院的学生,但已然忘了上课这件事了。

赵游道:“难道你们不想上课?”

司徒先生也在,为他们辩解:“他们还有……”

赵游打断他的话:“饭堂,宿舍,充沛的灵力,日日点卯的先生,哪一样缺了你们。在书院待着就要上课,不然都说有事,还上什么学!”

在书院里,不努力读书就是天大的罪过。

司徒先生据理力争,也没能争得过负责课程安排的赵游峰主。

即使不久后要前往庸城,也无需成日准备。于是,归雪间和于怀鹤乖乖去上课了。

幸好两人的成绩都很好,期间断了几个月,苦读几日后还能跟得上。上有些课时,归雪间一心二用,摸鱼绘制魔界的阵法图,整理成册,交由花先生,日后或许有大用。

两人回来读书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书院,日日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光明正大,丝毫不遮掩彼此之间的关系。

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向司徒先生问起了此事。

书院的规定一贯公平公正,怎么能有人有特殊待遇呢?

司徒先生的回答简单了当:“那是他们两人已经一同拿下书院大比的第一,若是你和你的未婚道侣也可以,书院倒也能允许你们住在一起。”

学生闻言败退。

是以某些被棒打鸳鸯的同窗对两人的眼神从羡慕转变成了嫉妒。

但也只能看看了,打又打不过。

又过了十数日,两人收到消息,上完课后没有吃饭,直接回来了。

严壁经坐在院子中的石桌旁,似乎正在等他们。

严壁经的课比他们的都少,盖因他是修佛的,许多修道的课程都不必去。

别风愁对此事颇有怨言,觉得自己一个妖族,什么阵法丹药也不用学。

归雪间和于怀鹤也坐下了,严壁经倒了两杯桃花酒,往他们两人面前一推。

孟留春和别风愁还没回来,小鱼可能在睡觉,可能去看学生打架了,院子里只他们三人。

归雪间看了一眼严壁经。

事关重大,百川城与庸城交好,司徒先生为人谨慎,不会只听信他们两人的意见,估计仔细调查了一番,又再三斟酌后,才告知了严壁经。

严壁经收了笑,神情是难得的正经,开门见山道:“司徒先生将你们的事告诉了我,没料到前段时间的魔族入侵竟可能与庸城有关。”

又问:“你们确定是那个左副使?”

归雪间点头。

严壁经也知道,他只是最后确认一遍,叹气道:“不太妙。那个左副使可是游城主的得力助手,他有问题,游城主不可能脱得了干系。”

他饮了口茶:“我父亲和游城主不仅是多年好友,庸城和百川城的牵连很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确凿的证据前,不好告诉他。”

严壁经的话里有些为难耳朵意思,但归雪间知道,以酒肉和尚的秉性,如果他不愿意插手此事,根本不会有今日的谈话。

果然,严壁经将茶水一饮而尽,将杯子一掷:“菩萨慈悲,金刚怒目。这种时候,光求菩萨可不行了。这一趟是不得不去了。”

他的话音刚落,别风愁和孟留春就推门而入。

别风愁嚷嚷道:“光头和尚,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归雪间疑惑地看着他。

于怀鹤道:“你已算好了时间。”

归雪间也反应过来,自己和于怀鹤上课的地方近,但走得慢,回来的稍早。而另两个人离得远,所以落后了一小会儿。

不是意外,严壁经是叫了他们所有人回来。

哦,还有小鱼,也被桃花酒的香味吸引,从睡梦中醒来,游了过来。

严壁经坦然道:“我独自一人回去,途中经停庸城,又要住进不碌宫,也太过显眼。”

一句话的功夫,两人一蛇也走了过来,围成了一圈。

严壁经替他们倒酒,露出平常那样的笑来,眼睛是眯着的:“贫僧有一个计划,诸位施主可愿一听?”

他打算以为父亲祝寿的名义回家,和三两要好的同窗一起,期间停在庸城游玩一段时间,顺便为父亲寻找合适的礼物。

别风愁嫌弃道:“谁和你是要好的同窗!”

严壁经也不恼怒,而是问:“那你去吗?”

别风愁忍辱负重:“去!我娘在边界抵抗魔族,我怎么能做缩头乌龟!”

“归施主和于施主之前已经被盯上了,不适合再出现在游城主眼皮子底下。”严壁经道出了自己的计划,“而我们若是住进了不碌宫,被那些人看着,即使知道了什么,也无法肆意探查,很不方便。”

归雪间思忖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一明一暗?”

这和归雪间的想法也很符合。他和于怀鹤本就不适合出现在不碌宫。

魔族对归雪间是欲除之而后快,左副使对他下手,游疏狂很难不知道归雪间这个人。而于怀鹤又和游疏狂可能有血缘关系,最好不要正面撞到。

小鱼盘旋在桌上,“嘶”了一声,询问自己在哪边。

一千年前,弄云仙人曾在仙魔大战的主力,作为弄云仙人的妖宠,小鱼也是当仁不让,绝不能堕了仙人的名头。

严壁经笑道:“你呢,就负责给明暗之间传信。庸城的守卫极其森严,机关颇多,若是用传音符之类的法术,很容易被拦截下来。”

又转过头问:“孟施主以为何?”

孟留春道:“你们都去,我一个不去,岂不是显得很没骨气!”

说完了忍了忍,没忍住,悲愤道:“别风愁家里很有钱,于怀鹤做任务很有钱,归雪间因为于怀鹤有钱而很有钱。我还以为这个院子里,有你和我相伴也不寂寞,没想到你竟然是城主之子!”

好像被背叛了一样。

归雪间靠在于怀鹤肩膀上,脸偏了过去,也笑了。

*

数日的准备过后,五人一同乘坐仙船前往庸城。

归雪间和于怀鹤住一间房,其余三人住一个大套房。

为了掩人耳目,不让有心人注意,两拨人从来不在外面同时出现,偶尔没人的时候,归雪间和于怀鹤才去找他们三个玩。

他们不太出去,闷在房间里,除了修炼就是发呆,实在很无聊。有时候,归雪间和于怀鹤会下幻兽棋玩。但他们两人待在一起,什么话都不用说,也不会无聊,所以将幻兽棋让给了另外三个人玩。

严壁经对下棋没兴趣,喜欢看棋。孟留春和别风愁没玩过,归雪间好心地教他们两个。

照理说,于怀鹤是九洲大比的冠军,也很会教人,也该帮忙。但这个人根本不可能教除了归雪间之外的任何人,倒不是敝帚自珍,他连自创剑法都能公开,纯粹是对别人没有一点耐心。

一人一妖同时学幻兽棋,孟留春却下不过别风愁,他很不服气,总疑心是归雪间偷偷帮了别风愁这个对手。

其实不是。别风愁虽然之前没有接触过这些人族的游戏,但他作为妖族,对战场有种天然的把控。

有一次,孟留春的运气绝佳——幻兽棋和运气挂钩,而对手的棋力不足,就无法扭转这种劣势。他从头杀到尾,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大获全胜,正要将棋子升到最高级。

归雪间看着那枚棋子,微微蹙眉,忽然想起了什么,惊慌失措地阻止:“你别升这……”

孟留春闻言更来劲了,得意洋洋道:“你果然偏向别风愁,我可是要赢了。”

棋子甫一落下,香炉中的烟雾弥漫开来,呈风起云涌之势,最高品阶的金仙现世,凝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棋盘上的归雪间栩栩如生,棋盘下的归雪间捂住了脸,不是很想面对现实。

……好丢脸。

于怀鹤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站起身,走了过去,看了一眼棋局,计算了片刻,又下了数十步,棋盘上又骤然出现了于怀鹤的身影,同归雪间一同携手离开。

现实的于怀鹤不管孟留春和别风愁的死活,虚幻的于怀鹤和归雪间不顾棋局死活。

归雪间很绝望,试图解释:“……这个棋盘是定做的奖品……”

所以规则也略有不同。

孟留春看着他们两个,和别风愁站在一块:“你们两个别太过分,怎么下个幻兽棋也要看你们俩做道侣,这样我们还怎么玩啊!”

严壁经看的很愉快,摇头晃脑道:“罪过罪过。”

这样吵吵闹闹了十天,仙船总算行至庸城。

一想到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庞然大物,还未下船,气氛略有些沉重。

严壁经安慰大家:“只是调查而已,有了线索交由书院处理。又不是和那位游城主打起来,不用这么紧张吧。”

别风愁面无表情道:“总觉得你又要乌鸦嘴了。”

孟留春很惊恐:“这个话题好危险,你们两个都闭嘴吧!”

*

下船后,严壁经携两位同窗和小鱼,径直奔向不碌宫。

归雪间和于怀鹤落后一步,混入人群,就像普通修士那样进入庸城。

归雪间去过的仙城不多,峦锦城因紫微书院而闻名,每年都有想要修仙的凡人自四面八方赶来,城中除了修士,也有不少凡人,相处和平。而星斗城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是修士们交易的好地点,所以里面的修士鱼龙混杂。

而眼前这座仙城形容肃穆,气质冰冷。城门极高,拔地而起,高耸入云,归雪间仰起头,从云雾缭绕间,勉强可见“庸城”二字。

在前往庸城前,归雪间在藏书阁中翻阅典籍,对这座城池有了些许了解。

众所周知,渡劫前后是修仙之人最为危险脆弱的时期。渡劫前的闭关若是被人打扰,很容易走火入魔。渡劫后虽然修为提升,但很多人会在雷劫中受伤,也需要修养,于怀鹤那样的属实很少。如果在这段时间内被心怀不轨之人偷袭,轻则多年积蓄被掠夺一空,重则魂飞魄散。

身处宗门或家族,有人护法倒能过安稳渡劫,很多散修却没有能信任之人。他们想要挑选一个安全的场所独自渡劫,但再偏僻的地方,劫云一出现,等于将自己的行踪昭告天下。

而庸城则在城外专门开辟洞府,供在庸城内购房居住的修士使用,而且在渡劫期间可以享有城中护卫的保护。万一出现意外,如果财产有所损失,由庸城先行赔付;如果修士死于敌手,庸城追杀到天涯海角,也会为其讨回公道。

这样过了五十年,众多散修在此安全渡劫后,庸城才渐渐打出了名气。

比起众多仙城,庸城既没有充沛的灵力,也无方便的位置,却靠着这样的方式,成为了九洲十城中的一个。

两百年前,庸城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游疏狂接任城主后,再三考虑下,定下了这条规矩。最开始城中守卫不足,游疏狂便亲自巡逻,为城中修士护法,亲力亲为,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也因为这个缘故,游疏狂这个城主对仙城的掌控要比别的城主大多的。仙城与人间的城池不同,住在城中的修士并非城主的手下,只是交纳灵石,寻求一方住所,并不受其管束,大不了一走了之。

而游疏狂在庸城却说一不二。

无论品性如何,观其生平,游疏狂的确是个厉害人物。

归雪间觉得,这位对权势和名声似乎有着异于常人的渴求。

顺着人流,两人进入庸城城内。

天色将暗,于怀鹤找了家舒适的客栈,两人住了一晚。第二日一同出门,在庸城城内闲逛。

说是闲逛,也不尽然。于怀鹤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归雪间则四处搜寻魔气,辨别是否有魔族物件。

一天之内,不可能将整个庸城走完,但走过的地方却出人意料的干净,完全没有魔族的踪迹。

就是太干净了。

如果在这些寻常场所一无所获,那只有去那些不寻常的地方了。

擅自闯入不碌宫太过冒险,有严壁经在,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但是城外的那些闭关场所,他们倒是能去看看。

晚上回去后,两人收到严壁经那边传来的信件。

小鱼偷偷游了过来,身躯稍稍变大,将信件吐了出来。

归雪间展开信,和于怀鹤同看。

一,他们已在不碌宫中住下,游城主很忙,没空见这个子侄,只让属下好好招待他们。

二,两日后城中有一场拍卖会,严壁经准备前往为父亲挑选礼物。而拍卖会人多口杂,或许能听到什么消息,建议他们也去,或许能有不同收获。

三,严壁经的身份是百川城城主的儿子,不碌宫的人对他颇为讨好,提前拿到了拍卖会的宝物名单。其中有天青垂水的戒指,强烈建议于怀鹤去。

严壁经这人真是……

于怀鹤的目光落在天青垂水四个字上,又抬起手,捏住了归雪间的耳垂,淡淡道:“是要去的。”

归雪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