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可惜其他地方的佃户们, 暂时还不能出发。

因为昌河州十月底的天气,已经滴水成冰了。

这个时候要是过来,那必然是人间惨剧。

正是因为这样, 也让很多地方官员松口气。

心里一边骂纪楚,一边寻求帮忙。

不能让佃户们走了!

要想尽办法, 把他们留下来。

只见之前态度强硬的官员乡绅们, 一遍遍地往乡下跑。

“那昌河州有什么好的,天气那样冷, 能冻死人的。”

“那里能分田地。”

“而且地处边卫,随时都有蛮子打下来。”

“那里能分田地。”

“这里是你们家乡, 谁会愿意背井离乡啊。”

“那里能分田地。”

无论大家怎么劝阻,只这一个理由,便足够了。

他们是农民,是种地的。

有土地的地方,就能活下去。

至于什么背井离乡,舍家弃业这种话, 就不要说了。

好像他们在这里有家业一样。

想离开本地, 去往昌河州的, 必然都是毫无家底的人家,走得也毫无心理负担。

这样一来, 各地情况便了然了。

但凡压榨剥削厉害的地方, 百姓们走的决心就极大。

倘若地方乡绅官吏没那么差, 能给当地人留点家产, 大家就会犹豫, 不想放弃这点家当。

最让人意外的是,浙东薛大人管着地方,意外地没有百姓要走。

“走什么走, 薛大人给我们已经分了地,谁愿意走啊。”

“贪官污吏都已经铲除,不管是给人做工,还是自己种地,都有活路,没必要跑那么远。”

这种情况下,但凡有人敢指责纪楚,他一定会亲自回一封书信。

“怎么浙东的百姓就不走,单你们这里的佃户要离开?什么事多从自己身上找找问题,好不好?”

原本拉仇恨的只有纪楚一个人。

现在多了个薛明成,气得大家想骂不敢骂。

没办法,谁让这两人就是皇上的左膀右臂,皇上甚至都升纪楚的官了,那态度还不明显?

事实上,纪楚看到皇上送来的升职文书,也有诧异。

再想到他给皇上画的大饼,他自己都难得心虚地摸摸鼻子。

也是,没有一个皇帝能拒绝开荒扩土的诱惑啊。

正五品上的中散大夫,更是皇上表示他知道了,爱卿你尽力去做的意思。

是动力,同样的压力。

皇上的小心思先放一边。

倒是女儿绵绵对爹爹的新印章很感兴趣。

纪楚笑着把官印给了女儿道:“喜欢就拿去玩。”

绵绵眼睛一亮,立刻捧着官印。

要说官印本身并不大,放在纪楚手中,也就手心大小,但在一岁半的小娃娃手中,却要两只手一直拿。

最近这段时间,乐薇在忙振哥儿的婚事,纪楚便带着绵绵去办公,没想到她乖得很,只要大人们谈事,她就自己玩。

见她难得对东西感兴趣,纪楚肯定不吝啬这枚官印啊。

父女俩玩得开心,就见李师爷走进来,脸上还写满诧异:“大人,梁得昌带着庄子众人在门外等候,说一定要见您。”

这是干什么?

要说梁得昌等人,也到昌河州一二十天了。

刚开始有多迷茫失望,如今就有多兴奋。

来了之后,有地方住,有田地分,还给他们良种。

这样的好事,让他们做梦都不敢想。

但就是发生了,发生得让他们都不敢相信。

多次确认后,梁得昌决定带着大家,一起向纪大人表达谢意。

即便冒着风雪,也要赶过来。

梁七叔还走在最前面,他更是感激纪大人,不仅收留他们,还给他们活路。

一想到自己要有田地了,众人便激动得睡不着。

试想当了一辈子佃户,给别人家种了一辈子的地,自己突然有产业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单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纪楚抱着女儿过去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这些人已经赶到衙门门口的。

“给纪大人见礼了。”

“大人,多谢您分的田地跟粮食。”

“大人,我等梁家庄百姓,实在感激不尽。”

纪楚快步上前,劝大家回家:“天气太冷了,你们还没有保暖的衣物,不能出来太长时间。”

“要说感谢,等春暖花开了,说多少都行,还是扶着老人孩子们回去吧。”

可梁得昌极为执拗,一定要带着众人感谢才行。

等纪楚跟衙门众人劝了又劝,他们才肯离开。

这一幕让等待考核的各县县令有些傻眼。

做官多年,他们虽然也被夸赞过,却从未有百姓如此诚恳道谢。

只是在旁边看着,就觉得心驰神往。

当官能当到这份上,也是值了。

说起来他们这些县令,原本在各县等着吏司派人过去考核即可。

但今年情况特殊,所以都聚在州城,为的就是多分点良种。

就是这种时候,突然出现这群前来投奔的佃户。

其实县令们都是不愿意的。

那麦种本来就不多,还要分给他们一些,这合适吗?

可现在看着,心里不由得想。

这些百姓也是百姓,跟自己任地的百姓一样。

那自己拼命为本地百姓争取,真的是为百姓,还是为了自己的政绩?

这个念头一起来,过往学到的圣贤道理就忍不住往脑子里钻。

再看着外地来的佃户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他们更加愧疚了。

自己拿他们当政绩。

他们却把自己当救命稻草。

一时间,十二个县令忽然觉得自己肩上扛着重担。

他们背负的,不仅是政绩,更是无数人的生活。

纪绵绵抱着官印,被爹爹搂在怀里,眼神懵懵懂懂的。

纪楚也看到这些县令的表情,笑着对吏司的人道:“年底考核还没结束吗。”

“回大人,快了。”吏司书吏道,“最多还有三天,就能出成绩。”

纪楚看着他们,跟李师爷相视一笑。

自己当初也是这么被考核的啊。

看着他们的表情,总觉得已经过了很久。

十一月初九,昌河州各地县令考核成绩终于出来。

不管大家最终的结果如何,该回任地的,都要回任地了。

因为今年的差事结束,是好是坏,都只能在明年继续努力。

等到明年,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不过大家都知道,明年的昌河州,大概率会更加热闹。

这些千里迢迢过来的佃户,只是个开端而已。

送走各地官吏们,纪楚终于能腾出手,去张罗侄儿的婚事。

实际上也不用他帮忙了。

有家人还有乐薇在,婚事处理得极为妥当的,女方也甚是满意。

纪楚要做的,就是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做个吉祥物。

而正式的婚期也已经确定。

就定在正月二十这天。

纪家兄嫂找人算过八字,这时间正合适。

而且过完年办完喜事,他们再待个半个月二十天的,正好启程回家。

那天气正合适,不管是回曲夏州,还是原化州,路上都好走。

再等下去,天气就要热起来,很不适合赶路。

总之全家把事情安排得极为妥当,衙门封印之后,纪楚这个大忙人,反而成了全家最闲的那个。

纪楚也没去添乱,专心带闺女,反而难得悠闲。

这期间,纪楚还收到薛明成薛大人的来信,说他好一招祸水东引。

同僚都在埋怨,说浙东佃户都不跑,实在是让本地其他知州知府难堪。

又隐晦说,你给皇上夸的海口,难道就不怕食言?

纪楚心道。

我是说开疆扩土,却也没说什么时候开啊。

总之先把这地方发展起来再说。

许阁老同样来信,不过许阁老多是夸的。

说内地的田地少,早就是弊病,没想到纪楚能找到解决之法,确实不错。

还让他放心即可,朝堂上有他们在,不会让他受太多诟病。

如今的许阁老可是什么都不怕的。

要说他以前对先太子还会心软,对如今的皇上,却是一点也不会。

再有,便是曲夏州的信了。

曲夏州信件厚厚一摞。

毕竟是他根基最深的地方,跟他交情深厚的人也不少。

尤其是小宋训导,把如今数科联盟的消息都说了一遍,最后道:“数科联盟,只怕会发展到无可比拟的地步。”

谁让这东西太好用了。

随之而来的,也是各种物件的迭代。

有的好用,有的只是噱头,但不影响总体的进步。

最后则是景大人跟滇州府那边的信。

棉花路基本已经竣工了。

那边冬日不用停工,估计年后二月份,就能正式通行。

为了这条路,可是花了国库不少银子。

所以滇州府的棉花税,必然要交给国库一大部分的。

为此,当地的棉花种植迅速扩张。

等到五月份,滇州府棉花就会由这条路,运出大山,运到京城等地。

大批量的棉花运出去,这会改变多少人的冬天,单是想想,大家就觉得高兴。

绵绵戳戳爹爹的脸道,爹怎么笑成这样啊!

不过爹爹好厉害!

昌河州的冬日一天天过着。

这个年节注定热闹。

一个是来了不少亲朋。

二是纪振跟白婵婵婚事将近,日日都有人在宅子里走动。

不过到了腊月,大家才明白这昌河州的冬日是个什么样。

白婵婵的娘家人还道:“都说曲夏州已经够冷了,但跟这里比起来,还是不一样。”

在曲夏州的,十一月还能出门,腊月穿上厚棉袄也能走动。

可昌河州这边的腊月,大家都猫在家中,除非必要,基本不往外面走。

不过这样也好,凑在一起说说家常,也算热闹。

大家也尽快赶制大婚需要的物件。

纪振跟白婵婵自然是最忙的。

纪振还靠着些年的月钱,在衙门附近购置了一处小宅子,这宅子之前就装了火炕,等到成亲后,就能住进去。

为了收拾这个宅子,腊月他也在外面走动。

白婵婵家人看着,自然没话说,也心疼他太冷,直接去街上铺子里,买了两块最好的皮子。

这般其乐融融的氛围下,很快就到正月二十。

因是知州的侄子成亲,来凑热闹的人不少。

婚事的场面热闹又喜庆,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这好像给漳兴四年,带来一个好的开始。

听着喜庆的礼乐,再看着热闹的迎亲队伍,即便是围观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份喜悦。

今年,日子一定会更好吧。

随着新一年到来。

昌河州果然有了新的变化。

首先传来喜讯的,是纪楚一直关注的两处养殖场。

“成功过冬!”武掌柜跟皮货王家的,兴高采烈地同纪大人讲,“还是您的方法好用,赶紧在附近建了火炕,那温度极合适,兔子都生了两窝。”

武掌柜他们几乎是在养殖场过的冬。

眼看着宝贝兔子生了崽,再看水貂也照常吃喝,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这些东西,可比我家儿子都精贵。”

“谁说不是啊,小心翼翼伺候,才把小东西们养活了。”

对于养殖行当来说,最难的过冬都渡过,给了他们十足的信心。

不出意外的话,等天气一暖和,本地的养殖场就会遍地开花。

“就是有一点。”武掌柜如今也跟纪大人客气,直接说出自己的顾虑,“水泥太贵了。”

水泥价格高,这点大家都知道。

毕竟本地没有水泥作坊。

昌河州之前对这东西也没什么需求,故而建不起来,大家也买不起。

可现在不一样,武掌柜跟皮货王家,去年咬咬牙在养殖场里铺设一点水泥,就发现这东西的好处。

便于清洁,还能隔绝温度,甚至冬暖夏凉。

水泥如果便宜一点,他们肯定会大面积使用。

问题就是,太贵了。

纪楚稍稍点头,他知道了。

水泥作坊,确实是个问题。

于是昌河州开年第一桩事,便是讨论这水泥作坊。

其中工司主事最是上心。

去年他都提过这事啊!

甚至前年也提过!

可昌河州地方穷,没钱,真的建不起来。

现在终于再次提及,他就差长篇大论了。

“天气稍微暖和一些,肯定有大批养殖场要开,到时候都需要水泥。”

“还有广宁卫的营房,要是有水泥修筑的话,必然极为结实。”

“今年棉花麦子都有收成,若本地百姓手里有了银钱,少不得要做火炕,水泥更是好用。”

总之列举了种种,就是一个意思。

纪大人!

开水泥作坊吧!

不能再等了!

纪楚看向户司主事。

户数主事刚刚一直不说话,现在立刻道:“不行!户司没钱了!”

不是他抠门,是真没钱。

去年一年,其实本地也没多少税收。

而且流放的犯人那么多,虽然不用给他们工钱,但基本的吃喝还是要管,甚至盖房子需要材料,同样需要他们拨款。

去年还成立了畜牧司,给里面官吏们发钱,给养殖专家们发月钱。

再有官学那边,设立畜牧专业,同样要银子。

甚至去年年底,还来了一群佃户。

就算不管他们吃喝拉撒,可还是要一定银子补贴。

再把去年做棉衣的工钱算上。

公账的银子,真的没了。

是真的!

纪楚轻咳:“但水泥作坊不得不建,真建起来,还能快点回本。”

去年他拦着不让建。

除了没钱之外,还因为当地没有需求。

今年不一样。

除开广宁卫不谈,他们要是用水泥,本地肯定要免费给。

只看养殖场跟马上要兴起的火炕建设。

以及过来投奔的其他地方百姓,肯定要修建房屋。

这些都是需求。

有了这些需求,就不愁盈利了。

所以水泥作坊真的要建。

昌河州一众官吏面面相觑。

这要怎么办嘛。

有没有什么无本的买卖,让他们大赚一笔?

对于这件事,大家立刻看向纪大人。

纪楚则再次看向户司主事。

户司主事都要哭了啊。

您真是要把咱们衙门家底扒拉干净吗!

不过纪大人都这样了,户司主事只好咬咬牙道:“若是大家愿意,可以把下半年月俸支出来,再勉强凑凑,应该能够。”

什么东西。

月俸?!

还是昌河州那么多官吏的月俸。

他们昌河州穷到这种地步了吗!

纪楚看了看大家,就听工司主事小声道:“现在正月底,马上开工建水泥作坊的话,等到下半年绝对能盈利,到时候害怕没银子发月俸吗?”

听工司主事这样讲,就知道他早就盘算过很久了啊!

纪楚听此,干脆拍板道:“就这样吧,如果七月份月俸没着落,本官负责。”

这就是他会兜底的意思。

他也会想办法,尽量给大家弄到银子。

本来以为官员们会不满,谁料听到纪大人这么说,众人竟然道:“知州大人都这样讲,多半是没事的。”

“对啊,大人身边的祝亚祝耘可是极为厉害的,有他们在,咱们这儿的水泥作坊,绝对比其他地方好用。”

这话倒是没错。

而且祝亚祝耘听说此事之后,立刻要跟工司主事一起,赶紧选地点,赶紧建作坊。

大家那么信任纪大人,他们绝对不会给大人丢脸。

纪楚默默没话说。

衙门的官吏那么信任他。

手底下的祝亚祝耘等人又全心全意做事,这水泥厂想不建好都难吧?

春日一来,似乎什么好运气都来了。

畜牧司一切正常。

水泥作坊终于开始建立,而且还有乐薇在,乐薇在老家时候就成立过水泥作坊,现在过来帮忙,正正合适。

投奔而来的梁家庄佃户们,在昌河州有了新的梁家庄,趁着春天正在小心耕作。

这可是他们自己的土地,必须小心伺候。

与此同时,各地衙门也派人过来领麦种,棉籽。

去年该吵得都吵过了,该争的也都争完了。

今年春日再见,大家都是和和气气。

希望今年可以大丰收,希望今年收获满满。

即将离开昌河州的原化州纪楚家人,则对这种氛围格外好奇。

原来楚哥儿在外面做事是这种模样。

反而是也要离开的曲夏州众人,则道:“纪大人当初在沾桥县时,也是这么做。”

让原本一贫如洗的沾桥县,变成今日的棉花之乡。

所以他们对昌河州充满信心。

说不定以后的昌河州,发展得比他们还要好?

纪楚带着乐薇,以及新婚夫妇俩纪振白婵婵,一起送别亲人。

亲人们同样相信纪楚,同样信心这片土地。

不过他们回去的途中,还遇到不少主动投奔昌河州的百姓。

这些百姓跟梁家庄百姓一样,都是在自己家乡没有土地,过来找活路。

他们甚至避开了严寒过来,赶在二月份到昌河州的话,正好赶上开荒种地。

越来越多的人走向昌河州。

他们一定能在这片土地上,找到自己的活路。

此时的纪楚,正在为大家的活路努力。

州城附近的荒地,已经被划分为一个个村落。

投奔过来的村人,不必像犯人那般被打散,同乡多聚在一起,可以互相帮衬。

所以只要过来的百姓,肯定有他们的栖身之所。

只要踏实干活,肯定能挣到一份产业。

不过比他们先一步过来的梁家庄众人,早就开始干活了。

漫长的冬天过去了。

迎接他们的,是明媚的春光!

又一拨佃户来到昌河州,这些人从年后初五就出发,走了近两个月,终于到地方了。

“这就是,昌河州?”

“我们终于到地方了。”

这群人忍不住哭泣。

要说他们来的过程,也是极为艰辛。

他们家前年遭灾,被县里的官绅低价收走土地,就成了佃户。

眼看田地赎回无望,便要另想他法。

正好昌河州的消息传来,这家人便收拾东西上路。

如果说他家尤为果断,那跟着过来的另外几家则十分茫然。

因为他们几家,祖上两代,再到他们这一代,都是做佃户的。

每日就是在田地里吃住,三代人下来,别说落得银钱了,当年一大家子亲戚,就剩他们这几个。

刚成为佃户没多久的百姓跟他们讲,有自己的土地多么多么好。

他们根本不理解啊。

大家日子都不是这么过的吗。

可要走的人却对他们道:“你们不想有自己的东西,那是你们的事,反正我们要走。”

“看看你们祖上三代,死的死没的没,永远娶不上媳妇,这就没有自己田地的下场。”

这话他们倒是听明白了。

要不然跟着去看看?

这一跟就是几千里。

等州衙门让他们签下荒地的田契时,这些佃户终于反应过来。

他们好像要有地了。

即使只是荒地,那也是自己的东西。

他们不是明白有田地的重要,他们更不是傻。

这些人,只是太过麻木,不敢多想罢了。

昌河州的春风一吹,好像把人都吹活了。

他们这些在其他地方过不下去的人,终于要有新生活,要有新的开始。

纪楚则在盘算。

怎么把本地官吏的月俸赚回来。

总不能真的拖欠工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