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兴四年, 七月初。
皇上的文书正式下来。
虽说岐国变为岐州,还有许多礼仪流程需要走,到时候钮海等人估计还要去一趟京城。
再有礼部官员前来举行仪式。
但有这道圣旨在, 岐国已经是岐州了,更是平临国的一部分。
甚至平临国的界碑都已经运到, 只等岐州第一位知州纪楚前去封土。
有了新的界碑, 意味着国境线已经延长。
倘若有敌国踏入其中,便是跟平临国作对。
原本在昌河州休息的滇州府差役们, 几乎围观了全程,要不是还有公务在身, 他们恨不得再拖一段时间。
这种开疆扩土的大事,一辈子也赶不上几次啊,肯定要好好看看,回去也有谈资。
可惜,纪大人他们启程去岐州,他们这些人则要回老家了。
哎, 这么大的热闹, 真可惜啊。
看热闹果然是人们的天性?
不过也是, 这种可以载入史册的大事,谁遇到不想多看几眼。
昌河州州城官员们还在发蒙。
怎么回事啊。
好好的昌河州官员, 现在要调出来一拨人, 直接去管岐州的事?
这跟直接升迁有什么区别。
纪楚提前说道:“都是暂代职务, 等到明年朝廷派人过来, 才有正式的官职。”
意思就是, 先代领,谁做得好,让杜忠杜通判满意, 以及朝廷满意,才能任实际的职务。
等于说,给一个升迁考察期。
这种机会简直千载难逢,肯定轮不到平日偷懒的官员。
倒是之前冒着风雪,也要跟纪楚前去查看棉花的两个县令被额外调动,让他们跟着纪楚一起到岐州“开荒”。
前年那会,棉花的事还没着落,这两位县令一听说纪大人要去广宁卫看棉花,争抢着跟过去。
因此,去年学习种植棉花的名额也多给了他们一些。
今年两人都到任期了,眼看着明年要挪地方,纪大人再带他们去岐州,这不是提拔,还能是什么啊。
这两位县令别提多兴奋了。
岐州虽然远,但那是开荒啊,需要做的事极多,他们不怕事多,就怕有劲没地方用!
能发挥自己的才能,那是天大的好事。
没被选到的官员则扼腕叹息。
让他们之前躲懒,现在好了吧?
当然,也有勤勤恳恳做事,却没被带走的。
这一部分则因为昌河州离不开他们。
比如李师爷,以及州衙门各司主事。
纪楚带走的,基本是下面有才干的副手。
各司主事欲言又止,把他们得力手下都给挖走了,他们怎么办啊?
不过纪大人开口,没人不听的。
七月初五,纪楚告别家人,又跟李师爷交代事情,带着随从,官员等人前往岐州。
他走得很是低调,现在过去就是收拾烂摊子,没必要大张旗鼓。
路过广宁卫时,又把李纹,纪振,还有邓将军挑出来的几位精壮将士,以及两队士兵。
这算是文武官员都有了。
文官共计十二人,武官九人。
其余书吏差役士兵则有三十七位。
如此的班底放在其他州,人数肯定不多。
但在仅有二十六万人的岐州,已经算不错的了。
再加上本地官员,一定能治理好岐州。
纪楚跟岐州打过不少交道,还是头一次过来,看着岐州低矮的房屋,荒废的土地,还有眼神怯懦的百姓,实在让人心里不忍。
跟着纪楚身边的石天一石县令道:“大人不必忧心,咱们很快就能把这里建设起来的。”
另一位县令卞恺也道:“是啊大人,我们可是信心十足。”
而钮海则带着众人州城门前等着,别看他今年只有十七,但心里稳得住,他爹话不多,却也是靠谱的。
只是他们到底离开岐国多年,物是人非,很多东西本就无力去管,如今更是如此。
这也是钮海父子两人,确定要把岐国变为岐州的原因。
钮海再次看到纪大人,心里简直无比敬佩。
无数人都说他只有十七岁,可心思拿得准,做事很有谋略。
但钮海却明白,不管是那些计策,还是带过来的金银,以及跟着的士兵谋士,都是纪大人带来的。
每一步都告诉他了,甚至各方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
这也是他能顺利掌握局面的原因。
可接下来要如何做,他是真的不知道啊。
李纹纪振两兄弟对这个小孩倒是好奇,主动道:“做得不错。”
被夸了!
还是被纪大人的侄子夸了。
钮海自然知道他们两个的身份,更知道他们自己跑过来参军的勇气,心里难免佩服。
有两人缓和气氛,再有纪大人在旁边点头,钮海本就是心思沉稳的少年人,现在彻底不紧张了。
众人一路来到州城中央的官署里,这里面已经打扫干净,会作为临时的州衙门,以后再慢慢布置。
而岐国原来的王宫则暂时封存,谁住里面都不合适。
到了官署后,钮海把岐州最近的事都讲了一遍。
自从之前的国王等人被信众杀了之后,岐州的情况基本就稳住了。
等这些人的尸体送到广宁卫,让邓将军辨认之后,钮海便提出岐国要改为岐州。
原本就不算平静的岐国,自然掀起轩然大波。
残留的岐国旧党肯定不愿意,可看着钮海背靠平临国,明面上并不敢说什么。
众人多是私下同钮海商议。
什么当了国王有多少好处。
当人家属地,不如自己当国王等等。
还说前国王搜罗不知多少新奇宝贝,都是您的啊。
可钮海东躲西藏这样多年,别看年纪只有十七,经历的事情却很多,知道这些不过是假的。
等他真的当上国王,难道还能掌控局面?
没了平临国在后面,他怎么可能除掉自己的仇人。
所以他意志坚定,谁说都不松口,坚持到纪大人过来。
只要纪大人一来,朝廷的圣旨一来,这些本地官员就会老实。
纪楚听着,点头道:“这样是他们最后的时机,负隅顽抗罢了。”
果然,岐州本地官员看到平临国纪大人过来,再想到最近发生的事,脸色变得十分精彩。
就在他们还在想歪招之时,发现纪楚他们身后,还跟着长长的马车队伍。
那是什么?
钮海也在往后看,纪楚并不卖关子,直接道:“棉花籽。”
什么?!
棉花籽?!
纪楚更是道:“给岐州百姓的棉花籽。”
隔壁那梁国,是因为平临国拐走他们百姓,所以给予补偿。
但所分的棉花籽并不多,他们四十多万人,也只分到几千斤棉籽。
可岐州百姓,平临国的岐州百姓,不过二十六万人,则运来上万斤棉籽。
谁让这是自己人?
因为是自己人,扶持起来,一点也不会吝啬。
超过梁国的待遇,那还不是简简单单。
不等岐州本地官员再说什么,纪楚立刻吩咐人做事。
愿意配合的本地官吏,自然会重用。
不配合的人,则会被逐渐边缘化,直到消失。
纪楚带过来的文武官员也不是吃素的,十分有眼力地去做差事。
看那两个县令,石天一跟卞恺就知道了,只要好好做事,大人一定会提拔重用。
有这样的先例在前,众人自然卖力。
本地官员能力本就一般,再面对这样气势汹汹的“外来者”,节节败退是必然的。
要说他们的优势,不是没有。
作为本地人,自然有当地势力。
可平日里他们怎么对岐国百姓的,大家心里都有数。
而新来的官员会如何对他们,大家很快更有数了。
纪楚并未管两方官员的争斗,倘若这些人都斗不过,被调离也是正常的。
只要大家好好执行政令即可。
首先是统计人口。
之前一直讲,岐州有二十六万人,可这数字是真是假,各自又是什么身份,很难查明。
借此机会,重新清查人口,再上平临国岐州籍贯,可以更好地掌握情况。
这种做法,既方便周围邻居互相作保,也能随时发现匪盗。
对于维护治安来说,自然是极好的。
接下来肯定是田地。
岐州到底有多少土地,哪些是官田,哪些是民田,又是什么土质等等。
一个查本地官员隐田隐户,再者摸清岐州百姓具体情况。
这些事情听着便无比复杂,真正做起来更是如此,十分考验官员们的能力。
纪楚也不是什么刻薄上司,把配合清查人口,以及田地造册的好处也说明了。
只有户籍登记在册的岐州百姓,才能享受从今年开始的三年免税。
不仅如此,各家划分好自家田地,更能在明年种田之前领到棉花籽。
有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下面官员的事情就会好做很多。
岐州堪称百废待兴,各项事情想要有个规范,都要日夜赶工。
一直到七月下旬,岐州衙门各司总算有了条理,各项事情终于走上正轨。
经过仔细清查,岐州的情况要比想象中差很多。
岐州各地经过重新划分,共有一城六县,六个县距离州城都不算远。
这些都好说。
可还有住在深山老林的猎户等人,堪称神出鬼没,很难寻得踪影,好在这些人数不多。
倒是本地官员隐户极少。
听那样子,应该是已经死透了的前国王早就筛过一遍,所以岐州人口确实有二十六万。
问题在于田地。
本地向来以渔猎为主,多数田地都是这十年来开的荒,差不多有十五万亩。
这数量虽然不算多,但可怕的地方在于,全部都是官田,无一民田。
大白话就是,全是之前国王的,现在成了岐州衙门的。
百姓?
百姓完全是种田工具人,跟家奴毫无区别。
接下来肯定不用说,还要把这些土地分给百姓,算是这些年的补偿。
除此之外,本地的库房也再次清点一遍。
金银等物早就因香料被买卖得差不多了。
剩下都是些精巧却不实用的物件,纪楚略略思考后,让人打包一下,全都送到京城,也算是战利品。
顺便用这些物件,请求朝廷拨些粮食过来。
没错,这岐国库房里,粮食并不多。
基本都用来换金银等享乐之物。
反正对原来的国王等人来讲,他们又不缺吃喝,何必囤粮。
什么?
灾年的时候,开仓放粮?
这话要是让那些人听了,肯定会笑出声。
谁会给你开仓放粮,我们身居高位,多拿点应该的。
你们没饭吃?
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滚一边去。
所以这库房里面,根本没什么粮食,都是一些没用的物件,送到京城去换点粮食才是正经事。
纪楚安排人去做,还道:“务必要快些,现在七月下旬了,赶在九月底之前要把粮食送过来,时间难免紧张。”
所以路上丝毫都不能耽搁。
不过想来,朝廷应该不会吝啬粮食,毕竟这些东西,看起来确实华美。
等这些事处理完,岐州恢复了罕见的平和。
之前的信徒们因为信仰破灭,不少人变得格外沉默。
在平临国官员拆各地小教庙宇时,也只是在旁边围观。
庙宇里有利益勾结的人自然不许,双方打起来的时候,他们还是茫然。
直到清查户口,分田地时,大家才逐步有了反应。
“你家是猎户?渔民?还是农户,或者有什么手艺。”
猎户便让他们看护山林,指定一片林子,只要在范围内捕猎不算税。
渔民则让他们说清楚住在哪,跟捕猎一样,不是开着大船肆意捕捞,同样没有多少赋税。
农户那边的处理更简单,算是平临国官员最擅长的。
一一登记了情况,全都登在官府的名册上。
接着就能帮忙他们找房屋,分田地了。
其中一个叫于虎的信徒满脸茫然,今年二十五的他,在十五六那边就是国王的信徒了。
他相信好好给神佛化身做事,就能积累功德,所以不管日子再苦,只要想到下辈子自己也能当贵族,便无比向往。
不过有时候也饿,饿得前胸贴后背,直接去吃草吃树皮。
他还想吃庙里面的贡品,那摆着的,都是极为肥美的羊腿。
可惜那些贡品是神佛的,他们这些贱民不能动,否则就会被庙里的人打死。
国王说,他们都是上辈子犯了罪孽,所以这辈子才会那样苦。
若不把罪还完,下辈子比现在还要惨。
如今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
下辈子?
更惨?
于虎不敢想,那是个什么日子。
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干活,冬日跟无数人挤在一起御寒,直到春天到来。
但春天来了也不好,还要给国王修殿宇。
今年修的是火墙宫殿。
说是只有大功德的人才能住。
但这东西有什么用,大家并不知道。
只是那平临国来的匠人十分讨厌,上来便让他们离开,还说国王不好,让他们赶紧跑。
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而于虎也知道。
火墙宫殿是取暖用的,冬日会跟春日一样暖和。
当时他也有疑问,国王他们不是有法力吗,也会怕冷吗。
明明以前冬天的时候,他们都说不冷的。
再之后,便是国王阴谋被戳穿。
于虎刚开始很愤怒,接着变得迷茫,如今则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已经不能思考了。
官吏们问他,他家之前是做什么,以什么为生,原来家在哪,是不是征调过来的劳役等等。
于虎还以为他忘了,可这些答案逐渐清晰。
“我家是猎户,我爹打过虎,所以我叫于虎。”
“就在那片林子附近,不过房子被人拆了。”
“以后,以后也打猎吧。”
知道自己从哪来,便知道自己以后要去哪了。
岐州官员叹口气:“附近有个死掉犯官的宅邸,现在拆分成五十处住所,你选个地方吧。”
于虎全家都没了,他爹娘饿死,姐姐病逝,确实可怜,也是在家人去世那一年,被忽悠入了教。
现在只能尽力安置这些百姓,希望他们尽快恢复正常生活。
于虎住进这宅邸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住了不少人,他不是唯一被分里面。
因为他一个人住,便分到一个较小的屋子,左边是一家五口,另一边是一家三口。
他们三家共用一个院子。
“这以前是官员的宅子,平时不怎么过来住,那人死了,就便宜咱们了。”
“听说这只是其中一处小院,整个宅子有十多处小院呢。”
于虎听着两家交流,自己没开口,又听他们在说院子里没有厨房,准备一起盖一个,便开口道:“我会盖,我来吧。”
三家暂时共用一个厨房,等大家手头宽裕了再分开,所以肯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气。
于虎大多时候都很沉默,只有听到大家分了什么,新来的官员让他们做什么,还有岐国变为岐州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的时候,才稍微有反应。
只是当晚睡着有屋顶的房间里,于虎还有些不适应,虽然这房间不算大,但他一个人住,肯定足够了。
美中不足的是,房间没什么东西,需要他慢慢添置。
要不去猎兔子的,这个时节正是捕兔子的好时候,他爹教过他的,先布置个简易的陷阱。
用兔肉去换点东西,添置桌子椅子。
等于虎再醒过来时,脸上的迷茫少了些。
因为他知道要做什么了,也有了目标。
即使这个目标只是去猎个兔子。
找回生活的希望,就是从这些小事开始的。
于虎清早起来去山上布置陷阱,回来之后又把院子里水缸挑满,等隔壁两家捡完柴火回来,忍不住笑:“咱们住一起,还真省劲啊。”
“是啊,都是好邻居。”
于虎也忍不住笑,主动道:“我看到山上有处黄泥,正适合盖炉灶,一会去挖些回来。”
“好啊,我有个小炉子,大家随便吃点粥,然后就去挖黄泥。”
“行,我家还有点小米跟豆子。”
于虎会盖灶台,算是技术“入股”,跟着蹭了顿饭。
吃饱是肯定不可能吃饱的,但干活还是没问题。
原本精致的宅邸,慢慢变成百姓们居住的地方,陆陆续续升起炊烟。
怎么感觉,荒芜的宅子,立刻活过来了啊。
纪楚听手下人讨论时笑道:“宅子就是让人住的,没人住不就成死宅子了。”
卞大人立刻称是,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狗腿了,轻咳道:“大人,岐州情况虽复杂,但百姓们却是极好安抚。”
他们更多精力,都用在智斗本地豪强上。
此地百姓却是极为听话。
石大人也道:“大概是之前过得太惨了吧。”
这下,在场众人都跟着点头了。
岐州民政事务越来越好。
军务同样要紧。
接手本地士兵的邓将军心腹陆福明陆副将,脾气本来就不算好,来这之后更是气急。
要不是李纹跟纪振拉住他,估计都想跟本地士兵打一架。
但这些士兵,多半是被抓到岐国军营的,自然无心做事。
陆副将得知这件事后,才没那样生气,让想离开的士兵归家,只留下愿意跟着的人。
谁料这话一出,五千士兵走了四千。
只剩下不到一千人,好在这些人深思熟虑后决定留下,所以还算听话。
拿下岐州之后,平临国的边境线自然更长了。
想要时时防守肯定不成,所以要在最主要的关卡,以及各县城墙上做文章。
除此之外,再找个合适的位置,观察草原的情况。
草原上的状况,那可是重点。
以前只能依靠广宁卫那边查探,现在多了个岐州,只要布置得当,草原动向就会一清二楚。
已经七月份底了。
广宁卫那边早就开始练兵。
按理说,草原也该有所行动。
毕竟每年秋日的打谷草,简直是固定项目。
可现在的草原上风平浪静。
主和派部落罗和部落跟主战的当碚部落第无数次在一起商议。
罗和部落首领几乎嘲笑道:“还打啊?岐州地势高,他们找个合适的地方,广宁卫的前方就会一览无余。”
只要有一队人马驻扎,便能时刻掌握当碚部落等人的动向。
本来正面就打不过了。
现在想要奇袭突袭也不可能。
“要我说,就别想了,好好跟他们做贸易吧,现在他们粮食产得多,人口也越来越多,打不过的。”罗和部落并非怯懦,而是根据形式的判断。
放在之前,他也不会这样劝啊。
一整个七月,他们便因此事交流过无数次。
马上都要八月份,再不练兵就晚了。
可大家更明白,今年再想打谷草,基本上不可能。
当碚部落嘴上咽不下这口气,实际上什么行动都没有,分明是妥协的意思。
而人家广宁卫一刻不停地训练,听说今年物资更充沛了。
“可恨他们出了个纪楚。”当碚部落首领恨恨道。
经过岐州一事,即便是草原上都听说了纪楚的名字。
这人,简直是平临国敌人的一生之敌。
“不打了,做交易。”
“卖他们几十万牛羊,看他们能不能吃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