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其他地方的佃户们, 暂时还不能出发。
因为昌河州十月底的天气,已经滴水成冰了。
这个时候要是过来,那必然是人间惨剧。
正是因为这样, 也让很多地方官员松口气。
心里一边骂纪楚,一边寻求帮忙。
不能让佃户们走了!
要想尽办法, 把他们留下来。
只见之前态度强硬的官员乡绅们, 一遍遍地往乡下跑。
“那昌河州有什么好的,天气那样冷, 能冻死人的。”
“那里能分田地。”
“而且地处边卫,随时都有蛮子打下来。”
“那里能分田地。”
“这里是你们家乡, 谁会愿意背井离乡啊。”
“那里能分田地。”
无论大家怎么劝阻,只这一个理由,便足够了。
他们是农民,是种地的。
有土地的地方,就能活下去。
至于什么背井离乡,舍家弃业这种话, 就不要说了。
好像他们在这里有家业一样。
想离开本地, 去往昌河州的, 必然都是毫无家底的人家,走得也毫无心理负担。
这样一来, 各地情况便了然了。
但凡压榨剥削厉害的地方, 百姓们走的决心就极大。
倘若地方乡绅官吏没那么差, 能给当地人留点家产, 大家就会犹豫, 不想放弃这点家当。
最让人意外的是,浙东薛大人管着地方,意外地没有百姓要走。
“走什么走, 薛大人给我们已经分了地,谁愿意走啊。”
“贪官污吏都已经铲除,不管是给人做工,还是自己种地,都有活路,没必要跑那么远。”
这种情况下,但凡有人敢指责纪楚,他一定会亲自回一封书信。
“怎么浙东的百姓就不走,单你们这里的佃户要离开?什么事多从自己身上找找问题,好不好?”
原本拉仇恨的只有纪楚一个人。
现在多了个薛明成,气得大家想骂不敢骂。
没办法,谁让这两人就是皇上的左膀右臂,皇上甚至都升纪楚的官了,那态度还不明显?
事实上,纪楚看到皇上送来的升职文书,也有诧异。
再想到他给皇上画的大饼,他自己都难得心虚地摸摸鼻子。
也是,没有一个皇帝能拒绝开荒扩土的诱惑啊。
正五品上的中散大夫,更是皇上表示他知道了,爱卿你尽力去做的意思。
是动力,同样的压力。
皇上的小心思先放一边。
倒是女儿绵绵对爹爹的新印章很感兴趣。
纪楚笑着把官印给了女儿道:“喜欢就拿去玩。”
绵绵眼睛一亮,立刻捧着官印。
要说官印本身并不大,放在纪楚手中,也就手心大小,但在一岁半的小娃娃手中,却要两只手一直拿。
最近这段时间,乐薇在忙振哥儿的婚事,纪楚便带着绵绵去办公,没想到她乖得很,只要大人们谈事,她就自己玩。
见她难得对东西感兴趣,纪楚肯定不吝啬这枚官印啊。
父女俩玩得开心,就见李师爷走进来,脸上还写满诧异:“大人,梁得昌带着庄子众人在门外等候,说一定要见您。”
这是干什么?
要说梁得昌等人,也到昌河州一二十天了。
刚开始有多迷茫失望,如今就有多兴奋。
来了之后,有地方住,有田地分,还给他们良种。
这样的好事,让他们做梦都不敢想。
但就是发生了,发生得让他们都不敢相信。
多次确认后,梁得昌决定带着大家,一起向纪大人表达谢意。
即便冒着风雪,也要赶过来。
梁七叔还走在最前面,他更是感激纪大人,不仅收留他们,还给他们活路。
一想到自己要有田地了,众人便激动得睡不着。
试想当了一辈子佃户,给别人家种了一辈子的地,自己突然有产业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单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纪楚抱着女儿过去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这些人已经赶到衙门门口的。
“给纪大人见礼了。”
“大人,多谢您分的田地跟粮食。”
“大人,我等梁家庄百姓,实在感激不尽。”
纪楚快步上前,劝大家回家:“天气太冷了,你们还没有保暖的衣物,不能出来太长时间。”
“要说感谢,等春暖花开了,说多少都行,还是扶着老人孩子们回去吧。”
可梁得昌极为执拗,一定要带着众人感谢才行。
等纪楚跟衙门众人劝了又劝,他们才肯离开。
这一幕让等待考核的各县县令有些傻眼。
做官多年,他们虽然也被夸赞过,却从未有百姓如此诚恳道谢。
只是在旁边看着,就觉得心驰神往。
当官能当到这份上,也是值了。
说起来他们这些县令,原本在各县等着吏司派人过去考核即可。
但今年情况特殊,所以都聚在州城,为的就是多分点良种。
就是这种时候,突然出现这群前来投奔的佃户。
其实县令们都是不愿意的。
那麦种本来就不多,还要分给他们一些,这合适吗?
可现在看着,心里不由得想。
这些百姓也是百姓,跟自己任地的百姓一样。
那自己拼命为本地百姓争取,真的是为百姓,还是为了自己的政绩?
这个念头一起来,过往学到的圣贤道理就忍不住往脑子里钻。
再看着外地来的佃户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他们更加愧疚了。
自己拿他们当政绩。
他们却把自己当救命稻草。
一时间,十二个县令忽然觉得自己肩上扛着重担。
他们背负的,不仅是政绩,更是无数人的生活。
纪绵绵抱着官印,被爹爹搂在怀里,眼神懵懵懂懂的。
纪楚也看到这些县令的表情,笑着对吏司的人道:“年底考核还没结束吗。”
“回大人,快了。”吏司书吏道,“最多还有三天,就能出成绩。”
纪楚看着他们,跟李师爷相视一笑。
自己当初也是这么被考核的啊。
看着他们的表情,总觉得已经过了很久。
十一月初九,昌河州各地县令考核成绩终于出来。
不管大家最终的结果如何,该回任地的,都要回任地了。
因为今年的差事结束,是好是坏,都只能在明年继续努力。
等到明年,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不过大家都知道,明年的昌河州,大概率会更加热闹。
这些千里迢迢过来的佃户,只是个开端而已。
送走各地官吏们,纪楚终于能腾出手,去张罗侄儿的婚事。
实际上也不用他帮忙了。
有家人还有乐薇在,婚事处理得极为妥当的,女方也甚是满意。
纪楚要做的,就是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做个吉祥物。
而正式的婚期也已经确定。
就定在正月二十这天。
纪家兄嫂找人算过八字,这时间正合适。
而且过完年办完喜事,他们再待个半个月二十天的,正好启程回家。
那天气正合适,不管是回曲夏州,还是原化州,路上都好走。
再等下去,天气就要热起来,很不适合赶路。
总之全家把事情安排得极为妥当,衙门封印之后,纪楚这个大忙人,反而成了全家最闲的那个。
纪楚也没去添乱,专心带闺女,反而难得悠闲。
这期间,纪楚还收到薛明成薛大人的来信,说他好一招祸水东引。
同僚都在埋怨,说浙东佃户都不跑,实在是让本地其他知州知府难堪。
又隐晦说,你给皇上夸的海口,难道就不怕食言?
纪楚心道。
我是说开疆扩土,却也没说什么时候开啊。
总之先把这地方发展起来再说。
许阁老同样来信,不过许阁老多是夸的。
说内地的田地少,早就是弊病,没想到纪楚能找到解决之法,确实不错。
还让他放心即可,朝堂上有他们在,不会让他受太多诟病。
如今的许阁老可是什么都不怕的。
要说他以前对先太子还会心软,对如今的皇上,却是一点也不会。
再有,便是曲夏州的信了。
曲夏州信件厚厚一摞。
毕竟是他根基最深的地方,跟他交情深厚的人也不少。
尤其是小宋训导,把如今数科联盟的消息都说了一遍,最后道:“数科联盟,只怕会发展到无可比拟的地步。”
谁让这东西太好用了。
随之而来的,也是各种物件的迭代。
有的好用,有的只是噱头,但不影响总体的进步。
最后则是景大人跟滇州府那边的信。
棉花路基本已经竣工了。
那边冬日不用停工,估计年后二月份,就能正式通行。
为了这条路,可是花了国库不少银子。
所以滇州府的棉花税,必然要交给国库一大部分的。
为此,当地的棉花种植迅速扩张。
等到五月份,滇州府棉花就会由这条路,运出大山,运到京城等地。
大批量的棉花运出去,这会改变多少人的冬天,单是想想,大家就觉得高兴。
绵绵戳戳爹爹的脸道,爹怎么笑成这样啊!
不过爹爹好厉害!
昌河州的冬日一天天过着。
这个年节注定热闹。
一个是来了不少亲朋。
二是纪振跟白婵婵婚事将近,日日都有人在宅子里走动。
不过到了腊月,大家才明白这昌河州的冬日是个什么样。
白婵婵的娘家人还道:“都说曲夏州已经够冷了,但跟这里比起来,还是不一样。”
在曲夏州的,十一月还能出门,腊月穿上厚棉袄也能走动。
可昌河州这边的腊月,大家都猫在家中,除非必要,基本不往外面走。
不过这样也好,凑在一起说说家常,也算热闹。
大家也尽快赶制大婚需要的物件。
纪振跟白婵婵自然是最忙的。
纪振还靠着些年的月钱,在衙门附近购置了一处小宅子,这宅子之前就装了火炕,等到成亲后,就能住进去。
为了收拾这个宅子,腊月他也在外面走动。
白婵婵家人看着,自然没话说,也心疼他太冷,直接去街上铺子里,买了两块最好的皮子。
这般其乐融融的氛围下,很快就到正月二十。
因是知州的侄子成亲,来凑热闹的人不少。
婚事的场面热闹又喜庆,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这好像给漳兴四年,带来一个好的开始。
听着喜庆的礼乐,再看着热闹的迎亲队伍,即便是围观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份喜悦。
今年,日子一定会更好吧。
随着新一年到来。
昌河州果然有了新的变化。
首先传来喜讯的,是纪楚一直关注的两处养殖场。
“成功过冬!”武掌柜跟皮货王家的,兴高采烈地同纪大人讲,“还是您的方法好用,赶紧在附近建了火炕,那温度极合适,兔子都生了两窝。”
武掌柜他们几乎是在养殖场过的冬。
眼看着宝贝兔子生了崽,再看水貂也照常吃喝,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这些东西,可比我家儿子都精贵。”
“谁说不是啊,小心翼翼伺候,才把小东西们养活了。”
对于养殖行当来说,最难的过冬都渡过,给了他们十足的信心。
不出意外的话,等天气一暖和,本地的养殖场就会遍地开花。
“就是有一点。”武掌柜如今也跟纪大人客气,直接说出自己的顾虑,“水泥太贵了。”
水泥价格高,这点大家都知道。
毕竟本地没有水泥作坊。
昌河州之前对这东西也没什么需求,故而建不起来,大家也买不起。
可现在不一样,武掌柜跟皮货王家,去年咬咬牙在养殖场里铺设一点水泥,就发现这东西的好处。
便于清洁,还能隔绝温度,甚至冬暖夏凉。
水泥如果便宜一点,他们肯定会大面积使用。
问题就是,太贵了。
纪楚稍稍点头,他知道了。
水泥作坊,确实是个问题。
于是昌河州开年第一桩事,便是讨论这水泥作坊。
其中工司主事最是上心。
去年他都提过这事啊!
甚至前年也提过!
可昌河州地方穷,没钱,真的建不起来。
现在终于再次提及,他就差长篇大论了。
“天气稍微暖和一些,肯定有大批养殖场要开,到时候都需要水泥。”
“还有广宁卫的营房,要是有水泥修筑的话,必然极为结实。”
“今年棉花麦子都有收成,若本地百姓手里有了银钱,少不得要做火炕,水泥更是好用。”
总之列举了种种,就是一个意思。
纪大人!
开水泥作坊吧!
不能再等了!
纪楚看向户司主事。
户数主事刚刚一直不说话,现在立刻道:“不行!户司没钱了!”
不是他抠门,是真没钱。
去年一年,其实本地也没多少税收。
而且流放的犯人那么多,虽然不用给他们工钱,但基本的吃喝还是要管,甚至盖房子需要材料,同样需要他们拨款。
去年还成立了畜牧司,给里面官吏们发钱,给养殖专家们发月钱。
再有官学那边,设立畜牧专业,同样要银子。
甚至去年年底,还来了一群佃户。
就算不管他们吃喝拉撒,可还是要一定银子补贴。
再把去年做棉衣的工钱算上。
公账的银子,真的没了。
是真的!
纪楚轻咳:“但水泥作坊不得不建,真建起来,还能快点回本。”
去年他拦着不让建。
除了没钱之外,还因为当地没有需求。
今年不一样。
除开广宁卫不谈,他们要是用水泥,本地肯定要免费给。
只看养殖场跟马上要兴起的火炕建设。
以及过来投奔的其他地方百姓,肯定要修建房屋。
这些都是需求。
有了这些需求,就不愁盈利了。
所以水泥作坊真的要建。
昌河州一众官吏面面相觑。
这要怎么办嘛。
有没有什么无本的买卖,让他们大赚一笔?
对于这件事,大家立刻看向纪大人。
纪楚则再次看向户司主事。
户司主事都要哭了啊。
您真是要把咱们衙门家底扒拉干净吗!
不过纪大人都这样了,户司主事只好咬咬牙道:“若是大家愿意,可以把下半年月俸支出来,再勉强凑凑,应该能够。”
什么东西。
月俸?!
还是昌河州那么多官吏的月俸。
他们昌河州穷到这种地步了吗!
纪楚看了看大家,就听工司主事小声道:“现在正月底,马上开工建水泥作坊的话,等到下半年绝对能盈利,到时候害怕没银子发月俸吗?”
听工司主事这样讲,就知道他早就盘算过很久了啊!
纪楚听此,干脆拍板道:“就这样吧,如果七月份月俸没着落,本官负责。”
这就是他会兜底的意思。
他也会想办法,尽量给大家弄到银子。
本来以为官员们会不满,谁料听到纪大人这么说,众人竟然道:“知州大人都这样讲,多半是没事的。”
“对啊,大人身边的祝亚祝耘可是极为厉害的,有他们在,咱们这儿的水泥作坊,绝对比其他地方好用。”
这话倒是没错。
而且祝亚祝耘听说此事之后,立刻要跟工司主事一起,赶紧选地点,赶紧建作坊。
大家那么信任纪大人,他们绝对不会给大人丢脸。
纪楚默默没话说。
衙门的官吏那么信任他。
手底下的祝亚祝耘等人又全心全意做事,这水泥厂想不建好都难吧?
春日一来,似乎什么好运气都来了。
畜牧司一切正常。
水泥作坊终于开始建立,而且还有乐薇在,乐薇在老家时候就成立过水泥作坊,现在过来帮忙,正正合适。
投奔而来的梁家庄佃户们,在昌河州有了新的梁家庄,趁着春天正在小心耕作。
这可是他们自己的土地,必须小心伺候。
与此同时,各地衙门也派人过来领麦种,棉籽。
去年该吵得都吵过了,该争的也都争完了。
今年春日再见,大家都是和和气气。
希望今年可以大丰收,希望今年收获满满。
即将离开昌河州的原化州纪楚家人,则对这种氛围格外好奇。
原来楚哥儿在外面做事是这种模样。
反而是也要离开的曲夏州众人,则道:“纪大人当初在沾桥县时,也是这么做。”
让原本一贫如洗的沾桥县,变成今日的棉花之乡。
所以他们对昌河州充满信心。
说不定以后的昌河州,发展得比他们还要好?
纪楚带着乐薇,以及新婚夫妇俩纪振白婵婵,一起送别亲人。
亲人们同样相信纪楚,同样信心这片土地。
不过他们回去的途中,还遇到不少主动投奔昌河州的百姓。
这些百姓跟梁家庄百姓一样,都是在自己家乡没有土地,过来找活路。
他们甚至避开了严寒过来,赶在二月份到昌河州的话,正好赶上开荒种地。
越来越多的人走向昌河州。
他们一定能在这片土地上,找到自己的活路。
此时的纪楚,正在为大家的活路努力。
州城附近的荒地,已经被划分为一个个村落。
投奔过来的村人,不必像犯人那般被打散,同乡多聚在一起,可以互相帮衬。
所以只要过来的百姓,肯定有他们的栖身之所。
只要踏实干活,肯定能挣到一份产业。
不过比他们先一步过来的梁家庄众人,早就开始干活了。
漫长的冬天过去了。
迎接他们的,是明媚的春光!
又一拨佃户来到昌河州,这些人从年后初五就出发,走了近两个月,终于到地方了。
“这就是,昌河州?”
“我们终于到地方了。”
这群人忍不住哭泣。
要说他们来的过程,也是极为艰辛。
他们家前年遭灾,被县里的官绅低价收走土地,就成了佃户。
眼看田地赎回无望,便要另想他法。
正好昌河州的消息传来,这家人便收拾东西上路。
如果说他家尤为果断,那跟着过来的另外几家则十分茫然。
因为他们几家,祖上两代,再到他们这一代,都是做佃户的。
每日就是在田地里吃住,三代人下来,别说落得银钱了,当年一大家子亲戚,就剩他们这几个。
刚成为佃户没多久的百姓跟他们讲,有自己的土地多么多么好。
他们根本不理解啊。
大家日子都不是这么过的吗。
可要走的人却对他们道:“你们不想有自己的东西,那是你们的事,反正我们要走。”
“看看你们祖上三代,死的死没的没,永远娶不上媳妇,这就没有自己田地的下场。”
这话他们倒是听明白了。
要不然跟着去看看?
这一跟就是几千里。
等州衙门让他们签下荒地的田契时,这些佃户终于反应过来。
他们好像要有地了。
即使只是荒地,那也是自己的东西。
他们不是明白有田地的重要,他们更不是傻。
这些人,只是太过麻木,不敢多想罢了。
昌河州的春风一吹,好像把人都吹活了。
他们这些在其他地方过不下去的人,终于要有新生活,要有新的开始。
纪楚则在盘算。
怎么把本地官吏的月俸赚回来。
总不能真的拖欠工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