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错配

【错配:生活中会让人痛苦,小说中却会让人姨母笑的一种现象。<例句:然而,看到后面常常会发现,实际是表面上水火不容,本质上非常契合的“错配诈骗”。>】

“婚房”这个词不准确,但孟初一时没想到反驳的理由。

这套位于林大附近的二手房,是为了孟初上班方便买的。付关山不拍戏的时候,通常去上海——他在那里有房产,或者回老家——他母亲常住在那。

本来孟初打算自己全额出资的。作为C类引进人才,孟初有60万购房补贴,剩下的可以公积金贷款。然而入职了才发现,这补贴就和空气中的浮尘一样,看得见摸不着,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落到实处。最后,大部分房款还是付关山交的。

他表示受之有愧,付关山给出理由:婚后他们还是要装装样子,时不时同住的,既然是两人共用,就应该共同出资。

“那也该每人一半啊,”买房那天,孟初郑重地说,“离婚的时候,一定把剩下的房款还给你。”

付关山把刚到嘴边的“物业水电车位你负责,这样就扯平了”咽了回去。

“房子的风格还挺简约,”交房那天,孟初高兴地说,“就这样住挺好的。”

付关山把刚到嘴边的“什么鬼装修,除了承重墙全部拆掉”咽了回去。

“请进,”结婚前一天,孟初客气地说,“有段时间没来了吧?不好用的家电,我换掉了。”

付关山新奇地找不同,然后在发现变化那一刻,闭上了眼睛。

这圆形奶白色淘工厂风吸顶灯……上次见到还是在二十年前的老家。

别说跟现在的潮流,跟原先的装潢也不搭呀。

早知道他就直接约设计师过来了。

不过,如果这样,离婚的时候,孟初肯定赔他一大笔钱。

付关山早已进门,在很塑料的椅子上坐下。孟初还在门口,把对方乱丢的鞋子摆正。

然后他走到厨房里烧水泡茶,礼数严谨,像是招待客人。

“对了,”付关山望着升起的白雾,“明天上午,我约了造型师,我们拍完结婚照再去民政局。”

孟初像是刚被暗箭击中了。“还要做造型?”他的手指搓来搓去,茶叶被搓成了碎屑,“当场拍一张不行吗?”

“这么重要的照片,不拍的好看点吗?”付关山指出形势的严峻,“指不定哪天会发到网上。”

孟初手里的粉末哗一下掉进开水里。

网上?当初签协议的时候,不是说不会暴露他的身份吗?他只需要做那个神秘的结婚对象就可以了?

“放心,除非经过你同意,我不会透露任何信息的,”付关山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从他手中接过茶杯,“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会答应……”他侧过来望着孟初,“给我一个炫耀对象的机会。”

他在那里含情脉脉,孟初对着茶叶浑身发抖——想到自己的照片被全国人民围观,背上的寒气把脊柱都冻麻了。

而且,专业的化妆和造型很费工夫吧。为了设计那个气象仪的电路,他已经连续两周在实验室待到晚上十一点了,还赶上硬盘损坏,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警报。

付关山望着他的表情,悻悻收起深情丈夫的做派。下了戏的人生也如此艰难。“简单弄一下很快的,你要相信专业人员的手速,之后我马上把你送回学校,好吗?”

他语气中有种拒绝还价的坚定,孟初犹豫一会儿,点点头。

毕竟让人等了好几个小时。

“对了,”付关山说,“趁这个机会,我们来敲定一下其他细节吧。”

他坐下,示意孟初坐在他对面。

孟初看了眼时间,这时候他应该开始处理数据了,但是……

毕竟让人等了好几个小时。

他表示洗耳恭听。

“你想要室内婚礼还是草坪婚礼?”付关山问。

“有没有其他选项?”

“你想要旅行结婚?”

“比如没有婚礼?”

付关山卡壳了。

“协议结婚的目的是让双方生活更轻松,婚礼这么劳民伤财,和我们的初衷不符吧。”置办婚礼所需的时间、精力,他想起来就头痛,有这工夫,他能写完好几个本子了。

“协议结婚的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付关山说,“不办婚礼,怎么跟家里人交代?”

孟初思考片刻,说:“可以说我们想好好准备,婚礼花一两年筹办也正常。一两年后,说不定我们已经离婚了……”

“你这个人怎么老把离婚挂在嘴上?!”

对面的语气有责怪的意思,孟初本能地回归沉默。

根据娱乐圈平均婚姻时长和离婚率,两年也算中等水平了。

付关山摆了摆手,想把话语带来的晦气驱散:“那我们两家总得见一面,吃个饭吧。我母亲早就想见见你的家人了,你挑个时间,我来订位子。”

孟初露出犹豫的神色。付关山心里涌出疑惑,不知为何,从答应结婚开始,孟初对双方家庭的会面,表现得既期待又恐惧。

“放心吧,”付关山说,“我保证我会当一个二十四孝好老公。我的演技你还不信?”

然后他想起来,人家可能真不信,毕竟一部自己演的电影都没看过。

不过,他直觉问题不在这里。

“那我要怎么配合你?”孟初说,“我不会演,到时候拖你后腿……”

“别提离婚就行。”

“好的。”

话题告一段落,付关山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客厅,似乎是在计划如何把整套家具偷偷打包换掉。

“还有其他事吗?”看他不说话,孟初蠢蠢欲动着想离开,“我还有数据要处理……”

付关山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这套房子是两室两厅,但两个卧室空间都不大,所以办公区域放在了客厅。孟初把显示屏打开,搬出电脑,开始跑仿真,突然听到身后沙发的响动。

他转过身,看见付关山舒舒服服躺在靠垫上刷手机。

后面多出一个人,有些不自在,但还能接受。

孟初把注意力放回屏幕上,相位裕度和噪声性能的数据刚出来,忽然听到身后发出嗤笑声。

他转过头,看到付关山对着手机摇头。

“都分居一年了,还在这演伉俪情深呢,”付关山感慨,“给对象送个蛋糕都要哭一场,上两个热搜,剧里要是也有这种演技就好了。”

孟初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转回头去,对着增益不足的结果皱眉头。

忽然,后面响起一阵翻滚声。

“GQ凭什么请他拍封面啊?他那热度数据能信吗?还‘国际化影响力’,他连英语都不会说!”付关山怒气冲冲地望着孟初,“你评评理,金像奖难道不比他那个‘科信之夜’最受欢迎男演员有影响力?”

听这句话时,孟初脸上闪过数个表情。从出现的时间点看,第一个是“什么是金像奖?”,第二个是“什么是科信之夜?”,第三个是“我真的不在乎啊”。

但是,对方既然朝自己搭话,孟初觉得自己有接住的义务。他想了想,终于找出了话说:“那你为什么没评上那个最受欢迎男演员啊?”

付关山刀了他一眼,脸色忽明忽暗:“一个破公司颁的水奖,我不稀罕。”

这很像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但孟初顾不上分析付关山的心理活动。

“那个……”他说,“我在工作……”

“哦,抱歉,”付关山说,“吵到你了?”他做了个闭紧嘴巴的手势。

孟初说“谢谢”,回头开始调整晶体管尺寸的参数,然而,鼠标刚移上去,就叹了口气。

不行!还是不行!

虽然身后的人不说话了,可响动却没停。付关山按屏幕很用力,打字的时候啪嗒啪嗒响;反应又特别丰富,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吸气,一会儿啧啧摇头。而且这人像有多动症,每隔十秒就要换一个姿势,沙发一直吱呀吱呀响。

孟初痛苦地闭上眼睛。

人家都不说话了,再要求保持绝对静止,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他们不过是马上要结婚罢了,关系还没好到那种程度呢。

孟初思索半晌,决定放弃今晚的剩余时间。反正付关山明天就走了,明天熬个大夜吧。

他刚起身,付关山就警觉地坐起来:“不工作了?是不是我太吵了?”

孟初想了想,还是说:“今天的数据处理完了。”

“哦,”付关山看了眼时间,“你每天都要加班到这时候啊,真辛苦。”

孟初想说,如果没有你还能多干一会儿,但保持了沉默。

可能因为孟初收工了,付关山交谈的兴致陡然提了起来,话比原来还多:“对了,我听小姨说,你在研究汰渍?”

孟初的眼神由烦恼变为迷茫。

“我还给宝洁做过代言呢,”付关山怅惘地说,“他们之前邀请我去参观实验室来着,要是那时候去了,说不定就能早一点遇见你了。”

孟初咬了咬嘴唇。“太赫兹。”他说。

“什么?”

“太赫兹,”孟初放慢语速,“是一种频率在0.1~10THz的电磁波。”

付关山像是被淘工厂风的灯光施了定身咒。

“我是做电路设计的,”孟初有些困惑,“怎么会跟洗衣粉有关系?”

“我哪知道电路设计是干嘛的啊!”

对方既然展现出兴趣,孟初觉得理应回应。他转过身,打开了一个文件:“你要是想知道的话,这是我最近在做的工作。”

付关山好奇地走过来,看了看屏幕,震惊中带着哀悼:“啊,谁死了?”

孟初被突如其来的讣闻吓了一跳:“死?”

“这个,”付关山说,“这个叫HV的人,他是你们行业的大佬吗?”

孟初晃了晃脑袋,似乎想活动一下脑细胞,他快找不出合适的语气了:“嗯……High Vacuum die是说在高真空环境下压铸晶粒,die在半导体里是晶粒的意思。”

室内陷入了沉默。

“这很容易误会的,”孟初补救道,“不过,下面有详细解释,你可能没看到……”

“我哪知道那是解释,”付关山说,“我就认识一个单词。”

您这英文水平也没什么国际影响力啊。

片刻后,付关山转过身,决定放弃对科研事业的探索:“家里有新的浴巾和牙刷吗?”

“浴巾在次卧抽屉里,牙刷在盥洗台上的柜子里。”

“不介意我先洗?”

“不介意。”

付关山迈开长腿,风风火火地冲进卧室,又风风火火地冲进厕所。

门一关,内外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孟初听着淋浴间响起的水声,打开了学校邮箱,刚才来了几个新邮件,趁没人打扰,先处理掉吧。

他才点开第一个红点,忽然,浴室响起了嘹亮的一声:“是谁~在扣动我心弦~”

孟初啪地关掉了屏幕,把头埋进手里。

天哪!他这辈子最受不了别人洗澡的时候唱歌!

谁想到,浴室里的人还越唱越起劲,从情歌转到古风,再转到民谣。这几年游走在各大电视台的晚会上,着实丰富了澡堂歌王的曲库。

伴着水流的清唱让人如芒在背,孟初飞速逃回主卧,关上了房门,把头闷在枕头里。

幸而,歌王动作利落,很快结束了沐浴,演唱会也随之告一段落。

水声一停,孟初有种断气之后续上命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卧室响起了敲门声。孟初没从枕头上起来:“什么事?”

“我洗完了。”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隔壁邻居也知道,整栋楼的人都知道!

“好的。”孟初说。

门口的人停留了一会儿,啪嗒啪嗒地走了。这声音让孟初警惕起来,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呼吸一滞。

这人进出浴室不换拖鞋,从卫生间到次卧门口,留下了清晰的脚印,足够拿去鉴证科当锁定犯人的材料。

孟初拿了拖把来,把水渍脱干净。然后走进浴室,呼吸又是一滞。

地上的一滩水在意料之中,可盥洗台上怎么也有一滩水?这人洗脸跟淋浴喷头似的?

孟初拿了抹布,把盥洗台擦干净,抬起头,又看到镜子上的白沫,再往左,是淋浴间玻璃上的头发。

啊,他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句话。

这场婚姻可能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