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可是真的?”
沙瀑前,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抱着手臂,唇角含着一丝隐昧的弧度。
他掀起眼眸看向现了身形的人,不,是魂魄。
“你是……”他故作茫然。
嘉乐急切地走到他面前:“我名为嘉乐,是西决的公主。”
许砚挑了挑眉,冷声道:“九雾才是西决的公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名我西决的小殿下。”
嘉乐犹豫一瞬,而后跺了跺脚:“我才是西决的公主,九雾……她绝不是有意要骗你的,只是没有办法了。”
她说完,连忙问道:“你方才说……天下之大,任我所去,可是真的?”
许砚勾了下唇:“话已出口,自不食言,但……”
嘉乐定睛看着他,他缓缓开口:“口说无凭,你又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嘉乐想了想,苦恼的蹲下身。
许砚也不急,安静地闭目养神。
良久后,嘉乐猛地站起身:“你,你等着。”
她说完,魂魄进入沙瀑中。
许砚视线从她急匆匆地背影挪开,看向沙山之上郁郁葱葱地树苗,微微眯起眼眸。
从前他敬畏西决先辈,不忍惊扰族人亡魂,亦觉故人故物该平稳安眠于故土之下。
新芽生长,荒地复苏,而这一切竟是人力所达,简直匪夷所思。
为了解开心中疑惑,他不惜命人挖遍了西决沙壤,数万年过去,如他所料,流沙,地陷,物是人非,就连留下来的骨骸都寥寥无几。
除了……
此处。
沙瀑之后竟另有乾坤,独属于西决的沙门阵,如此周密的阵法,若非已经被破,连他都一无所知。
这沙门阵隐藏于西决数万年,他竟没有一丝察觉,如今这世间,无人能画出这样的阵法。
不是现在,只能是从前了。
能令如今的他都看不清虚实的,只有沙门阵的开创者,西决王。
耗尽全身精血而成的,完美阵法。
当年他耗尽灵力也只是寻到了西决王与王后的尸首,可沙石门阵只会是王上的手笔,他带人进入了废弃的阵法中,果然发觉了许多不该出现在此处之物。
教习小儿识字用的古旧小册,墙壁之上刻画出的幼稚画作,埋在沙里难以识别的虎头枕,还有一块王玺……
这世上,有谁能拥有西决王玺,又有谁能令西决王在生死攸关之际,耗尽心血而成的完美阵法?
里面藏着哪位他不敢妄下定论,但近日有谁来过此处,一查便知。
而查到的这个人,他并不意外。
九雾。
得知是她,对于沙门阵中之人的身份,更笃定了几分。
他一直不认为九雾是西决王上血脉,可她却能从沙笼中安然无虞,这是他一直困惑的。
若是有真正的王族血脉相助,一切便理清了。
今夜,他故意试探,一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二是,他需要清楚,当年的王上与王后,到底想做什么。
嘉乐的魂魄能存在世间数万年,必定是王上王后用了自身强大魂力为其固魂,此沙门阵外力无解,嘉乐只是魂魄,亦无可出。
西决覆灭,他们若舍不得自己亲生血脉,也不该用如此决绝的方法,纵使是魂魄,被关在其中数万载,又能比死了好上多少。
而最让许砚意外的是,九雾竟能将她带出来?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许砚支着额侧,半阖着眼,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见嘉乐回来。
嘉乐用自身微弱的魂力将一本厚重的古册托了出来。
足有一掌宽的古册,外皮已经损坏,纸页字迹也泛黄晕染,却不难看出,纸页之上娟秀的字迹。
上面写着——
爱女嘉乐,亲启。
许砚接过古册,在看清嘉乐的样貌后,他便已经确认她的身份。
时间久远,王上与王后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已经模糊,嘉乐现身之时,他好似又忆起了他们的面容来。
之所以与嘉乐要实证,便是想知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除了这本古册,王后可还与你说过什么?”
嘉乐眸光一闪,嘴比脑子先动:“母后残魂陪伴我数年,除了让我多看一看这书册,便是让我等……”她话音止住,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嘴。
“等谁?又为何要等。”
嘉乐回避目光:“我不能说。”
“也,记不清了。”
她半真半假地道。
许砚目光落在古册
之上,掀了掀唇角:“哦,是吗。”
“记不清,便算了吧。”
嘉乐看向他:“如此,可能证实我的身份?”
许砚:“自然。”他微微弯了弯唇:“臣,拜见殿下。”
嘉乐眼睛一亮:“太好了!那你可莫要忘了,到时候带我离开这里,我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去看花,看湖,看人间最热闹的集市!我要自由自在!”
……
九雾以为,许砚证实了她假冒嘉乐身份,定要借此来刁难她,不曾想,接下来的几日,许砚一切如常,好似嘉乐的消失与他无关,一切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自从九雾催熟了新芽,西决故地就再也未曾飘落雪花,这夜,九雾倚靠在窗前,望着天际的朗朗明月,感受着带着春意的疏和晚风,轻风拂过她鬓边的发丝,一时间,好似所有烦恼都散去。
体内灵力的充盈之感,驱散了心中隐隐的不安,那日她耗费了半身灵力,令新芽生长,不过短短几日,她耗损的灵力又恢复如初,甚至比原来更加纯粹厚重。
“如果,我真的是西决的人就好了。”
“信任值加五。”
听到系统的播报,九雾侧头看去,轮椅上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院落中,悄无声息。
“不装了?”
九雾脸上怔然一瞬,而后恢复神色:“这话该我问你才对,既然已经识破了我的假身份,何故装作不知。”
许砚摇了摇手中折扇,意外于九雾的敏觉,勾起唇缓缓道:“装?”他摇了摇头:“你的身份是真还是假,对本君来说并不重要,又何须装。”
“也对,就算我当真是西决公主,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个牵制玄意的棋子,真与假并不会改变你的筹划。”
九雾收回视线,看向天际。
“你方才说……若你是西决之人便好了,怎么,喜欢这里?”许砚看向九雾。
九雾眼睫一颤,视线依旧落在墨蓝色的天际上,不以为意地道:“若我是西决之人,便就证明,我的亲人从未抛弃过我,他们只是离开了。”
许砚迟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开口问道:“他们死在这里,听起来,也没有比你被抛弃好上多少。”
还不都是,都不在了。
九雾轻笑一声,看向他:“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你的族人,一定很爱你,风雨将至,你却刚好被送到安全之处。”
许砚垂下眸子,连一个外人都看出的道理,他又怎会不明白。
“所以,我才要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他们的初衷,真的是想有个人,来替他们与这世间要个公道吗?”九雾道。
“若你是我,你待如何?”许砚反问道。
“我……”九雾低垂下长睫,一时竟有些回答不上来。
亲族覆灭,家园被毁,绿洲荒芜。
徒留自身,带着西决上下的爱护徒留于世,这爱护,份量太重,若是她,大抵也是要寻那罪魁祸首,不死不休的。
可这凶手,或许是人,亦或是天道,还是世间千万生灵?
许砚迟迟等不到九雾的回答,也不追问,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手中折扇。
“你比我幸运。”
九雾:“什么?”
“起码你…遇到了一个劝慰你不要做恶人的人。”
许砚将折扇收回到长袖中:“而我,只觉得这世间,冰冷又可恶。”
他操控着轮椅离开院落,途径一颗半身高小树,顿了顿,忽而一笑。
或许也曾出现过那一丝微薄的善意。
但他已经丧失了感知的能力。
九雾追了出来,轮椅上的青年没有回头:“玄意,三日后便到。”
九雾停顿一下,而后快步跑到许砚身侧:“许砚。”
“你想告慰西决子民的亡魂,不一定要毁了这世间的。”
“我也很喜欢西决,我愿意留下,陪你一同找出西决灭亡的原因。”
许砚停下,默默看向九雾:“你下一句话,是不是要说,让本君阻止玄意来到此处?”
九雾沉默。
许砚轻嗤一声:“相隔数万年,蒋氏,仙门,魔族,谁才是那个祸根,早已随着时间风朽,西决灭亡已成死局,死局,你,亦或是我,都解不了,唯有另一个死局可解。”
“我不想要答案了,天道不公,便毁了这一方天地,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他笑了起来,意有所指:“而且,覆水已难收。”
棋局已成,这世道,已经乱了。
……
帝京,神庭观星台。
“帝师大人,无尽深渊急报!”
坐在玉台中央的人抬眸看向来人,修为高深的天阶修士此刻一身狼狈,脸上早已没有镇静神色:“无尽深渊镇守魅魔的封印,破了。”
“帝师大人,幽冥来报!”
“幽冥封印被外力摧毁,怨灵尽数涌上黑水河畔,周遭村民死伤无数……”
“帝师大人,玄意少主失踪,仙门无首,与魅魔对抗损伤惨重!”
急报一道接着一道,许墨白将手中星辰棋放下,淡声道:“命无尽深渊外的仙门众人即刻前往幽冥,幽冥周边城池的守城军队也尽数对抗怨灵,务必保证幽冥周边百姓安全撤离。”
“还有,原属镇国将军许氏麾下的揽月军,将其全部控制。”
天阶修士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那魅魔……”
许墨白站起身:“散布消息,仙门少主玄意,剑骨被抽走,如今人在西决。”
天阶修士大惊失色:“帝,帝师大人,您说的,可是真的?”
许墨白垂眸看向山河棋局:“去做即可。”
人离开后,许默白将山河棋局上的星辰棋一颗一颗收了起来,棋子被掌心握紧,化为齑粉。
原以为,知晓天意,便能阻止梦中那场浩劫。
可如今,人变了,劫数仍在。
凡人之力,此局何解?
他的视线落在唯一一颗没有被收走的星辰棋上,一颗本不存在,却神奇般出现的,异象。
“来人。” :
许墨白将刚写好的纸张塞进信封中,递给宫人。
“速速前往西决漠海,找到玄意,带给他。”
宫人垂眸看了一眼,有些讶异,信封上,明明写的是——
九雾,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