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插叙

【插叙:文学作品中插入补充信息或回忆的方式,主要目的是展开情节或刻画人物。<例句:因为插叙常在应试教育中出现,前述解释可能唤起痛苦的回忆。>】

人的记忆大约从三岁开始变得清晰稳定,更早的婴儿期,大部分记忆都属于无法回溯的潜意识,这是孟初一生的遗憾。

他十分想要因为“婴儿期遗忘”而丢失的童年。

因为他三岁那年,孟寄宁出生了。

对那个转折点的寒冷夜晚,他倒还有些印象。当时他坐在产房外,腿还够不到地,只能随着孟长青来回踱步的节奏,在半空中晃荡。

他仰头观察着面前的男人。他从没见过父亲这种表情。忐忑,期待,焦急。父亲望着手术室的门,脸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好像前方有某种笼罩他、融化他的光明未来。

终于,门打开,护士走出来,告知他们:“恭喜,孟先生,母子平安。”

那束光瞬间扩大了,孟长青露出笑容,朝产房跑去。

孟初从椅子上跳下来,想拉住父亲的胳膊。手伸到半空,触及毛呢大衣粗糙的纹理,那一片衣角却迅速从他的指尖滑过。

他抬起头,看到父亲头也不回地走进那扇门。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听着门内传来婴儿的哭声。

他隐隐感觉这预示着什么,与恐慌伴随而生的,是深深的无力。

随着孟寄宁一天天长大,这种无力感愈发明显。

家里虽然不宽裕,但孟寄宁的奶粉是进口的,孟寄宁有最新款的乐高和变形金刚。别人家弟弟时常穿哥哥留下来的衣服,但孟寄宁的衣服是崭新的。他满月、周岁,家里都隆重地请了客。为了拍下他第一次会爬,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孟长青特地买了数码相机,不厌其烦地蹲守在他旁边,只为抓住那个有纪念意义的瞬间。

孟初旁观着一切,心脏被妒忌扎得生疼,不仅因为孟寄宁能轻而易举得到他想要的关爱,也因为弟弟确实讨人喜欢。

孟寄宁乖巧,嘴甜,会来事,更糟糕的是,比他长得好看多了。

弟弟有浅棕色的大眼睛,浓密的睫毛,五官轮廓像个混血儿。每个来家里做客的亲戚朋友,一见到他,就会第一时间走过去逗弄,夸赞他是他们见过最漂亮的孩子。

他们喂他糖果,给他各种礼物,只要他甜甜地笑一笑,就心花怒放。

父母带孟寄宁去照相馆拍照,老板都不收钱,只要他们同意把孟寄宁的照片挂在窗口。

这样一个孩子,得到的关注更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是,孟初就变成了漂亮小孩身边的陪衬。大人们逗弄完孟寄宁,看到他站在一旁,时不时会问他:

“孟初,你喜欢弟弟吗?”

“孟初,爸妈疼弟弟,你会不会嫉妒啊?”

“孟初,爸妈是更爱弟弟,还是更爱你啊?”

孟初抬起头,看着一双双等待的眼睛,一次次回答:

“喜欢。”

“不会。”

“都爱。”

然后大人们笑了起来。

直到今天,孟初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是他努力迎合的回答取悦了他们,还是他悲伤的心情完成了他们对童年的报复。

但他一直没有改变自己的答案,懂事、乖巧、顺从的答案,符合大人心意的答案。

但他其实很后悔。当初,母亲宣告怀孕、家里一片欢腾时,别人也问过他,要是弟弟妹妹出生,他会不会嫉妒。

他洒脱地说:“如果有弟弟妹妹,我就把爸爸妈妈的爱分给TA一半。”

他没有想到,选择权根本不在他。

他也没有想到,对方把全部都夺走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情况并没有什么改变。很快,孟初就上小学了。

小学比幼儿园好玩多了,不用做那么多团体游戏,大家端端正正坐着听课,书也比幼儿园有意思。更重要的是,孟初发现,自己学得比同学快。

无论是拼音,还是算术,他很快就能理解,老师往往要再等上一会儿,才会跟全班同学讲。

期中考试,他还考了满分。

放学后,他抱着书包,很期待地在门口等。

这下好了,他有地方比弟弟强了,从今往后,别人就会夸他,父母也会更关注他了。

妈妈时常上晚班,都是爸爸来接。他脑子里转着美好的愿景:考试是当然要提的,等爸爸高兴了,他再说些其他的事,比如他们小学和隔壁市某个小学结为了姊妹学校,开展了一个捐助项目,对方学校一些有钱的学生,会帮他们订那种儿童文摘、儿童科幻之类的杂志,当然,不是每个学生都有资格获得捐助的,得是成绩最好的,比如他;还有,学校马上要举行速算大赛了,他下课一直在练,以他的速度,肯定能拿一等奖,奖品是一个保温杯,他觉得送给妈妈正合适,她不是经常抱怨,以前那个杯子里的水很快就冷了吗?还有……

学校真的发生了好多事,都讲出来的话,可以说好久。

他在脑子里用最慢的速度一件一件过着,像品尝一颗难得收到的糖果。

可是,他站到腿都酸了,也没等到孟长青。

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校门前聚拢起五颜六色的伞盖。

几个和他一样考了满分的同学,就算下雨,也没舍得把卷子放进书包里,就揣在胸前,等爸妈一到,立马骄傲地举起来。

他仔细望着那些家长,他们把伞遮在孩子头上,看到卷子的一瞬间,绽开笑颜,惊叹着、夸赞着,好像做出那几道加减法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迹。

他等着那个聆听自己奇迹的人,可惜迟迟没有等到。最后,是班主任匆匆赶过来,向他解释:“你弟弟生病了,你爸爸现在在医院陪他挂号,等你妈妈赶到医院,他就来接你。”

她看了看孟初,伸手把他拉过来:“到值班室等吧,别着凉了。”

孟初跟着她走进房间里,值班室开着空调,很暖和,但他身上潮湿的寒气迟迟不散。

过了不知多久,孟长青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骑着自行车,背佝偻着,在寒风中显得有些瑟缩。

他喊孟初出来,孟初就背着包走出来,坐在后座上。

孟长青骑得比平常快很多,一路风驰电掣的,很快到了楼下。

“寄宁又发烧了,”孟长青说,“我还得赶回医院,你妈妈跟寄宁都没吃晚饭呢,我得给他们送饭。你到楼下刘叔叔那里买点东西吃,然后在那写作业,等爸爸回来。”

他掏出一张二十块的纸币递给孟初。

孟初接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今天期中考试……”

“这两天爸妈都没空做饭,早晚饭你在刘叔叔那解决吧。”

孟初看父亲转身要走了,鼓起勇气,开口说:“那个,学校……”

孟长青已经跨上了车,听到他的话,脚踩着蹬子,转过头来,脸上满是焦急:“怎么了?学校又要交钱?”

他望着父亲归心似箭的表情,最终摇了摇头:“没什么。”

孟长青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刚才语气不好,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孟初,爸爸相信你,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是吧?”

孟初点了点头。这语气里的肯定让他稍稍振作。

“真是好孩子,”孟长青说,“有你这样的哥哥,爸爸妈妈省心多了。”

孟长青骑车离开了。孟初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念:我长大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这样想了两遍,他觉得自己可以高兴起来了。

他背着包,走进刘叔叔的包子铺,郑重地说:“我要两个肉包,一碗八宝粥。”

他们一家是老邻居,店主对孟初很熟悉。他接过钱,笑了笑:“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吃饭?”

“我长大了。”孟初说。

店主把包子和粥给他,他找到靠墙的座位,吃了起来。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个人,是没有大人陪的。他再次确定了这种自豪的感觉,昂首挺胸地拿出作业来写。

第二天,他仍然像个大人一样,独自吃完了早饭。到了学校,同学都在说爸妈看到分数的反应,几个考得好的,有些吃了顿大餐,有些说下周去游乐园。

孟初的心气有些垮塌。他赶紧又想:我是大人了,我比他们都强。

他保持着这种骄傲感,一直到孟寄宁出院那天。

孟寄宁生病的时候,他们当然什么都听不进去,现在孟寄宁痊愈了,他想,是时候说说自己的事了。

“我期中考试考了一百分,”他对父母说,“两门哦。”

孟长青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这么厉害。”

孟初满足地笑了笑。是啊,再问一些问题,他还有很多事要跟他们讲呢。

他把卷子拿出来,递给他们看。孟长青扫了一眼,又说了一句“真棒”,把卷子还给他。

“正好,寄宁也出院了,是得好好庆祝一下,我们下馆子吃一顿吧,”孟长青对妻子说,“寄宁不是一直想去昌平路那家店吗?就是三明治都是切成小块,用竹签串起来的那家?”

孟初站在原地,心里的火苗一点点熄灭。

他们去了那家店,孟寄宁用清脆的童音,抱怨医院挂水挂得手疼,又说了很多幼儿园发生的事。

孟初全程保持着沉默。

回到家,他说老师还有作业,就先回房间了。

他铺开信纸——捐赠的杂志到了,他得给捐赠人写感谢信。他起了个头,突然放下笔,感觉到无比委顿。

他终于放弃了,他不想再让自己显得开心一些,因为他真的十分难过。

不久后,孟长青带着他们去叔叔家玩,中午,孟寄宁困了,于是大人把他们赶去午睡。

孟初不困,但为了配合弟弟的步调,他阖着眼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房门慢慢开了。他没有睁眼,但他知道两个大人正站在门口,观察着他们。

“说真的,”他听到叔叔低声说,“现在厂里效益又不好,养一个就够费力了。要不,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送回去吧。”

孟长青有些为难:“孩子又不是物件,领都领回来了,哪好意思再送回去?”

“当初不是因为嫂子一直没动静,才领养他的吗?”叔叔说,“现在寄宁都出生了……”

孟长青陷入了沉默,这几秒的沉默,是孟初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

“唉,人得负责任嘛……”最终,孟长青开口说,“这么送回去,名声多不好听。”

接下来,两人还说了几句琐碎的话,抱怨物价,抱怨工资,孟初全然没听进去。

他脑子里只有持续的警钟的轰鸣。

这轰鸣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甚至有一个阴暗的猜测。他们知道他醒着,故意把真相说给他听,把一个巨大的钟罩甩入他的童年。

此后他再也无法埋怨他所得到的一切,或者要求父母给予他和孟寄宁同等的爱。

之后,他在捐赠给他的儿童杂志上,读到了一篇小说。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特别的国家,国度里生活着名为玻璃人的特殊人种。从外表上看,这群人跟普通人没有区别,只有一点不同:如果有一些时刻,一些事,让他们受到伤害,他们受伤的那部分就会脆化,变成玻璃。

一旦触碰到那个地方,人就会碎裂。

于是,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呵护那一部分,直到死亡。

看到这个故事时,孟初一直在想,这些碎片,还可以再拼凑回去吗?

更重要的是,早已变成玻璃的部分,还可以长回坚韧的血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