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建三十二年三月,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县里大部分人都在农田上忙碌。
从县衙出发,一路往郊外走去, 绿色的麦田接连成片。
麦田的外边,则是翻耕的新地, 这些土地去年种过油菜, 地没那么生,犁地的时候还算轻松。
不过这片地准备种上春小麦。
在这片地的最外侧, 则是今年种油菜的地方,这土地结实成块, 就要花大力气了。
也有人抱怨,用去年种过油菜的地,再种油菜不成吗?
不成的。
因为今年各家油菜地绝对不能超过麦田。
去年管得不严格,那是因为大部分人家都在观望,各家少少种一些算了。
今年知道油菜收益,甚至有人不想再种麦子, 只种收益更高的油菜。
可惜这个想法还没开始, 就被纪大人制止了。
随后管仲鲁缟的故事一讲, 大部分农户知道其道理,还算听话。
再有意见的, 同村人都会说他, 说的话也简单, 那就是, 不听纪大人的, 你们等着倒霉吧。
还有衙门范县丞,马典吏适时下来巡查,各村各户都不敢多种。
听说魏家镇魏镇长的亲戚强行多种油菜, 那田地直接被毁了。
可见纪县令的决心。
其实对一些老农来说,不用纪大人多讲,他们都会多囤粮。
老话说,三年丰,三年欠。
这收成有时丰收,有时候歉收,务必要做好准备。
这是《尚书》里的话,三年丰,三年欠。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
讲的自然规律,天地无常,也寓意要预防天灾人祸。
所以大多数人对纪楚的命令,还是极信服的。
只说今年。
正月还好,雪下得不错,麦苗生的不长不短,就等到天气暖和开始返青。
可今年二月到三月初的雨水不够,颇耽误麦子长势。
所以各家除了平常的农务之外,还要挑水浇田,就怕麦子太旱。
安丘县本地各村都有水源,原本的农田附近也有沟渠。
难就难在,新开耕的土地距离水源较远,所以需要更多人力。
魏家镇那边,甚至雇了隔壁县的人过来给田地浇水,可见春雨确实太少了。
纪楚命人临时挖水渠修水利,多引些水过来灌溉。
这也把县里的牛累得够呛,不少百姓见此,宁可自己去挑,也不想伤着牲畜。
新田就是这样。
不是翻耕之后就结束的,养地,挖水渠,修水利,都是一定要做的事。
好在衙门里的新农具派上用场。
先是那匠人蔡一繁研发的新犁,富于摆动不说,还能调节耕深耕幅。
租到新犁的农家人都说好,就是可惜太少了,不是每家都能分到这么好用的工具。
还有就是挖沟渠的铁铲,那铁铲用起来十分省力,就连握把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农具确实是极好的。
纪楚还道:“听说那匠人蔡一繁还会制作灌溉农具,若是能买来一些就好了。”
李师爷连连点头。
看到农户们的夸赞,他才知道这些农具比想象中还要重要。
纪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今年春天肯定来不及,但要提前问问才是。
回到衙门,纪楚提笔,竟然也不知道该给谁求助。
张推官?
只怕不行,他在曲夏州里活动活动还行,跟隔壁咸安府联系,估计很吃力。
所以他的后台到底是谁?
怎么也没个音讯。
纪楚笔锋来来回回,最后干脆写给户司长官。
现在的农具都是从他那弄来的,再求一次也没什么。
只是灌溉的工具所需银钱不少。
就算找来了门路,也要有银子才成。
纪楚只当这事不存在,先要了再说。
至于户司长官如何回信,就等等看吧。
信件寄出去同时,正好收到张推官的回信。
说是呼文村的呼宝成母子已经到了,他给安排了住处,也给安排了磨油作坊的差事,自然没说他是来学艺的,否则对方肯定有所保留。
不过这样一来,能学多少,就看呼宝成的本事。
还有就是,他竟然又问,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
自己麻烦他这么多次,张推官不仅不烦躁,竟然还很有耐心。
两人彼此麻烦,关系倒是近了。
还有就是陪同去考试的夫子回信。
也说学生们都安顿好,让县令大人放心,没几日就要州试了,等出结果一定立刻写信。
今年的州试在三月中旬,比往年早了一点,估计学生们压力都不小。
他们在外面奋战。
安丘县里面也一样。
纪楚收起信件后,继续去下面巡田。
见小狼追风眼巴巴看着,干脆也带着它一起。
同时正好把乐薇,李娘子带到罗玉村。
罗玉村的制糖作坊在紧锣密鼓筹备,因有去年的经验,比磨油作坊更有章程。
还有县令夫人在这,做事也有条理。
等到四月份之后,蜂蜜就开始产蜂糖,所以要提前准备。
陶乐薇还道:“不用送我们的,这路都走熟了,再说还有牛车。”
陶乐薇现在也起早贪黑。
她去年教大家做蜂蜜糖的时候,可没想过作坊的事。
今年说话间提上日程,肯定格外细致。
还好她去年学了字,对作坊来说,做事更方便。
纪楚知道她跟李娘子能行,也就不再送人,而是去其他地方继续巡查。
那五个村子都还好。
罗玉村,呼文村,人人见了纪楚都是满心欢喜的。
剩下的德昌村,通拜村,周韩村也都盼着好好做事,让县令大人指点。
只有魏家镇跟县城都是人来人往的。
主要原因,还是田地上人手不够。
各家大户都在其他县里招募人手,耕田浇水,总有事情可忙。
纪楚自然不会阻拦,只让各家不准苛待,若有欺辱百姓者,按照平临国律法处置。
平临国的所雇的长短工,可并非聘家奴,更类似雇佣关系,受到律法保护。
而这样的做法,竟然吸引更多百姓过来做事,倒是让人没想到的。
纪楚让范县丞看好城门,普通百姓可以进来,倘若有行为异常的,必然不能放进。
这自然是为了安全考虑。
别忘了这里是边关小县。
吩咐过后,纪楚便去忙其他的事。
但是来安丘县做工的百姓们却只觉得不对。
都是边关小城。
为何安丘县如此有活力。
大家还辛辛苦苦开耕,难道你们不知道,开耕越多,交的税越多吗?
费那么大的力气,人都要累死了,交完田税还不够吃饭。
收成好?
收成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反正不是自己的。
再看到典吏带着差役过来,众人下意识要给铜板,就听差役们恶狠狠对雇主道:“纪大人有令,不许苛待长工短工,每日工钱必须如实发放,若有违背者,按照平临国律法处置!”
恶狠狠的表情,他们很熟悉。
但不是对他们狠,是对那些大户们。
这更让人疑惑了啊。
大户们早就习惯了,纷纷道:“草民不敢。”
“如此不仁之行,绝不敢施。”
这,这还是大户乡绅?
竟然这样客气?
等真正做工,接触到本地佃户的时候,发现佃户们其实早就不想干了,准备自己耕田。
说是去年靠着养蜂赚了些银钱,已经有本钱开荒。
还有人说去年种了几亩油菜,也攒了银子。
眼看他们干完雇主家田地里的事,立刻就奔向自己的农田,管事的也不敢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也行?!
能主动去其他地方找活干的,心里多半活泛。
吃饭时跟当地人沟通,实在让他们震惊。
冬日过不下去,还有扶济?
还帮忙租用农具?
还购买大量耕牛供普通农户使用?
就连那田税都?
有人捂着自己冻坏的耳朵,现在已经是三月份,冻伤的耳朵已经愈合,但留下的黑色痕迹依旧在。
这必然是年年冻,年年坏,年年烂才有的乌黑。
而这样的冻伤,在他们西北小县是最轻的。
耳朵,手脚,脸颊,稍不注意都是冻疮。
再听对方道:“我们今年可没冻疮,炭火足不说,还修补了房屋,还有油可涂,竟然没冻坏。”
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外面不都说安丘县比他们那还穷吗。
隔壁县的人猛吃一口饭,想着自己有没有安丘县的亲戚,要不然来投奔如何?
反正边关户籍管得不严,来了也没人知道。
农忙不过半个月,起了这种心思的人就不说。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找个活路,总没错吧。
在纪楚再次查看州城发来的信件时,丝毫不知道本县人口已经悄悄突破三万大关。
信件上的内容,让宋教谕高兴的恨不得绕着县学跑两圈,若不是顾及礼仪,真是想蹦起来欢呼啊。
“考上了,考上秀才了。”宋教谕激动道,“比我当年考上秀才的时候,还让人高兴啊。”
去州城考试的五个学生,其中一人考上秀才,便是那个向来第一的张文胜。
至少四五年了吧?
安丘县终于有人考上秀才了!!!
宋教谕喜极而泣,拉着纪楚道:“纪大人,你太厉害了,你真的太厉害了,若不是你这人才肯定不会回来啊。”
纪楚无奈松手道:“还是张秀才本人的功劳。”
说着吩咐:“让差役带点银钱过去,考上秀才之后肯定要跟同年交际,还要裁新衣,估计他手里没钱。”
宋教谕只顾着高兴了,竟然把这些事给忘记,赶紧道:“让县学来出,县学账上还有银子。”
这对县学的学生们来说也是一种鼓励。
看见没!
咱们县学是能出秀才的。
只要你们好好学习即可。
消息传到县学,果然跟宋教谕想的一样,不仅如此,不少大户还主动过来送上贺礼,就为了沾沾喜气。
当然也为了激励自家孩子。
纪楚挑挑眉。
宋教谕学得倒是快。
但衙门这份也不能少,只是从银钱换作粮食布匹送到张文胜家中。
如此殊荣,更是让县里读书人羡慕不已。
看看人家。
再看看自己。
没能去府试的,甚至被拉来田间做事。
要是自己能考上就好了啊!
那样光宗耀祖,被纪大人赏识的,就是他们了。
不用多说,今年年底的入学考试名额竞争,只会更激烈。
剩下四个学生回来,纪楚则给他们放了几日假,又专门看了他们文章,算是给他们鼓励。
一次落榜而已,明年再来就是,万不能气馁。
等宋教谕冷静下来,再次来衙门拜谢。
去年他有多沮丧,今年就有多高兴。
以前只想着县里大户们学习条件好,请的老师好。
所以觉得他们的子弟们多半更容易考上。
事实上并非如此。
那贫家子弟明显更多,而且更吃苦。
读书这事,本就要吃苦的。
在纪楚看来也是如此。
吹精英教育的方式可以,但吹精英的后代就不必了。
什么贵族端庄优雅,什么有钱人性格更好。
都是什么胡话。
在这时代说句大逆不道的。
若精英的后代一定是精英,最好的教育一定能带来更好的人才。
那掌管天下的皇家子弟们,一定最有出息吧。
那世家大族必然代代相传,永远不会消失吧。
但该亡国的还是亡国了,该衣冠南渡的还是南渡了。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可不是一句虚话。
不拘一格降人才方是真理。
只要县学不再只对大户豪绅们的子弟开放,别说秀才了,举人进士都会有的。
纪楚大逆不道的话咽在肚子里,只讲了:“不拘一格降人才,当年春秋战国魏文侯礼贤下士,当时的魏国人才鼎盛。”
“齐国的稷下学宫,吸引天下英才。”
再看秦国灭六国,也是当年秦孝公不论出身门第,求贤若渴。
“县学虽只是朝廷广纳人才的方寸之地,却也是替社稷替朝廷第一个门户。”
“我们的事若不做好,哪来那么多人才可用。”
纪楚一番话,听得宋教谕热血澎湃。
听纪大人说话之前,他只是个小小的县里教谕。
听大人说完之后,他则是替皇上广纳人才的第一个门户!
仿若天下兴亡已经在自己手中了。
等宋大人欢欣鼓舞给三叔写完信,好好讲一讲自己的宏图大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收到信件的州学宋三叔刚忙完州试的事,就看到侄儿热血沸腾的豪言壮语。
其中对纪县令的言行夸了又夸,显然已经全身心信服对方。
宋大人很是无奈,不过想了想,去州衙门的时候,“顺嘴”提了这事。
那衙门众人多数都是科举出身,对不拘一格降人才这句话,自然连连点头。
再有些出身不好的,听到纪县令对不论出身门第的说法,更是认同。
也有不服的,此刻不敢多说。
因为纪楚的后台是谁,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啊!
不能轻易得罪。
话传到户司主事耳朵里,他嘴角抽抽,虽还未见过纪楚,就感觉他是个滑头的小子。
还写信问他要买蔡一繁水车的门路。
想得倒美。
今年多地少雨,那水车紧俏的厉害,还买呢,做什么梦。
见自己不回信,就找人过来拐弯抹角的提醒。
等曲夏州知州知道这事,反而笑着道:“你就去帮他办,试试总没问题。”
老师兼上司开口,户司主事只得答应。
果然是个滑头的小辈!
安丘县还在为终于考出一个秀才高兴。
那户司主事的信终于到了。
主事没回信,直接把匠人蔡一繁的信件转达。
信的内容很简单,也很不客气,就差直接说,预订完了!没货!
对正六品的户司主事都如此,肯定是被问的烦了。
信里最后还道,临到跟前了知道买水利器具,早干嘛去了。
这话让纪楚都有些不好意思。
县里事情太多,他确实疏忽。
幸好今年只是少雨,不算大旱,否则问题更大。
这匠人蔡一繁脾气虽然有些大,却说得句句在理。
纪楚思索片刻,竟然直接提笔回信。
上面只是提了个想法。
信上道:“在下不才,请教蔡先生水车以风力换人力,畜力可行否。”
就是,我想用风力水车,替换人跟牛,行不行啊。
李师爷道眼睛一亮:“风力好啊,风力不用钱不用人畜。”
最近这段时间,最让人发愁的就是人不够,牛不够,驴也不够。
难啊。
要是能用风力做事,那可太好了。
纪楚却笑着道:“大概率不行,风力不够稳定,而且难以调控方向。”
那为何还要去问蔡先生?
“搭话啊。”纪楚写完信,又看了一遍。
信是写给户司主事的,请上司帮忙问问蔡先生。
问是假,搭话是真。
但随随便便搭话肯定不会理的。
出个新奇点的主意,倒是不错。
这么想着,纪楚还画了幅风力水车的图。
风力虽不稳定,水车却是按照现代记忆里的样子而画,这才靠点谱。
但这图只能大致看看,不能细究。
里面零件如何运行,各处如何连接,才是最要紧的。
此处的关键纪楚是做不来的,只能依靠蔡先生。
说白了。
先拿出一个足够唬人的噱头,来吸引发明家的注意力!
否则人家不理你的!
为了能买到水车,纪楚确实够拼的。
中间转达的户司主事?
纪楚选择性地不知道。
那户司主事其实也就说了句滑头,别的什么也没讲,这次也是把纪楚的信直接送到蔡先生手中。
若那想法真的可行,蔡先生会回信的,而是他们之间通信,跟自己没关系!
他这里不是中转站!
一来一回见,那名叫张文胜的秀才终于回来了。
张秀才到了县城,第一时间去拜见纪大人。
他去年贫困潦倒,寄人篱下。
若不是县学免费读书,若不是家里田税少了许多,他哪有这般从容地去考试。
更不会考上秀才。
这份恩情,他没齿难忘。
纪楚倒是受了一拜。
不是他拿乔,这是做给县里学子百姓看的。
知恩图报,以德报德,这都是极好的,也是世人应该有的品德。
张文胜拱手拜过纪大人,再拜见宋教谕,夫子等人,纪楚这才道:“舟车劳顿,辛苦了,先回家见见爹娘吧。”
学生去考试,家长们肯定担心,即使考上了,难免还有忧虑。
所以让他快点回家报平安。
要说起来,纪楚其实跟张文胜年纪差不多,可如今的气势,却是妥妥的控场。
只要有他在,大家都莫名信赖他。
安丘县有人考上秀才是一回事,秀才回来了又是一回事。
那张秀才家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人人都想看个新奇。
就连他所在的德昌村都有不少客人。
县里大户更是频频登门,想请新秀才带着他们孩子读读书,多少费用都不在话下。
要知道前些日子,他们家还是普通农户,如今便与众不同。
县里所有人看着,难免心生艳羡。
不少人都起了让孩子读书的念头。
考上秀才之后,不仅能免他的劳役等等税费外,还能见官不拜,跟普通百姓已经不一样。
如今大家日子都好过了些,也有闲钱让家里有天赋的孩子读书了。
罗玉村原本已经关闭的私塾,被请求重新开启。
私塾夫子感慨:“之前因为学生太少,只能闭馆不开,没想到还有重启的那一日。”
还是村民们共同请求,想要把自家娃娃送去读书。
纪楚听说后,低声吩咐娘子乐薇几句话。
等陶乐薇再去罗玉村操持制糖作坊时,就跟一起做事的娘子们道:“其实自家有小姑娘的话,也可以送到私塾,虽说不用科举,却能学学读写。”
娘子们下意识道:“她们学读写有什么用。”
说罢下意识看向县令夫人。
县令夫人就会,所以这制糖作坊绝对离不了她。
李师爷的娘子也会,账目记得也利落,她们私下里还羡慕呢。
陶乐薇思索片刻,笑着道:“不论是以后村子的作坊,还是嫁人挑汉,都是极好的。”
前半句话是相公的意思,后半句是她加上去的。
她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最明白什么能打动当母亲的。
无论理由如何,只要是为孩子们好,她们都会认真思考。
果然,作坊也就罢了。
嫁人挑汉?
这点让娘子们有些心动。
是啊,若能认字算数,能挑选的人家也会更好。
为了孩子的前程,也要送去读书的。
再者,她们都羡慕的事,孩子们肯定也想去。
陶乐薇看出大家的想法:“说起来我也只会些简单的字,但大家要是不嫌弃,以后我每日晚走半个时辰,大家跟我学学?”
这个好!
她们想学。
家长们说通,陶乐薇又找了罗玉村的私塾夫子。
夫子正在为书塾重新开张高兴,见了县令夫人更是客气。
等县令夫人说明来意,他倒犹豫了。
陶乐薇这次完全用了相公的说辞:“县令说,外面无论大户人家还是小家碧玉,哪家女孩子都是读书的,咱们安丘县的孩子也不差他们什么。”
私塾夫子好歹是老秀才,年轻时候也出去过。
他自然知道繁华地方,还有专门的女学。
这么说起来,教女娃娃也是教?
而且多个学生,还多份收入。
老师点头,家长点头,这事多半成了。
各家的男人或许有想法,但农户家的妇人们,无论田间还是厨房,都是一把好手,她们参与劳动,所以在家的话语权自然而然的重。
否则大家撂挑子不干,家里立刻少个劳动力,谁也不敢轻视。
原本在家洗衣服的女娃娃们手里被塞了笔墨,一起送到私塾去。
不过说到底,这还是各家手里有余钱,否则谁舍得这样做。
别说女娃娃了,男孩子也是不许读的。
罗玉村这边开了个好头,县里其他私塾也陆陆续续开门,其中大半都招收女孩子。
谁会跟多出来的束脩过不去啊。
只有些老顽固不肯答应,但碍于纪大人根本不敢多讲。
秀才张文胜在家一愣一愣的。
他不过考上个秀才,纪大人竟然就能借此重振本地读书风气,甚至带起女子读书的好风气。
这也太厉害了。
倘若他能考上举人,本地读书风气,还不疯了?
张文胜掰着指头算了算。
下次乡试是两年后,那时候纪大人大概已经离开安丘县了?
不要啊,这种事真的不要发生。
可不让纪大人升官,他也讲不出口。
哎,要是全天下的官员,都跟纪大人一般就好了。
若他以后真能考上举人进士的,也要效仿纪大人。
安丘县的变化就在呼吸之间,自然而然产生了。
谁都相信,不久的将来,安丘县不仅能出秀才,还能出举人进士。
那张秀才更是成了纪大人的迷弟一般,每日认真读书,说自己一定要考上举人,不辜负大人的栽培。
纪楚好笑之余,只让大家好好读,无论如何,读书总是没错的。
就比如做农具这事,也是读书读出来的。
这段时间他打听了匠人蔡先生,才知道他自幼跟着师傅学习如何做工具,等他表现出对数字的敏感,师傅便把他送到一个老夫子那读书。
那老夫子没有功名,但数学几何极佳。
工具加上数学,成就了他这个远近闻名的匠人。
如果纪楚说的话,应该叫发明家?
这位蔡先生改进了不少农具,尤其适合当地使用。
现在最紧俏的水车,也是他精心设计过的,之前远赴江南看人家的翻车,也叫人力龙骨车。
那车通过轮轴传动,把水送到田间,在水田里十分适用。
他把最好用的翻车带到西北之后,发现不适合本地使用,从翻车改为筒车,增加了两个转轮,这样更适合地形高低相差比较大的地方。
利用天生的巧思,跟精密的计算,这才有了紧俏的水利设施。
听说那筒车可引水高至三四丈。
一丈约等于现代的三米三,四丈至少十二米。
如此厉害的水利器具,怪不得很难买得到。
纪楚打定主意要跟这位蔡先生交好,这可是真正的发明家啊!
但转头他就收到发明家蔡先生的回信,上面大写的胡闹两个字。
胡闹?
李师爷等人正好看到。
范县丞直接道:“这人好生无礼,竟然敢这样说您。”
马典吏也很不服,怎么可以说纪大人啊。
就连平时很温和的谢主簿都不赞成。
再看信件的后面。
总之把风力大批特批,说别把这些歪点子跟他讲。
那风力不稳定,需要水的时候它不刮风怎么办,东西南北风不固定怎么办。
还问纪楚,知道做这些器具验证要花多少时间精力吗?
众人越看越沉默。
怎么觉得蔡一繁早就试验过了,所以才能说出那么多反驳的理由。
不过算着时间,纪大人三月中旬送去的信件,这四月初就收到回信,对方没时间验证啊。
等会,不对劲。
纪楚道:“看来蔡先生早就试过风力水车,只是没成。”
所以对方知道那么多弊端。
这胡闹两个字,与其说纪楚的,不如说给自己的。
这哪是信件啊,这分明是实验分析说明啊。
纪楚立刻提笔回信。
首先风力不稳定,所以最好有专门的器具引风,这个工具可以拆卸,有风用风,无风使人力。
而且这也能解决风向不同的问题,那海上帆船如何借风,他们就如何借。
更不是每个地方都用风力水车,而是因地制宜,那高坡风口最为合适。
最后还强调,不用验证,只是说个看法而已。
这信件写着写着,快成学术交流了。
要说什么改进方法,纪楚自然没有。
但他脑子里无数现代的点子,可以用来拓宽思路。
而思路在发明里面,是极为难得的。
眼看信件一来一回,无论蔡先生同不同意,都跟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县令成了笔友。
纪楚也没浪费这次回信的机会,再次求购水车,请求能在秋天时购入。
如今四月初,八九月份要,不算插队。
估计是这次给的方案具体,蔡先生语气平和不少,说可以预定,让他到时候去买即可。
信件最后还多了几句话,将那风力水车确实需要因地制宜,但是个大工程,并非这种即装即用的水车。
他暂时还做不出那种水车,估计要等等。
也就是,想法可以,但实操不行。
众人看着回信,觉得这都是蔡先生的夸赞了吧?
否则不会心平气和地解释。
这个蔡先生还真是有意思。
纪楚并不意外,反正他买到水车了!
虽说现在手里的钱还不够,但等到制糖作坊开了,肯定就有了!
进到四月份,天气渐渐热起来,蜂蜜也在田间忙碌。
快到大量产蜂蜜的时间,等蜂蜜可以割下来,制糖作坊便可以运转。
也就是这个月的事。
四月份还有个小插曲。
纪楚重视白叠子,也就是棉花的事,谢主簿一直记在心里。
现在四五月份,正是当地种棉花的时节,谢主簿专门把官田开辟一块出来,雇人来种棉花。
纪楚听到后还道:“雇人?咱们安丘县还有人手可雇?”
“有。”谢主簿明显有点高兴,“最近来咱们县做事的人很多。”
“咱们先种五十亩看看,行吗。”
当然行,第一批种五十亩,已经不少了。
把事情交给谢主簿,果然很放心。
就连今年四月种油菜,也不用他管,谢主簿已经能调配得当。
很放心的纪楚专心把目光放在罗玉村,准确说是制糖作坊。
去年那会,纪楚让娘子帮忙制糖,试着卖了些,总共收益加起来,差不多有一千两。
今年田地规模增加,蜂农也增加,产量会很高。
纪楚指望制糖作坊赚笔钱,好让衙门有钱去买水车,所以对此寄予厚望。
速度还要快,不能耽误五月的夏收。
说白了,制糖作坊就是时令作坊,每年产蜂蜜的四月跟八月开张。
此刻最紧张的,则是陶乐薇。
她筹备制糖作坊有段时间了,在其他人面前还好,但在相公面前,难免觉得不好意思。
不过大家都到了罗玉村,还是压住紧张心情,跟衙门一众人介绍作坊的运行模式。
首先是收蜂蜜。
这点分两种,一种是自己从家运到作坊,价格稍微高一些。
另一种是由村里弓春荣兄弟去收,价格稍低,适合那些不能长途奔波的县里其他人。
蜂蜜收来之后,一批批入库,此时罗玉村的女子们出动,前往作坊用蜂蜜制糖。
现在共有三种口味。
原味,薄荷,梅子。
村里女子们都学过如何制糖,所以人手绝对充足。
陶乐薇按照日工价格付大家银钱,每日一结,村里人轮换着来,尽量让大家都能挣到这份工钱。
当然偷奸耍滑,手艺极不好的,会被换掉,或者去做其他活计,但价格就没制糖那么高了。
三种口味的糖做出来,接下来就是送到州城卖出。
这部分也是弓春荣去做,他性格忠厚,很适合做押送货物的事。
这里面的运费自然也从作坊里面出。
卖出的蜂蜜糖,扣掉给蜂农的蜂蜜钱,各项工钱,运费,最后则是作坊的收入。
在这个过程中,整个罗玉村的人都会收益。
只要是个勤快的,必能从中挣到银子。
陶乐薇按照相公吩咐,尽量把摊子铺的大一些,让更多人从中受益。
最后肯定是有收益的,收益充公,用于安丘县各地的水利。
此一条已经被纪楚定下,只要形成惯例,以后就不好更改。
倘若不这样做,百姓们就会头一个知道,这制糖作坊肯定会四散。
总之进退有度,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都考虑到了。
纪楚听得极为认真,看向乐薇的眼神里带着欣赏。
所说是自己讲,乐薇做,可很多细节方面,都是她来补充的,补充的还很细致。
由此来看,这制糖作坊肯定能运转顺畅。
纪楚点头:“非常好。”
相公的夸奖让陶乐薇更不好意思,拢了拢头发道:“县令大人,四月十五就可以开始制糖,您说那个日子合适吗?”
县令大人?
纪楚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再次点头:“合适,以后每年的四月十五,就是制糖作坊开门的日子。”
毕竟是时令作坊,定下时间日期,以后也是定例。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每年的四月十五到五月十五这期间,整个罗玉村都会充满蜂蜜糖的香味。
安丘县第一个糖厂要开工了!
衙门上下,以及罗玉村上下都在高兴。
此刻的衙门门口却迎来隔壁县的差役。
他们的差役满脸怒火,叫嚣道:“你们纪大人呢!让他快出来!我们县令大人有令要说!”
当值的捕快们面面相觑。
都是县令,怎么你们县令就能命令我们县令大人?
凭什么?
对方却语出惊人:“你们纪县令有什么资格征调我们县的劳役!”
“说话!”
征调劳役?
开什么玩笑。
他们县令都不随意征自家县的百姓,极为爱惜民力,还会征调你们的?
别是酒吃多了,来这耍酒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