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兴五年, 五月初六。
处理完安济府的事情之后,纪楚一行立刻前往浩州。
现在的安济府,一部分灾民离开, 剩下的则由当地大户支起粥棚接济。
剩下的,只要等买粮的薛明成过来即可。
要说浩州情况也差不多。
不少灾民有序逃荒, 留下大户也不敢再多言, 老老实实开仓放粮。
这些敛财大户的粮食,足以支撑到朝廷新粮过来。
那为何还要亲自过去?
是不放心杜忠杜知州吗。
杜知州本人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他去迎接纪大人的时候,小老头直接抱着纪楚痛哭。
如果按年纪来看, 小老头都能当纪楚的爹了,但在官场上,大人帮了他太多,不怪他直接哭啊。
哭归哭,实际上浩州被杜知州治理得不错。
他踏实细心,做事也公正。
再有纪楚在旁边协助, 本地情况虽然严重, 却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就连那百姓暴乱, 也是有人刻意为之。
出了这样的人,他还能维持其他各县不乱, 已经很厉害了。
这也是杜知州满腹委屈的原因。
他都这么努力了啊!
凭什么还这样对他!
当官真的太难了!
不过听说纪大人在安济府的情况后, 杜知州才知道, 他这边的乱子不是针对他。
完全是对纪楚的陷阱。
他们这俩人, 可真惨啊。
随着安济府事情结束, 该老实的都老实了。
杜大人觉得,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怎么纪大人专门跑到浩州,看起来还十分紧急?
纪楚看杜大人疑惑, 反而笑道:“要的就是紧急。”
在场都是自己人,要么是纪楚手下,要么是杜忠心腹,他直接道:“总不能只见招拆招,破了他们的计策是一回事。”
“让他们加倍奉还,又是另一回事。”
啊?
加倍奉还?!
怎么加倍啊。
这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那些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还不够吗。
自然不够。
看出纪大人的意思之后,杜大人的随从等人也兴奋了。
“纪大人,我们要怎么做。”
“早就憋屈死了,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所以要彻查。”纪楚直接道。
从三月份到京城,如今已经五月份,整整两个月的时间,纪楚几乎没怎么休息过,现在看起来依旧精神奕奕。
“本官要查清楚,那所谓的暴乱到底怎么回事。”
杜知州眼前一亮,没错!要查!
最近事情极多,大家想都是,能把事情按下去即可,谁也没精力往深了看。
这会想来,往深了查才是最好的。
他们不能总是防守,一点也不反击啊。
纪楚来得突然,命令下得也快。
之前被关起来的暴乱佃户终于有人提审。
他们不用本地官吏,只用纪楚跟杜忠的人,专门审问情况。
从如何捡到杜知州跟老友之间的信,再到谁提起的抢东西,以及中间的利益勾连等等。
他们就是要乘胜追击。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也因这快速的反应,挑事的大户根本反应不过来。
当天晚上,等人再少一些的时候,杜知州再次主动去纪大人书房。
这次只剩下纪楚,李师爷,还有杜知州。
看这人这样更少,杜知州就知道,纪大人早就在等着他了。
虽说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朝廷暂时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可他还是要跟纪大人道歉,以及想想如何补救。
那就是杜知州信件泄露一事。
浩州百姓暴乱的导火索,便是他跟老友的信件。
说起这件事,杜知州脸色有些灰白。
“我跟老友已经有几十年的交情。”
都说人的年龄渐长,身边好友会越来越少,杜知州也不例外。
可这朋友,是他读书时候就认识。
之后老友考上举人,他随后跟上。
只是杜大人再考上进士,老友则留在家乡府学里当夫子,当助教。
虽说一个举人,一个进士,但两人关系并没有变差。
更因杜大人官途不顺,在外颠沛流离,那老友在家乡还帮他照顾爹娘。
这般深厚的友情,自然让杜大人在老友面前,多了几分口无遮拦。
故而,有了那封书信。
杜知州把纪楚跟他讲的话,写在信中,既是宽慰自己,也是吐槽一下浩州的局面。
谁能想到,这封信会落到政敌的手里。
还是利用他,来攻击纪大人。
说起这些事,杜大人泪光闪闪:“出事之后,我让家中长子特意去问。”
“他不仅避而不见,还告诉家人关好门户,以后不要再来往。”
这么做,自然显得欲盖弥彰。
几经调查,杜大人的老友已经接到府学的新任命,成功升为府学右训导。
而那段时间,跟京城跟江南有不少书信往来,还有江南大族子弟前来交涉。
所以老友出卖他的原因,自不用讲。
不见杜知州的儿子,一是想彻底断了这个关系,二也有愧疚。
用几十年的友情换了升官。
个中滋味,谁又能真正体会得到。
杜大人至今也没说过老友一句不好,只是把这件事完完整整说出来。
他们既然要反击,那就正儿八经地反击,他自然不能藏着掖着。
“读书的时候,多有竞争,那时候还觉得有意思。”
可做官上的竞争,实在太过残酷。
李师爷稍稍叹气,以前杜大人官途不顺的时候,那还好些。
那老友虽是举人,可在老家府学当学官,其实过得不错。
杜大人看似当了通判,但却是昌河州那种地方,双方还算平衡。
只是纪大人去了昌河州之后,人人都觉得,那里的官员也要“沾光”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杜通判很快成了有绝对实权的杜知州,还从边关去了中原重地。
当时杜大人自己都知道,他自己好好当差,被调到京城也是可行的。
虽说浩州出了事,但此乃天灾,只要处理得当,并不会牵连他。
而杜知州多年的办事经验,终于有了施展的地方。
在浩州暴乱之事未出之前,其实处置得一直不错。
否则纪楚也不会放心地去往安济府,继续把浩州留给杜大人。
但正是这样,杜大人的老友心态才开始失衡。
又或者是从纪大人去了昌河州之后,这心态就不一样了。
反正不管怎么样。
杜大人叹气道:“那边的事情就是这样,这是跟他联系的人员名单。”
安家,纪家。
还有范家。
纪楚看着范家的名字,开口道:“睿王妃的娘家?”
杜大人点头,刚看到范家的时候,他还觉得奇怪,之后多番查证,确定是江南范家,也就是睿王妃的娘家。
要说前太子一党,早就不足为惧。
这江南范家,却是有自己势力,就算不依靠太子,也是厉害的。
只是前太子病逝,太子妃变为睿王妃,加上睿王妃急流勇退,还鼎力支持当今皇上,更是跟几个公主关系不错。
因此,范家不仅没受牵连,还能潜心经营家族。
没想到范家贪心不足,舍弃女儿给他们铺好的稳妥之路,竟然大肆敛财。
就连天灾人祸都不放过。
或许在外人看来,范家有今日的家业,已经很不错了。
但在他们自己人看来。
他们原本应该是皇后族人,这才是他们贪心的根本。
范家认为,自己应获利更多才是。
睿王妃的急流勇退,不过是女儿之见,一点也没有大志向。
倘若他们能说让世子登基,不仅睿王妃,还是他们范家,还会被什么薛明成,纪楚之流胁迫?
可惜那世子被他母亲睿王妃养得毫无主见,竟然也觉得,如今家中跟范家都很好,不必再折腾。
甚至说什么,他爹,也就是前太子若在,也会觉得如今的平临国很好。
纪楚稍微摇头。
如果没有灾情,这些小人不足为惧,用不了几年,自己都要接受如今的事实。
偏偏遇到大灾,他们仗着家族积攒的财势,想要扳回一城。
不至于推翻皇帝,但肯定会要一个新的平衡。
那就是让皇上默许他们在江南一带积攒财富,又或者会跟皇上谈“分账”。
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都离不开一件事。
那就是借着压榨百姓,获得更多权势。
杜知州说到最后,自己也叹口气,只纪大人吩咐。
只是有个问题。
安家季家还好说。
那范家怎么办,他们家在江南一带势力,几乎不可撼动。
还有京城那边,又该如何。
纪楚却看向京城的方向,直接道:“等。”
等什么
杜知州还在疑惑。
可京城方向,什么也没有啊。
因为纪楚等的人,从安济府方向来了!
张太监一路都不敢停,擦着头上的汗:“太热了,这地方什么时候能下雨啊。”
李师爷跟张太监都很熟悉了,亲自给他倒茶:“张总管辛苦了,不用这么着急的。”
衙门其他人颇有些惊讶,皇上派张总管过来,不是监督纪大人吗。
为何李师爷竟然不害怕?
要知道监督二字,便属纪钦差的半个上级了。
那张太监似乎知道大家的想法,十分顺手的接过茶杯,颇有些抱怨:“你们大人也太勤勉了,之前听说他在安济府,所以我们巴巴的跑过去,人刚到,就听说你们又来了浩州。”
“这般辛苦,皇上肯定会心疼的。”
勤勉,辛苦,心疼。
只这三个关键词,人精一般的官吏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监督,这分明是撑腰。
张太监整个人十分放松,根本不是过来监督的,甚至道:“皇上听说你们家带头捐粮,以至于整个原化州都效仿。”
“正在斟酌奖励了。”
奖励还用斟酌?
又听人家道:“皇上不知从哪听说的,说你家依旧住着之前的老房子,都没有再起宅院,所以准备把原化州一处旧别院整理出来,从陛下的私库里出钱。”
“到时候,也能更让你老父老母住得舒服些,还有你家兄嫂也都是好的,他们在家照顾你爹娘,这才能让你在外面安心为百姓做事,可要好好对他们。”
这些话说起来琐碎无比,听起来还颇有些唠叨。
可越琐碎越唠叨,那就显得不是公事公办。
皇上所说的旧别院,肯定也不是什么简单别院,多半是皇家临时行宫,虽说多年不用,可人家出私库给修缮啊。
看似贬纪楚没在家照顾爹娘,但那话的意思,分明是站在他的角度上,帮着赡养爹娘,厚待兄嫂。
还给了个十分合适的理由,纪楚是在为百姓做事。
但凡听了这些话的,哪能不知道皇上的意思,哪能不知道纪楚手中的权势更稳了几分。
因为张太监的到来,浩州依旧心存妄想的人,现在不仅老实了,甚至开始跪舔纪大人。
都这样了,真不能抱着原来的大腿不放,老老实实听话吧。
至于背后的安家季家,乃至范家,基本要完蛋。
有了这层助力后,纪楚搜集罪证的速度显然更快,等到五月十二,就把所有证据打包送回京城。
张太监在这段时间里,不仅没有“找麻烦”,反而跟着做了不少事。
能在宫里做总管的人,必然有他的本事,张太监更是如此,无论人情往来,还是实际做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唯一让大家担忧的是,尽管受灾的十二个州府,当地官府赈灾跟大户们赈灾全都安排上了。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各地粮食到底有限,有些大户的粮仓都要见底。
这样下去,不仅百姓要反,就连大户们也要反啊。
而出去买粮的薛明成,则一直没有消息。
相比灾区一会闹事,一会逃荒的。
薛明成所在的宣新府,在灾情方面的事,低调得不像话。
因为他们都在忙另一件事。
江南一百多个工业作坊园的审查。
由周大人,景大人,刘大人的评估小组,来到江南一带后,就开始自己的差事。
首先,作坊园的标准已经出来。
如果符合要求,官府跟数学联盟的人就会对他们进行专业指导。
有工部景大人跟刘宝愈刘大人在,大家都很信任。
要是不符合要求,就要摘掉作坊园的名字,不许再用这个招牌。
作坊园这个招牌,就是吸金利器。
跟什么连锁店一样,有没有招牌十分重要。
所以刚开始时,这个评估小组还算低调。
可连着摘了十几个作坊园的牌子,才让各地作坊老板感到恐慌。
因为没了这个牌子,他们的订单锐减,收入肯定跟着锐减,就连一些工匠也要离开,他们要真正地作坊园做事。
这事带来的震动不可谓不大。
就在大家人心惶惶的时候,薛明成回了江南一带,他率先去的就是自己任地,宣新府。
如果说纪楚昌河州如鱼得水。
那薛明成在这里,则是举步维艰。
谁也没想到,他要筹粮,还要筹买平价甚至低价粮,竟然来这。
在这当知府的时候,薛明成过得可不算好,这里的人也不听他的。
大家都想看薛明成吃瘪的时候,工业园评估组的官员,“正好”来了宣新府。
作为本地知府,还作为景大人他们的好友,几个人自然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也就是这顿饭,让当地唯恐被摘牌的工业作坊园找到机会。
不想被摘牌的话,能不能去找薛明成?!
让他帮忙说说好话?!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不少人还真去了。
而去的结果,竟然出乎他们的意料。
“要说直接不招牌,那是不可能的。”
“但给你们一些时间,让你们有个充足的准备,还算可行。”
薛明成此话一出,整个宣新府八家作坊园,立刻开始行动。
等会,薛大人您还没说,您为何要帮忙啊。
这个简单,我需要赈灾粮。
整个宣新府大家族明白过来。
薛明成确实有所准备,想要延迟摘牌时间,给他们调整跟补充的机会,那就要付出代价。
这代价,就是帮薛明成弄到赈灾粮。
等于说,用钱换自家作坊园。
虽说不是确保作坊园能留下来,可只要给了时间,就能朝着作坊园的要求努力。
而且人家作坊园的要求虽然严苛,认真照做,却能良性发展,无论怎么看都是不亏的。
就在各家商议之时,有个极为敏锐的官员道:“工业作坊园的评估组,是什么时候来江南的?”
是在赈灾队伍来之前。
不对,是在确定赈灾钦差为纪楚,薛明成之后的。
不管是赈灾队伍,还是那评估组,都在京城碰过面。
所以,这是朝廷早就计划好的?!
朝廷确实要整顿乱象频出的作坊园,但也不会完全扼杀。
干脆借着评估的名义,既是整顿,也是促进发展。
而其中的中间地带,则完全留给了赈灾。
你们不能只享受朝廷的好处,享受纪楚也好,朝廷也好,带来的工业作坊园。
也要为其他地方付出一些。
这低价的赈灾粮,就是代价。
用低价粮食,换一个真正的作坊园。
这买卖,其实很划算。
划算到任何一个作坊园老板都会心动。
各家还在商议的时候。
那评估队伍里的刘宝愈刘大人还道:“做的一堆垃圾,要不是看在纪楚的名字上,全都给关停了。”
???
刘大人?!
这不合适吧。
周大人也道:“已经给了机会,倘若不抓住,那就太不合适了。”
这话过于文雅,翻译一下,不要给脸不要脸。
天下有灾,你们本来就要出赈灾粮,好好商议还不给,那就等着纪楚来吧。
事实上,纪楚在中原赈灾的影响力,已经传到没受灾的其他地方。
各地百姓,都有陆陆续续离开家乡的存在。
而且跟着逃荒队伍过去,路上还更安全。
别人就算了。
你周大人跟纪楚不是有仇吗?
怎么还这样做事?
有人问到周大人跟前,他只能捏着鼻子道:“本官对事不对人。”
这话说的,好像真的跟纪楚有矛盾一样。
实际稍微想想,其实过于模棱两可了。
不少人只觉得他们轻敌。
没想到评估组跟赈灾的人,竟然穿一条裤子。
早知道他们目的相同,当初就不会让评估组来得那样顺利。
谁能想到,跟纪楚关系不好的周大人,同样是计划一环。
看着他们讨论,周大人心道,纪楚辛辛苦苦托人给他做的上好画笔还在家里了。
这些事情赶紧处理完,他也好赶紧回去画画。
要说之前,周大人还觉得他的名声被棉花拖累。
最近几年反而无所谓了。
在工业作坊园以及赈灾上甚至有大用,更让他觉得无比淡然。
此事磨炼他的心性跟意志,只觉得外面风言风语的十分可笑。
还不如学纪楚那样,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谁还会在意外界的看法。
有这两者配合。
再加上即将要接受评估的工业作坊园,低价粮食很快主动送到薛明成手中。
至于那些已经被摘牌的?
不好意思,没机会了,摘了之后,三年之内不准接受评估。
这个条例一出,跑过来送粮的人更多了。
我们送粮!
给我们作坊园一点时间,让我们好好整改啊。
薛明成看着宣新府众人脸色变化之大,在此地的怨气也少了。
管你们怎么想,他能买到便宜的赈灾粮即可。
对了,一边买粮,一边让本地佃户离开。
去东北开荒吧,那边都有自己土地的。
薛明成做事又阴又狠,狐狸般的眼神再次出现。
以前他是意志不坚定,现在被叙州百姓感动,又知道自己做的事很有意义,那各种手段还不是招手就来。
他可不像纪楚那般光明磊落,他什么阴招都会用啊。
不把你们搞垮,他就不姓薛。
薛明成还卡着时间,确定把灾区大户们榨得差不多,再把粮食运过去。
粮食送得早了,那些大户们就会少出粮。
送得晚了,又会有麻烦。
所以这时机很重要。
纪楚跟薛明成两人配合默契,在各地大户受不了之前,把新一批赈灾粮送到。
气得众人牙痒痒,对他们又没有办法。
因为那睿王妃的弟弟范大人,已经被皇上责问了。
这些抱团的士族,哪是被纪楚昌河州混合双打,分明是联合皇上,三头挨打。
有些人要利用旱情敛财,有人利用旱灾缓解土地兼并。
至于谁赢了,似乎已经显而易见。
接下来的日子,纪楚跟赈灾队伍,以及张太监等人,在灾区四处奔波。
大事小情,总有忙不完的。
他们会拼尽全力,让百姓度过这场天灾,尽可能地减少损失。
六月初六深夜,忙了一天的纪楚等人刚刚躺下,便听到一声惊雷炸开。
纪楚立刻睁开眼,望向窗外。
一起跑出来的,还有随行官吏们。
原本满天星光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一炷香后,属于夏季的雷暴雨倾盆而下。
下雨了。
终于,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