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秋按着指尖,既然谢翎邀他明日同去,他便去瞧瞧到底是什么问题,于是点了头。
谢翎在心里松了口气,至于明日要怎么把方才瞎编的话给说圆了……那就明天再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先把人带出去再说。
沈辞秋为了方便他俩在屋里说话,隔音结界一直没撤,他在桌边坐下,准备闭目养神,这时候门板敲响,是小二把谢翎方才点的菜送到了。
隔音只防外界听屋里动静,不影响外面声音传入。
谢翎开门,发现门外是两个人,一个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有菜肴还有酒壶,而另外一人手里则足足抱着一大坛子酒。
原来谢翎点了酒,老板怕一壶不够怠慢贵客,索性让人直接送一坛过来,酒水管够。
知道屋子是两个人住,因此筷子和酒杯都是双人份的,小二把酒菜在桌上布好,放下东西就规规矩矩出去了。
虽说辟谷后可以不吃饭是很方便,但吃好吃的东西本是一种享受,所以得空的时候,谢翎还是很乐意品尝美食的,人生在世,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然干巴巴活着多没意思。
修炼、看话本吃东西,赏景赏美人图,对谢翎来说都是乐趣。
谢翎在沈辞秋对面坐下,将筷子递给他:“一起吃点儿?”
他点的菜不算多,拿来下酒用,一道香辣的鱼,一道甜辣的鸡丁,还有个酸甜口的里脊,和一碗单独装着的酥酪。
专门点了甜味的菜,就是顾着沈辞秋的口味。
那碗酥酪一端上来,奶香与甜味就浓郁扑鼻,小二布菜时,谢翎就示意搁在沈辞秋手边,沈辞秋看在眼里,知道酥酪是给自己的,但没有动。
越是与正事无关的小事上,沈辞秋越不需要谢翎的这种优待。
谢翎此人,张扬时一团火能照亮整个冰天雪地,收敛时,涓涓细流暖丝丝淌进来,一点点捂热你的指尖,慢慢烘着冰凉的心。
无声无息,却渗透在每一处,无孔不入,让人防不胜防。
沈辞秋抗拒这种侵入。
他宁愿真刀真剑与人相斗,或者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也可以,血与算计才能让如今的他舒适,在阴云与恨意里,他才会安静又痛快。
偏偏谢翎不肯放他清清静静待在雪原。
这鸟妖聪明又危险,肆意妄为,看着笑吟吟,实则很强硬,跟他吵过几回僵持过几次,会让沈辞秋产生错觉,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但他是为复仇而存在的鬼,怎么可能做回普普通通的人。
他不能从雪原里出来。
虽然他看到雪原外不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好像点了把火,好像可以让在风雪中无家可归的人取暖,但是他那双染过血的眼睛……看不清啊。
如果他信了,轻易地踏出去,结果发现那火光不过镜花水月,又是一场骗局……
那他连雪原这片苦寒的地方也留不住了。
沈辞秋不敢想自己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届时会碎成什么样,也不愿去想,他没必要再为人性去赌这一场。
他只要维持如今的模样就行了。
他只为复仇,至于复仇结束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又该何去何从,沈辞秋根本没考虑过。
他没有接谢翎递过来的筷子:“我不用,吃你的。”
谢翎眼角余光扫过那碗酥酪,也没强求,放下筷子,拿过酒杯:“那喝酒吗?”
沈辞秋淡淡道:“不喝。”
外面天色渐渐黑了,屋子里早已点了灯,不是修士们惯用的各类灵光珠子,就是普通的烛火,铺着暖洋洋的光,却不够明亮,沈辞秋清霜胜雪的美人面在这样的光里,莫名比平日里更清冷。
多了几分难言的寂寥。
沈辞秋垂着眸,却有两根骨节分明的指头推着瓷白的酒杯,搁到了他眼皮底下。
杯子里盛着澄澈的酒。
沈辞秋安静地听着自己心中蔓延出一点烦躁的杂音,他开口:“我说了,不——”
“你试过喝醉吗?”谢翎不疾不徐打断了他。
沈辞秋睫羽一动,慢慢抬起眼眸来。
他坐在背着烛火的地方,琉璃色的眸子里挺暗。
谢翎不等沈辞秋回答,又自顾说了下去:“我猜你没醉过。人需要清醒,但偶尔一醉也无妨,那也是人间的滋味。”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我俩初见就把坏摆在了台面上,水镜中雪国三年,也见过了对方最真实的模样,其实细算,无论我们是否彼此算计,有何关系,都确实称得上‘知心’了。”
谢翎把酒杯贴在桌面往沈辞秋跟前一推:“再加上让我绝不会害你的同命咒,沈辞秋,你敢与我醉上一回吗?”
沈辞秋。
乍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谢翎口中出来,沈辞秋沉寂无声的眼眸动了动。
谢翎惯常叫他是沈师兄、阿辞,头回下咒撕破脸时,也混不吝咬着牙隔应他一声“好哥哥”。
当他正正经经将把那清越的嗓音放沉,唤他一声名字的时候,沈辞秋感觉心头那点焦躁忽的被股大力给掐住了。
按不下,提不起,宛若飘渺无处依,偏偏又切实在心里扎着根,进退都不能。
瓷杯中的酒映着屋中影,轻轻晃动。
修士们酿的酒都是灵酒,用的灵植,里面的酒劲不是每个人的灵力都扛得住,因此能灌醉修士,但凡人的酒水对他们而言无异于白水,怎么喝都不会醉。
想用凡人的酒灌醉修士,除非自己不用灵力消减酒劲。
谢翎问他敢不敢。
沈辞秋不是会中激将法的人,也不好酒水,他大可以再说个“不”字,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无视这场幼稚又毫无意义的挑衅。
他应该冷硬到底。
但或许是因为攥着心脏的那股力道,又或许因斩不断的焦躁,他反正下定决心不会踏出雪原,可除此之外,他没什么好惧的。
简朴的屋子里,一片静默中,沈辞秋慢慢伸手,捏住了酒盏。
沈辞秋没有说话,把酒一下送到嘴边,仰头,干脆利落直接饮尽了一杯酒。
玉白的脖颈仰出漂亮的弧度,眨眼杯中便空了,沈辞秋将空杯当地钉在桌面上,再往谢翎身前一推,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沈辞秋神情冷淡,没有退,以眼神无言下令:倒酒。
谢翎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肩膀已经绷了半天,此时肩头一松,将折扇往桌角一拍,畅快地笑了一声:“好!”
他仰头也干了自己的酒,再给两人都满上,拍开地上酒坛的封泥,砸到桌上来:“今夜陪你,看看我们谁的酒量更好!”
沈辞秋睫羽半掩,没有出声,只拿过满上的酒杯又要喝,只是杯子抬到半空,被另个杯子追上来,在杯沿上清脆地磕了声。
谢翎眸若朗星,笑得佻达:“干杯。”
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辞秋神色没有半点波澜,将酒送入口中。
酒液辛辣,滚过喉头时像火,也像刀子,沈辞秋不懂这东西有什么好,也不明白为何有人求醉。
谢翎或许说了点什么,他没听清,也不动桌子上的菜,只一杯接一杯,干脆利落地喝。
某个时刻,沈辞秋觉得自己有点热。
他下意识就想运起灵力消减酒劲,念头转过一圈,又生生忍住了。
思维好像变慢了点,这就是醉?
若仅是如此,那又什么好值得试试的,不过,好像有点顾不上方才那点焦躁了。
沈辞秋又喝一杯:顾不上的情绪,仿佛就不存在了,是松快了点。
但发生的事不会不存在,你今日不去看,醉中不去看,它也还在那,他遭受了至亲之人背叛,他死过一回,遍体鳞伤,酒能改变这些吗?
不能啊。
沈辞秋再饮一盏。
屋内的灯火好像晃了晃……那昏暗的烛火也能这么亮吗?
沈辞秋乌黑的睫羽轻颤。
酒液淅淅沥沥注入杯中的声音响起,是有人在给他倒酒,是,谁?
啊,对了,是谢翎。
妖族的七殿下,未来叱咤修真界的天才,他现在的未婚夫。
未婚夫,好麻烦。
一个温阑该死,一个谢翎……谢翎要怎么样呢?
又是一杯酒下肚,沈辞秋呼吸中都带上了清酒的甘醇,微微发烫。
挑谢翎做未婚夫,不过权宜之计,他要留在玉仙宗,要利用玉仙宗资源修炼,要杀人,明面上得顺着那群老顽固,递来的求婚庚帖里,挑来挑去,也就谢翎合适。
谢翎是不是最好的他不知道,反正是那时最适合他的。
现在就不合适了吗?
……不,好像更合适了。
聪慧,有手段,修为也恢复了,气运好,机缘追着他跑,不用自己开口就能跟自己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得好像认识了很久。
算上水镜三年,好像也是很久了。
沈辞秋慢慢又饮了一口酒。
就是偶尔有点聒噪,惹得他心烦。
可是,谢翎聒噪起来,好像也,不难听。
自己其实,没有真的想让他闭嘴不再说话的时候。
沈辞秋动作迟缓地一点点放下了酒杯。
烛火灯芯烧了半盏灯油,酒坛已经下去大半,谢翎喝酒的时候,一直在盯着对面的沈辞秋。
沈辞秋当真没用灵力抗,一杯又一杯下去,干脆得很。
看得出他喝酒不怎么上脸,一直喝了不少,才终于看到他雪白的面颊上晕开了一点淡淡的酡红。
不重,但艳得惊人,浮在眼尾与双颊,勾在人心尖。
谢翎确定自己不会喝醉,他也没用灵力抗,但怎么说呢,神鸟血脉,天生的便宜,什么酒他都能千杯不醉,可瞧着美人下酒,喝着喝着,他就明白了什么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从第一面起,他就觉得沈辞秋好看。
美人在骨不在皮,某些人初见漂亮,可实际烂人一个,看久了,便能瞧出相由心生的端倪,再好看的脸也会被糟糕的气质污染扭曲。
可沈辞秋,是越看越移不开眼,他就是漂亮,熟悉了也漂亮。
谢翎眼看沈辞秋清冷的眼神在酒气熏然中渐渐凝滞,恍然飘忽,看似面无表情端得冷静,实则目光已经落不到实处,眼尾的红晕更深了些,像抹胭脂了,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终于,沈辞秋的酒杯没有再推过来。
有些人喝醉了会胡言乱语,或者暴怒撒泼,但沈辞秋一如既往的安静,谢翎几次疑心他醉了,又不太确定。
这一回,沈辞秋垂眸看着空空如也的杯盏,轻轻眨了眨眼,半晌没有其他动作。
谢翎放下杯子,试探地唤他:“沈辞秋?”
沈辞秋没有回应。
“……阿辞?”
这一回,沈辞秋终于缓缓抬头,琉璃色的眸中划过茫然的神色,慢慢在虚空中捕捉了片刻,才一点点将目光落在谢翎脸上。
这是醉了吧?谢翎有些不确定:“阿辞,你好像醉了。”
沈辞秋没作声。
谢翎伸手去拿沈辞秋的杯盏,不是倒酒,而是收回来,但他一动,沈辞秋也动了。
安安静静了半晌的雪人倏然起身,弯腰一把抓住谢翎的领子就把人往上提,磕得桌上碗碟乒乓作响,动静忽然就大得吓人。
谢翎眉梢一扬:沈辞秋难不成喝醉了会打人?
那等沈辞秋醒了,自己不得反复拿这事儿来逗他,也不用太久,逗个一两年就行。
但沈辞秋只是拽着谢翎,一把拎到自己眼前。
谢翎看乐子的心思被迫戛然而止。
他的眼中,沈辞秋漂亮的脸倏地放大了。
好近。
就算先前冰火双生珠第一次发作时,他们也没面对面讲视线凑得这么近过。
近到沈辞秋眼尾的红就晃在他眼底,近到他们能触到彼此呼吸,近到他能看清沈辞秋每一根睫羽,又细又密。
每颤一下,就像把小小软软的刷子,刷在他心坎上。
谢翎心头一紧,喉头微微一动:“沈——”
“谢、翎。”沈辞秋眼尾醉着红,清晰地、慢慢地咬着谢翎的名字。
“我是不是,不该选你。”
谢翎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手上没扇子,掌心此刻空空如也,微微眯眼:“那你想选谁?”
喝醉的沈辞秋表情比平时鲜活,并不是说他五官动静变多了,而是他平时会将目光藏着掖着,克制成一个冰砌雪造的雕塑,此时的眼神却不再遮掩。
无论是思索,还是茫然,甚至不耐,都让谢翎瞧了个遍。
沈辞秋微微蹙眉,似是认真思索一番,但神思难以聚拢,眼神也很快化开,他不解又愣愣地道:“……好像,也没别人了。”
这话听着舒心啊,谢翎下巴轻抬:“自然没人比得过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辞秋努力地运转迟缓的思绪,可他又想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累啊,别想了,休息会儿吧。
不,不能休息,你得,你得……
为什么累了还不能休息?
人累了,不就应该歇一歇吗。
沈辞秋拽着谢翎衣襟的手一松,往后踉跄,讷讷地跌坐回椅子上,他撑着额头按了按,头晕脑胀,脑子和眼前都快糊成一片,光影在眼中明明灭灭,他好像还撑着一股劲儿,可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再执拗什么。
人会累,人会痛,他不是人吗?他应该是个、是个人啊。
谢翎抚平了自己衣襟,一瞬不瞬瞧着沈辞秋,他没指望沈辞秋酒后把什么不舒心的事都吐个干净,知道他背着那般沉重的过往后,谢翎只是想让这人歇口气。
但连此事似乎都格外难。
哪有人醉了都不肯放过自己的?
谢翎叹息:“还在想什么,喝醉了就去睡吧,别想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沈辞秋扶着额头,听到谢翎的声音,肩膀微微一颤。
他好像因此捡回了一点意识,带着醉后的薄醺微哑:“谢翎……”
谢翎听到他问——
“糖,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