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鸡汤

鸡汤:原指传统料理,后指励志文学。<例句:对于鸡汤,总会经历这样的阶段:被感动得热泪盈眶;闻见味儿就疯狂摇头;唉人生已经够苦了相信也未尝不可。>

那是孟初初三、孟寄宁初一时的事。

升入初中后,孟寄宁参加了学校广播站。在一些父母眼里,播音、组织节目,都是“不务正业”,像孟初这样,整天埋头学习的,才是模范孩子。

然而孟长青不这么想。他支持孟寄宁的所有爱好,还专门把广播节目录下来,跑客户的时候,在车里放。

孟初觉得,这个家里,如果没有他,该是多么温馨、多么令人羡慕。所有人都爱着彼此。

而他此生,大概是融不进去了。

就在他对家庭温暖近乎绝望的时候,上天给了他一丝曙光。

春天的一个周末,孟长青把两个孩子叫到客厅,郑重地说,想让他们见一个人。

一位女士。

她叫唐宛,是亲戚介绍认识的,比他大两岁,离过一次婚,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平常不回来。

他们已经处了小半年,彼此都觉得不错,她想见见他的孩子,今天他们就是要去和这位唐女士吃饭。

孟初难得看父亲穿上新衣服,笔挺的大衣没有一丝褶皱。这几年,他一个人的工资供两个孩子,几乎没有给自己买过东西。孟长青年轻时眉眼浓秀、鼻梁高挺,是典型的中式美男子。经过岁月和生活的摧残,脸型和身材走样了一些,但好好打扮一番,还称得上俊朗。

而孟初,也获得了一件很有质感的外套。

这几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隔三岔五,衣服就不合身了。家里困难,经常只能穿亲戚淘汰下来的。

这回的外套摸起来质感就不一样,穿在身上,他好像都洋气了一些。

而孟寄宁,从父亲说出“唐宛”这个名字开始,就一直沉着脸,拿到新衣服也不穿,往沙发上一甩,丢下一句“我不去”,就回到卧室,砰地关上门。

客厅里的光线变暗了,孟长青望着房门,脸上皱纹斑驳,仿佛一刹那老了十岁。

他低下头,走到沙发旁,把儿子丢掉的衣服捡起来,小心叠好。

孟初看着父亲,忽然感觉对方高大的身躯矮了下来,那种深刻的无力和落寞,让他的心软了下来。他走到孟长青身边,说:“爸,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孟长青直起身,惊讶地看着他,蓦然意识到长子已经这样高了。良久,他点了点头,拍拍孟初的肩:“谢谢你啊,儿子。”

在那一刻,生平第一次,孟初觉得,自己和父亲形成了同盟。

之后,经过孟长青苦劝,孟寄宁最终还是黑着脸,从房间里出来了。他穿上新衣服,闷头坐进车里,一路上没说一句话。

到了吃饭的地方,孟初见到了唐宛。她说话慢条斯理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看起来有学问又温和。

她夸两个孩子长得好看,孟寄宁盯着桌面,没吭一声。孟长青让他打招呼,他也不张嘴。

“对不起啊,”孟长青抱歉地说,“这孩子平常不这样。”

确实,孟初从没看见孟寄宁这样沉默。往常,不等对方开口,孟寄宁就笑着问好,还说出一堆甜言蜜语了。

而在这顿饭里,他的表情始终冰冷、充满敌意。唐宛问了他几句话,他只顾着喝水,都被孟长青接过来回答了。

在这个饭局里,孟初竟然才是合群的那个。因为孟寄宁太不配合,唐宛对孟初的详尽而友善的回答,几乎是感激了。

好好的一顿饭,气氛被孟寄宁破坏到这个程度,一向溺爱儿子的孟长青都坐不住了,他让孟寄宁起来,跟他去外面谈谈。

孟初看着父子二人走到餐厅外,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冷漠疏离,像是要吵起来。

面对这样尴尬的场景,他的第一反应是:太好了,他的机会来了。

孟寄宁这样反对父亲再婚,他们肯定是要闹矛盾的。而他的支持,就显得难得可贵。

父亲一定会感谢他,更重要的是,要是这门婚事成了,唐宛一定会站在他这边。

对唐宛来说,孟寄宁和他都不是亲生的,那她当然更喜欢更亲近自己的那个了。

孟初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

这样一来,这个家里,终于有一个更爱他的母亲了。

他望着唐宛,决心一定要争取到她的喜爱。

“阿姨,”他说,“别担心,我弟弟只是暂时接受不了。过一段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唐宛给面子地点头,望向门口的眼神仍然忧心忡忡。

“我……”孟初给自己鼓了鼓劲,说,“我知道爸爸很喜欢你,他为了今天这顿饭,费了好大功夫,我是支持你们的。”

听到这句话,唐宛转过头,略带惊讶地看着他,随即微笑起来:“谢谢你呀。”

这个笑容让孟初开心了很久。

太好了,他畅想的美好家庭,也许真的可以实现了。

更让他快乐的是,孟寄宁回来时,冰冷的表情毫无变化,孟长青的脸甚至更黑了,显然没有谈拢。

这顿饭最终匆匆结束了。

回家路上,一坐进车里,孟长青就爆发了:“孟寄宁,你长本事了是不是?不想吃饭就别吃!”

孟初难得看到父亲暴怒,被吓得一缩。然而孟寄宁毫无怯色,张口就顶了回去:“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要后妈!你敢和她结婚,我就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你敢威胁你爸?”

“我说到做到!”

“你翅膀硬了是吧?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你打啊!打死我也不会接受她!”

孟长青忽然打了下方向盘,停在路边。父子俩情绪都很激动,孟初能看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

而孟寄宁红着眼,急促地喘息起来。“你说过,”他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在医院里,你跟妈妈说过,你这辈子再也不会娶其他人。才过去几年,你就要反悔?你到底爱不爱妈妈?”

这句话像是魔咒,霎时让孟长青哑口无言。

“我知道,你已经忘了,”孟寄宁哽咽了一下,“但我没忘,我永远不会忘。”

车里陷入了长久的静默。最终,孟长青叹了口气,重新启动车子,把他们载回了家。

回到家,孟寄宁低着头,走进卧室,而孟长青徘徊在门外,一支接一支抽烟。

孟初望了望孟寄宁,又望了望父亲。他不会说和,但如今家里这个情形,能调解的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犹豫良久,走进他和弟弟共同的房间,低声说:“爸爸挺喜欢那个阿姨的,你也……你也不要让他太下不了台。他这几年也过得很辛苦,如果他真的想再婚,我们别伤他的心吧。”

孟寄宁抬起头,漂亮的眼睛望了他很久。

“你说得轻巧,”他说,“她取代的又不是你妈妈。”

听到这话,孟初愣了愣,低下头。

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默默走出房间。

从某个角度看,这样也好,孟寄宁不会扭转态度了,新妈妈只能选他当同盟。

然而,这个愿望最终没有实现。

吃过一顿饭后,这门婚事就没有下文了。不久,孟长青在餐桌上告诉他们,他跟唐阿姨已经分手了。

无论是孟长青因为儿子,决定放弃这段姻缘,还是唐宛因为孟家棘手的家庭关系,决定不趟这个浑水,事情最终都失败了。

孟初对此感到沮丧,随即又冒出一点幻想。新家庭是不可能了,那旧家庭的格局呢?能改变吗?

通过这场风波,父亲能看出他的好处吗?能对他更好一点吗?

父子冷战期间,这一度成为了现实。可惜,孟寄宁很快就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他先向孟初道歉,说自己那天不正常,说话太过分了。

然后又向父亲道歉,说自己没顾虑到爸爸的辛苦。

孟长青一瞬间就原谅了儿子,父子关系恢复如初,很快又亲亲热热地坐在沙发上,谈天说地。

于是,孟初又明白一个道理。

自己支持也罢,反对也罢,都是不上谈判桌的投票,有最终决定权的,是孟寄宁。

父亲不会因为孟寄宁破坏了自己的姻缘,就疏远他,讨厌他。

他们是父子,是家人。

这样有血脉和灵魂羁绊,包裹着无条件的爱与宽容的关系,他要怎样才能得到呢?

他想了许多年,都没有想出答案。

这永无穷尽的探究太痛苦,某段时间,他试图说服自己,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家人的。

他不断看类似的书籍——《对原生家庭说不》《爱自己是第二次成长》《与自己和解》,重复这些书名,想让它变成一种信念。

他几乎要成功了。或者,他以为自己成功了。

直到他开始读博那一年,某个周末,他看到同龄的室友被父母环绕着送进寝室,母亲热络地招呼着孟初,得知他和自己的儿子在同一组,便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他,希望他们能相互照应。父亲面庞严肃,看向儿子时,却有种令人心软的柔情。聊了一会儿,他们出门,小声说要请儿子的导师吃顿饭,毕竟儿子要在对方手下待好些年。

这一幕,就像一根蓄势已久的利箭,穿越岁月和南北,终于将他击中。

于是他认输了。他承认,他想要,他打从心底渴望,能有这样的家人来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