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人

【好人:文艺作品中,百分之九十九是这类主人公,另外百分之一,是号称“黑莲花”“恶人”,但其实也很善良的主人公。<例句:作品常用伤害坏人来凸显主人公并非好人,但惩罚坏人就是好人的一个属性。>】

手上多了一圈金属,日常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打字的时候,调试仪器的时候,整理教案的时候,手指与温热金属的摩擦,时时刻刻提醒他,他的独身生活结束了。

这导致孟初时不时望向无名指。

真奇妙,过往二十多年,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他能不再孤身一人。

即便只是浮于纸上的契约,只是徒有其表的婚姻,有这样一个“存在”,也足够了。

不过,这种快乐总是无法持续。时不时地,学院群里就跳出消息(传来噩耗),打断这个美妙的感觉。

市科技局项目的评审结果出来了。

孟初估计里面不会有自己的名字,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打开。

果然,入选的是两个八几年的教授。

项目等级不过市级,资金不过五万。说真的,看到金额的时候,孟初连写本子的动力都没有。五万,就够学生的劳务费,还要他劳心劳力写报告、交申请,一层层审批。

读博的时候,导师的项目动辄上百万,这点钱怕是只够交实验室的电费。

然而,在林大这个平台,纵向项目大多都是这个等级。

就这样,还轮不到他。

科技局这个项目,所有申请人要先在学院PK一次,通过后,再由学院推荐人选。

那么,学院选人的标准是什么呢?

自然,科研能力是一部分,人脉、资历是另一部分。

很显然,孟初在后两个都不占优势。他的人际能力接近于零,又是新教师。

白费了工夫,有些可惜,但也只好接受。他关掉群聊,决定忙起来,冲淡内心的沮丧,于是起身走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气象仪项目的验收日期快到了,大老板——也就是付关山的小姨——想找他了解一下进度。

这条路一向暗藏风波,因为途中会路过院长和书记办公室。

孟初一面在心里祈祷,一面放轻脚步。

不幸的是,墨菲定律永远会在最糟糕的时候生效。就在他快要逃离雷区时,院长走了出来,亲切地叫住了他。

孟初在心里叹了口气,停了下来。他真不想在3月就做年终总结。

“孟老师,”院长笑容可掬,“最近在忙什么项目?”

孟初一一做了汇报,院长配合着他的叙述点头,最后拍了拍他的肩。

“年轻人,大好时光,前途无量,要有冲劲,千万别听现在鼓动的什么躺平,那东西害人不浅,”院长说,“多去会议,多社交,多积攒人脉。你起点那么高,院里很看重你啊。”

真看重的话,那个科技局的名额能不能给他?

孟初附和着院长的话,心里涌出无奈。

院里以为,他既然是三清博士,自然有相当的人脉积累。那么,最好不要消耗学院本来就有的资源,而是通过自己的交际圈去争取项目,为学院带来价值。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想给他钱,但希望他给学院搞钱。

每个东家都想空手套白狼,但他们高估了孟初的交际能力。

不过,既然院长这么说了,他只能尽力想办法。

告别院长,孟初迈着比来时更沉重的脚步,走向大老板的办公室。

眼见要够到门把手了,突然,一声炸裂的怒吼传了出来。“你成天脑子里装的什么?!”

孟初猛地刹住。看来他来的不是时候。

门边还有两个研究生,手里拿着电脑,似乎是组里的学生,想来问问题,但不敢进去。

“付老师又发飙了。”其中一个悄声说。

“这回是哪个倒霉蛋?”

“新来那个师弟。”

话音未落,门内的骂声提高了一个八度。

“参数的设置过程不重要就可以胡编吗?!你以为审稿人看不出来??而且你编都不过脑子的吗?三秒加热到八十度,跟你后面写的根本对不上!?”

厉声过后,有一阵短暂的寂静,门外的三个人悄悄舒了口气——刚才都没敢呼吸。

气还没吐完,声音轰隆一下又炸了起来。“什么叫忘了计时??忘了就随便写写??这已经是第三稿了!!生物实验室磕了咖啡因的老鼠都比你长记性!”

门外的两个学生对视一秒,转身飞快溜走了。

因为过于震撼,声浪似乎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沉寂下来。

几十秒后,门把缓慢下降,一个脸色苍白的男生走出来。从他的表情来看,他能维持面部干燥,完全是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社会规训。

孟初认出这是自己课上的学生,对方经过时还跟他打了招呼,虽然声音有气无力的。

现在知道我有多温柔了吧,孟初小小地腹诽了一下。你们还不珍惜,天天翘课。

他敲了敲门,动作带着点小心谨慎:“付老师。”

门内的女士望了他一眼,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你缩在门口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刚才那个男生可能有不同意见。孟初一边想着一边走进来,简要叙述了一下项目进度。

“好的,当初我就觉得,每个部件的电路设计不困难,但他们对集成和能耗的要求太高,不过嘛,我想你应该有办法解决的,”付燕平把保温杯往桌上一搁,眼睛飘到孟初手上,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对了,恭喜啊。”

孟初本能地蜷起手指,袖子往下滑了滑,盖住戒指的银光。

“新婚生活怎么样?”付燕平兴致盎然地望着他,“我那自恋狂外甥烦死你了吧?”

“嗯……他人挺好的,”孟初说,“他还有戏要拍,已经启程去香港了。”

付燕平有些失望:“没有新婚旅行?”

“我们都挺忙的。”

“也是,”付燕平低头收拾桌上的文件,“我记得你还有一个穿戴式生物传感芯片的项目是吧?加油啊,争取早日财富自由。”

孟初苦笑。他每个月的基础工资不高,跟那些去私企的同学比堪称寒酸,唯一可能的致富途径就是疯狂搞横向。

这需要积极跟企业接触,寻求合作机会,业界称呼这种日常为“学术乞讨”——孟初一想起来就紧张得头皮发麻。

“谢谢付老师,”他说,“那您先忙,我不打扰了。”

“别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嘛。”

孟初听到“一家人”这个词,略微怔了怔。他不太习惯亲热的称呼,但落进心里,觉得很温暖。

付燕平看着他神色凝重地来,满怀感佩地去,望着清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还没有思考出结果,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她瞟了眼,是烦人的自恋狂。

“好久不见啊,小姨。”

“好久不见啊,上次跑到我办公室五十米外也不来看我的外甥。”

“不知道你五十米外那个老师有没有说过,”付关山熟练过滤她的嘲讽,“我们结婚了。”

“他没跟我说,但我看到戒指了,新婚快乐,争取别离。”

搞学术的都是一丘之貉,从来不盼着点好:“谢谢小姨。既然领证的事他没说,那吃饭的事大概也没说。下个月6号中午有空吗?两家人一起吃顿饭,算是个小型婚宴。”

付燕平翻了翻日程:“行。”

“好。”付关山的两则通知都结束了,但过了几秒,电话还没挂断。

付燕平翻了个白眼:“怎么了?”

“最近他有跟你提起过我吗?”

付燕平想了想,先放下手机,点开企业微信,回复了一个学生,再把手机举回耳边,慢条斯理地说:“他说你是个好人。”

对面从气急败坏的沉默转为满腹幽怨的沉默。

付燕平发出嘲讽的嗤笑。“哈,”她幸灾乐祸地说,“球状闪电遇上环氧板了是吧?”

“羊?什么羊?”

“环氧树脂是一种绝缘材料……总之就是人家懒得搭理你呗。”

“就是啊,他怎么这样,”付关山愤愤不平,“这张脸明明很容易给人带来快乐的呀。”

付燕平又翻了个白眼。

“我长成这样,演技又好,我的粉丝都说要给我申遗,”付关山难以置信,“他对着世界遗产,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付燕平开始按揉太阳穴:“你的演技能帮他申到面上吗?”

“什么?”

“在林大,有一个面上,升正教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诧异:“你们评教授还跟吃面有关系呢?”

“什么……面上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项目,”付燕平开始觉得刚刚那个学生可爱了,“隔行如隔山,你拿着津巴布韦币跑去瑞士,撒的再多,有什么购买力啊?”

付关山顿了顿,问:“怎么又扯上京巴了?”

“津巴布韦是……你们平时到底怎么聊天的啊?!”

付关山叹了口气。“不聊呗,”他感慨道,“我原本以为,见到我,只会有激动的沉默,没想到还有无话可说的沉默。”

忍住,付燕平捏紧手里的笔,自家外甥这个德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初是你要找个‘和圈子不沾边的’‘完全不一样的类型’,”付燕平说,“现在找着了,你还抱怨什么?”

“可是……”付关山说,“‘纯素人’又不是‘木头人’,我在讨他欢心,他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付燕平沉默良久,“哼”了一声:“人家可能只是不信。”

“不信?”付关山受伤地问,“为什么不信?”

“你传过多少次绯闻,你自己没数吗?”付燕平说,“过去三年,绯闻男友换了八个吧?”

“那是炒作!炒作!是宣发手段好不好?”付关山说,“公司要带新人,制作方要爆话题,投资人要拼流量,不炒cp怎么行?”

“那还不是你自己答应的?你活该。”

“不是……老板是一手把你从十八线捧到一线的伯乐,下面的新人都管你叫哥,你不提携一下说得过去吗?”

“不爱干的事,叫祖宗也不行。”

付关山望洋兴叹:“我就不该问你这个问题。”

“总之,”付燕平说,“小孟是聪明人,知道你前科累累,桃花缠身,你的话不能当真,态度冷淡不是很正常的吗?”

“他肯定不是因为这个!”付关山说,“他压根不通网,哪知道我跟谁传过绯闻?我怀疑他连cp是什么都不知道。”

“哦对,”付燕平问,“cp是什么意思?Linux复制文件的命令?”

付关山顿了顿。“记得来参加饭局,小姨。”

他挂断电话,保姆车刚好停在面前。他带着对婚姻前路的迷惘,扶了扶墨镜,在经纪人好似见了鬼的目光中,忧郁地俯身进车。

他以为他通知亲属的路程已经足够艰辛,然而,几十公里外的办公室里,孟初眉头紧锁,望着屏幕的目光,显然比他凝重百倍。

过了很久,在那个简洁的饭局通知下面,才跳出回复。

抱歉,哥。最近在出差,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祝你新婚快乐。

孟初望着这条信息,很久之后,眉头才舒展开。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