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建三十一年冬。
十一月之前, 安丘县衙门今年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天气逐渐寒冷,除了在外巡查的范县丞之外, 多数人都在做些文书上的事。
而衙门众人的差事,也趁着这个时间重新分配。
县令自不用说。
李师爷作为他带来的师爷, 地位超然, 衙门大小公文都要过他的手。
下面则是范县丞,谢主簿, 马典吏。
其中三班捕快由马典吏来管,再往上是范县丞, 城门的守卫,以及跟守备军的交接,都由他来做。
六房则由谢主簿主管,下面的吏户礼兵刑工各设一房吏。
宋教谕那边情况不变,手底下的十二个夫子也设了正式编制。
以上这些人,全都是衙门正式“员工”了。
有名册有聘书, 还登记在吏房的名册当中。
再往下各级书吏, 差役则各有不同。
不过经过这样梳理, 每个人的职责俸禄全都明了。
纪楚额外再加了每年年底的补薪。
总之一句话,跟着纪大人做事, 绝对不会吃亏。
没看大家最近做事更有劲了。
那范县丞对纪大人更是服服帖帖, 以前做事就用心, 如今更是如此。
他这人确实爱权, 以前也怕纪大人跟他争。
现在则完全不同。
谁家上司会抢下属的权利啊, 他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其他人更不用讲
宋教谕也是个例子,自从他三叔回州城之后,再次跟他强调, 让他跟好纪县令,不要管县里其他人怎么想。
事实上,县里那些大户也已经服气了。
这一年里,他们也沾了不少好处,肯定乖巧。
就算是家里孩子没考上县学的,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如今县里读书风气截然不同,而且他们也看到前七十人的文章,确实比他家孩子有可取之处。
只用一年时间,纪县令这个刚刚做官的年轻人,就让上下臣服。
这也意味着,开年之后,他可以做更多事了。
不过在年前,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忙。
忙着准备聘礼。
虽说自己跟娘子补办的婚礼,只请了身边人,可他还是要认认真真准备。
这让纪楚想到原身这桩婚事。
说起来,原身跟乐薇订的是娃娃亲。
陶家就住在纪家隔壁村子,平日其实并无往来,只是纪楚父亲在陶家村做事的时候,听说陶家又生了五闺女,婆婆不想要了。
纪老爹向来心慈,听到这话万般不忍,原本是想抱到自家去养,但他家那几年也艰难,只好作罢。
之后是纪楚母亲提议,要不然订个娃娃亲,他们家挤下来口粮送过去。
说白了,纪家夫妇两人就是于心不忍。
纪楚比陶乐薇大了四岁,年纪正相当。
事情同陶家说了之后,那陶家母亲一口答应,毕竟是自己女儿,她求了婆婆同意。
两人婚事算是定下。
之后每月纪家都会省下粮食送过去,虽说大家日子都过得艰难,倒真的保住女娃娃的性命。
甚至连乐薇的名字,都是请纪家族老起的。
毕竟纪家也有读书人,起的名字也好听。
只是纪楚之后出去求学,两人鲜少见面。
等纪楚慢慢长大,读书的本事显出来,陶乐薇在家中日子也逐渐好起来。
纪楚考上举人那年虚岁二十五,陶乐薇也有二十一。
按照原本的打算,不管这一届考没考上,都会成亲。
再之后就是纪楚中举,恰逢朝中变故有了官职空缺。
这才了匆匆上任的事,以至于跟娘子的婚事也没好好办。
这些事如今的纪楚也知道。
但细细想来,就知道乐薇前些年过得必然不算好。
她人很聪明,话却不多。
跟着上任之后,做事认真却不邀功,日渐相处下来,如今的纪楚也认定她是自己的妻子。
既然是妻子,就要好好相待。
虽说家里的聘礼早就备好,但远在千里之外,也弄不过来。
他只让家中寄来婚书八字,再加上在安丘县置办聘礼,全了所有的礼数。
这些事还请了过来人李师爷跟李娘子帮忙。
他们两个年岁长些,知道怎么操办。
李娘子一边采买一边道:“两人日子都过一年了,还要补办婚事,楚哥儿可真有心。”
说罢赶紧改口:“纪大人真有心。”
纪楚笑道:“没事,私下怎么称呼都行。”
他们毕竟是同乡,以前李师爷跟李娘子都喊楚哥儿的。
不过李师爷还是让娘子改口,然后认认真真帮忙置办。
“准备时候吃喜酒?”李娘子问道。
纪楚想了想:“腊月二十二封印,定在腊月二十八吧,找人算了,是个好日子。”
一听就知道,这是纪楚早就想好的。
李师爷夫妇点头应下。
李娘子帮忙置办完聘礼,还去找陶乐薇缝嫁衣。
陶乐薇一针一线做得认真,李娘子忍不住调侃:“都做一年夫妻了,怎么还这样害臊,新婚夫妻也就你们这热乎劲。”
一年夫妻?
陶乐薇欲言又止,倒也没有。
李娘子看出什么,震惊道:“那你们?”
“他极尊重我。”陶乐薇想了想道。
李娘子想了半晌,叹道:“确实是个君子,也不想委屈你。”
“马上好事将近,更欢喜了。”
除开两人还没圆房的事不外传之外。
县令夫妇两个要补办喜宴,却是悄悄传遍县城。
还有不少大户豪绅过来送礼。
就连魏家镇的魏镇长都亲自登门,一个是送今年魏家镇的文书,另一个特意来道贺,送的礼物极为丰厚。
纪楚照例推掉,笑道:“我们可不办什么节庆。”
这里是开玩笑,节庆指的是县官夫妇两人的生辰,以及四时八节的,每次生辰宴会,都是上司在催促下属们送礼。
这里约等于现代大办宴席。
生日办一次,搬家办一次,看房子再办一次。
多办就多收份子钱。
魏镇长听到纪县令这样说,就知道自己会错意了,再听人家只是小宴,便更觉得自己实在小人之心。
看完魏家镇的文书,纪楚有些诧异:“明年魏家镇要多种两万亩油菜?”
“是。”提到这,魏镇长精神抖擞,“没想到咱们这真的适合种油菜,这东西确实好种,就应该听您的,今年就该多种的。”
纪楚点头,不过只为这事,魏镇长不必亲自来的。
就听魏镇长继续道:“还听说,您在州城弄来一批磨油的用具。”
魏镇长不好意思一笑:“要说想要做磨油的作坊,放在魏家镇是最合适的,我们那人口多,路也好,最适合做磨油的买卖。”
原来是为这个。
明年除了平荒地的账目,确实要开作坊。
一个制糖,一个磨油。
两个都是赚钱营生,特别是后者,肉眼可见的稳赚不赔。
看来魏家镇要开耕两万亩油菜,就是为了做磨油作坊。
纪楚并未答应,作坊开到哪都是开,何必是魏家镇。
想要开磨油的作坊,多种两万亩油菜,肯定不够的。
纪楚答道:“县里也有几家有意,县城到底更便捷。”
“再说了,只管经济作物,不管主粮,是万万不可的。”
“咱们安丘县地处偏远,又是边关小城,没有主粮只种油菜,绝对不成。”
种地也要讲究平衡。
一股脑去养蜂,一股脑种油菜,都是不成的。
主粮才最为关紧。
而且丰年时不屯粮,那什么时候囤?
等真出事的时候,喝油吃蜂蜜吗。
想要多种经济作物,就必须保证主粮的数额。
纪楚把早就做好的安排拿出来。
主粮跟经济作物的比例至少是二比一。
就是种十亩地的麦子,才能种五亩地的其他农作物。
说白了。
想要多种两万亩油菜,就要多种四万亩麦子。
发财可以,先保证粮食供给。
但直接增加六万亩的田地,是一定不可能的。
人力有限,根本兼顾不了那么多农田。
就算是大量购买农具耕牛,也不可能凭空增加那么多人力物力。
必须要有取舍。
魏镇长这才恍然大悟,他道:“只想着镇里大户们都愿意种油菜,倒是忘了这事。”
今年年初那会,大家都推脱不种。
现在全都改了心意,不仅要种,还要大力推广。
纪楚看着对方,又多问了句:“倘若有人想推了麦田种油菜呢?”
只种油菜本身,或许收入不如麦子。
可要是油菜籽榨油的收益,那就比主粮高了。
难保有人利益熏心。
“确实有人提过。”魏镇长刚说出口,赶紧道,“不行,绝对不能推麦田种油菜。”
纪楚见他明白过来,但还是强调:“魏镇长也是举人,可记得管仲鲁缟之说。”
著名的历史典故。
春秋时,管仲鼓励本国大量购买隔壁鲁国所产的布。
以至于鲁国农民不种粮改生产鲁缟。
等到管仲不让本国再买鲁缟时,鲁国只有大量布匹,却无粮食,从而大乱。
此时提起,就是防止经济作物影响主粮。
魏镇长清醒,连连点头。
大家都是举人,自己还比纪楚年长十几岁,竟真不如他。
说服了魏镇长,他们魏家镇的事,就有他去商议了。
总之按照规定种植即可。
纪楚也会派人去巡查,如果有人超过规定的数额,那他会让人直接铲掉地上的东西,就别怪他不客气。
魏镇长一抖,再想到纪楚收拾当年赵师爷的手段,知道他言出必行。
“如果按照规定做成了,那磨油的作坊?”魏镇长忍不住道。
纪楚却还不答应,提到另一件事:“你们镇里的路尚且还好,但连通其他村子的路却不成,甚至通往县城官道的,也有些差劲。”
“就算菜籽油在你们那磨好,也要途径县城运出去,到时候怎么办。”
答案便是,修路。
想要磨坊在你们魏家镇落成。
需要达成三点。
一,主粮跟经济作物平衡。
二,鼓励蜂农平衡。
三,修路。
最后一点尤为重要。
纪楚早就想修路了,要不是没人没钱,肯定提上日程。
现在有人送上门,那还等什么啊。
想薅他的羊毛,一定会被他逮着一顿撸。
魏镇长一条条听下来,只觉得头疼得很,想也知道镇里大户,乃至魏家家族的想法。
想赚钱先出血。
否则免谈。
纪县令绝不肯吃亏的。
可他隐隐知道,权衡下来,还是听纪县令的好。
毕竟这些事并非无理取闹,甚至是为长远考虑。
纪楚又道:“本官知道,魏镇长一心为本地百姓着想,若真的做好了,民间美名远扬,都会记得你的名字。”
美名远扬。
这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是莫大的诱惑。
特别是魏镇长这种想做事,却不知道怎么做的人来说。
魏镇长深吸口气:“好,我回去之后就同他们讲。”
事情说完,纪楚合上文书,夹在里面的礼单却掉下来。
正是魏家镇给县令大人的新婚贺礼。
一长串的好礼让纪楚都咋舌。
可惜他也用不到啊。
那么多衣料,他跟乐薇,还有侄儿纪振穿到下辈子吗?
刚想把礼单还回去,纪楚一震,看到上面一个名字。
白叠子三匹。
白叠子?
是他想的那样吗?
魏镇长还在畅想如何说服家乡的人,如何美名远扬,就看到纪大人盯着礼单。
难道纪大人改主意了?
若他收了礼,是不是就不会设那么多规矩。
不等他再想,就听纪县令道:“白叠子是何物?”
魏镇长笑:“大人好眼力,此为曲夏州,尤其是安丘县一带特产。”
“此物如草木,草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纑,名曰白叠子。”
“咱们多用来织成布,织出来的布洁白如雪,听说前朝还用来上供呢。不过现在大家自顾不暇,只有少数大户人家庄子上种些白叠子,用于自家穿戴。”
植物像草木。
果实跟茧一样,里面有细细的绒。
这玩意是棉花。
白叠子就是棉花。
不过如今提起棉,指的都是蚕所产的丝绵。
而纪楚说的棉花,就是后世白花花的好东西。
纪楚看到拿来的白叠子布匹,确定这就是棉布。
这可是好东西,做棉衣棉被,都是极好的。
西北这样寒冷的冬日,正需要保暖的物件。
安丘县果真是好地方。
适合油菜大面积种植,还藏着棉花这样的好东西,甚至早就织成布,只是数量太少,他不知道而已。
纪楚道:“就没想过大面积种植白叠子,前朝都能用来上供,想来今朝也价值不菲。”
“运不出去啊。”魏镇长直言,“那江南一带的丝绸足够好了,没必要费力来买白叠子。”
“咱们的白叠子虽妙,却运不出去。”
“再说了,产量还极低,竞争不过的。”
总结就是,白叠子布匹有竞品,那就是工艺更成熟,运送更方便的丝绸。
想要走出去,一个是运出去,二是加大产量,促进工艺进步。
其他的先不提。
此事又把修路都是提上日程。
从蜂蜜开始,路的事就摆在面前。
如今白叠子更是了。
东西能运出去,交换到资源,才能促进本地的发展,才能让本地人扩大种植面积,形成规模。
还是那句话,要想富,先修路!
只是明年这路,到底要怎么修。
纪楚看向魏镇长,先从你们魏家镇开始。
等路修好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纪楚颇有些痛心疾首。
守着金矿受穷,真是太难受了。
这哪里是白棉花,分明是黄金才对。
纪楚都等不及开春了。
想赶紧招人专门培育棉花,想来等到路修得差不多,也就有合适的棉花种子用来推广。
到时候的安丘县,他都不敢想有多富裕。
这么想着,纪楚还从魏镇长手里买下一匹作为给娘子的聘礼。
棉布可是好东西,绵密保暖,还非常柔软,给她做身衣服。
虽说这银子花的他肉疼,可也算值得。
而且他肯定会努力,让棉布价格逐渐降下来,争取让安丘县百姓都能穿的起。
魏镇长看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样为百姓做事的镇长很难得了。
认识纪县令之后才知道,他空有念头,却无能力。
倘若是纪大人做魏家镇的镇长,只怕早就带着全镇百姓过上好日子。
跟他比,自己还神气什么。
即使都是举人,也有差别啊。
算了,不说了。
他还是赶紧回去跟镇里的人商议。
想要开磨油作坊,要增加主粮的面积,还要平衡蜂农,又要修路。
每一件事都很重要。
他能力不行,但他听得懂话啊,照着章程办事,肯定没问题!
那衙门大小书吏师爷都得了官职。
如果他好好做事,会不会也能得个一官半职?
魏镇长这点心思瞒不了旁人,也不想瞒着。
特别是看着人家都做官做司吏了,难免动心啊。
这些规定传遍整个安丘县,让入冬了的安丘县再次掀起不小的波澜。
明年的安丘县要如何做,已经有了指路明灯。
听不听纪县令的话,这是问题。
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还是听他的为妙。
不说了,各家赶紧调整计划。
安丘县各家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纪大人并无私心,所提这事都是有礼本地发展的好事。
那还说什么,直接做啊!
美中不足的是,纪大人喜宴为什么不请他们,不仅不请,还把礼物全都退回了。
让他们送一次礼怎么了,他们又不求什么。
但自衙门封印休假之后,纪大人直接闭门不出,一直等到婚事完成再出门。
纪楚神清气爽去做午饭,随手撸一下小狼的大脑袋,心情极好道:“一直没给你起名,今日起一个?”
小狼欢快跳起来,尾巴摇得能看道残影,它要有名字了!
主人心情怎么这样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