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附录六

齐椋看着手中的缴费单。

因为反复折叠和汗水的侵染,单子皱巴巴的,可上面的数字依旧清晰。

接到它时,他本能地想把它撕碎,然后跑出医院,丢下缠身的债务,丢下奄奄一息的生活,丢下轮椅上的父亲。

在内心黑暗的角落里,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但最后,他还是把单子放进口袋,推着轮椅,回到家中。

他坐在掉漆的桌子旁,双手抱头,斑驳的墙壁包围着他,仿佛连空气也是灰败的。

“别治了。”床上的人说。

这句话刺入他脑海中,引起滔天巨浪,也许是因为说中了他的心事。

“让我死吧。”床上的人又说。

齐椋深深吸了口气:“医生说还是有希望的。”

“花那么多钱,不过就是多受几年罪,”头发在枕头上发出摩擦声,“我还想死呢,真死了,还比这种半死不活的日子好点。”

齐椋不再听他自毁的话,站起身,拉开所有抽屉,翻找一通。然后把柜子上面,床铺底下的箱子都拉出来,一个一个搜寻。

他知道这是徒劳无功,但凡值点钱的东西,早就变卖了,还能留到今天?

可他还是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神迹发生,他能在哪个角落里,找到被遗忘的存折,或是母亲离婚时未带走的首饰。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连小学的文具都翻出来了,最值钱的,就是一块破破烂烂的儿童手表。

他望着那块表,表带上贴着一圈星星贴纸,腐败、陈旧,却还没脱落。

他都不记得自己有过一块表。他也有悠悠闲闲装饰自己的时光?那好像做梦。

“别费劲了,”床上的人说,“哪可能有钱啊。”

这句话像重锤一样,又把他击落到现实中。

“我去借。”齐椋放下表,站起身来,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

“借?亲戚朋友,谁还肯接我们家电话?”床上的人用手一下一下敲打边沿,夜里想叫人时,他常用这样的咚咚声,把齐椋从一个梦魇唤醒到另一个梦魇。

齐椋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咬了咬牙:“去求,去找,总会有的。”

“行了,别做这些无用功了,”床上的人喃喃说,“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别说这样的话。”

“我就是个累赘,老婆跑了,唯一的儿子被我压得喘不过气,”枕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谁都不在意我,谁都想我快点死。”

“不要胡思乱想,我能找到办法的。”

“还不如死了,这样大家都轻松了。”

齐椋嚯地转过身:“别说了!我现在没心情安慰你!”

床上的人仿佛被吓住了,轻轻咳了一声,气若游丝地发出叹息,证明自己刚刚的话得到了印证。

齐椋闭上眼睛。

他不该对病人发火的。他该安慰他,该给他信心。

但他没这个心力。他实在太累了。

他打开手机,把几个地方的余额凑到一起,仍旧是杯水车薪。

他又打了几个电话,不出意料地,听到他声音的一刻,电话就挂断了。

手越攥越紧,空气也越来越稀薄。

终于,他的胳膊垂落下来,人跌坐在墙角。屋内恢复了寂静。

没有希望的,就像他在学校里期待的远大前程一样,没有希望的。

他是个穷人,认识的也就是穷人,谁能掏出这些钱来?

倏地,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孟寄宁呢?孟寄宁会不会有钱?

他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会有这种想法,可是……

他脑中不停闪过那一串数字,他第一遍听到就记住的数字。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他的腿僵直酸痛,他的腰背失去知觉。

随着最后一缕光线的消失,他终于下定决心,打出了那个电话。

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喂?是哪位?”

齐椋愣了愣,而后发现,这还是他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是我。”

孟寄宁沉默了一瞬,很是惊讶:“不是待会儿就在酒吧见面了吗?怎么现在打电话?”

这话中的喜悦像利箭一样击中了他,他知道应该说明来意,可他张开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孟寄宁对他的沉默感到疑惑:“有什么事吗?”

“你……”他吞咽了一下,“你今晚打算唱什么歌?”

“哦,”孟寄宁说,“你帮我录的那首参加比赛的曲子,我又写了几首,这样能凑成一个专辑送给我哥,唉,虽然我是不可能出专辑的……”

他这样说着,齐椋又想起他舞台上的样子。

他跟自己不一样,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被人遗忘的街道,离开逼仄发霉的出租屋,离开下雨时就会变成泥潭的路,离开不断爬起又跌落、不断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的命运,他会离开这些,而些事物里面,也包括齐椋自己。

反正是离别,至少不要那么狼狈吧。

孟寄宁介绍完自己的打算,见他没什么反应,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他说,“晚上见。”

齐椋开始疯狂接单。白天几乎是永无止境地驶在路上,油门、离合、刹车,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三个动作,只有疯狂奔波,才能让他忘记现实。

那个周末的中午,三岔路口发生了连环追尾,离他的停靠位置有点远,但他还是去了。

快到时,远远地,他能看见几辆停在路中间的车,其中一个后备箱已经瘪了。往来车辆像水流一样,在它们周围分开又汇合。

他还没踩下离合器,电话忽然响了。

号码是陌生的,工作优先,他直接按掉了。没想到,过了两秒,第二通又打来。

他烦躁地接起:“我没钱。”

这些推销电话到底在想什么?问他要不要买房买车,是在讽刺他吗?

对面静默了一瞬,说:“这里是人民医院。”

他怔住了,破损的车盖残影在眼前晃动:“出什么事了?”

“您父亲刚刚割腕自杀,被邻居送到了急诊,”对面继续说,“伤口不深,已经抢救过来了,麻烦您尽快赶过来。”

电话挂断了,滴滴声在他脑海中形成啸叫,声浪汹涌地拍过来,像是要把他碾成齑粉。

齐椋调转车头,踩下油门,短暂地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父亲出了急事。对面的惊讶声还没结束,他就摁掉了。

他冲进急诊时,迎面赶来的是邻居家的婆婆。

“诶呦,你怎么才来啊,”她说,“你爸刚刚……诶呦,作孽啊……”

老人着了慌,说话也不连贯,齐椋快疯了,才听完事情的全貌。

“我在家里,听到隔壁咚的一声,想着你们家平常没声啊,就过去看看,”老人摇着头,“结果,往窗户里一看,你爸就躺在地上,手里拿着把刀,手上直往下滴血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到厨房的。我那个急啊,赶紧跑到街上喊人,幸好有个年轻人跑出来,打碎窗户,叫了车,又把人背下来了……”

齐椋连说“谢谢”,然后一转头,看到孟寄宁。

他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渍,大概是病人留下的,看着触目惊心。

他久久地望着齐椋,仿佛齐椋整个人都是透明的。

齐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对方的眼神像是一切都明了。

对视了一会儿,孟寄宁朝他点了点头,走了。齐椋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凉。

他终于还是把他吓跑了,很正常,每一个知道他生活的真相的人,最后都会转身离开。

孟寄宁能离开,他反而感到安慰。因为对方留下来,多半是出于怜悯和同情。

他背负了太多债务,不想再背上一笔道德债。

他低下头,去找医生,口袋里手机有震动,被他按掉了。

“伤口不深,不过今后几天还是要注意一下,不要沾水,不要吃辛辣食物,”医生顿了顿,又说,“家里有瘫痪患者,白天还是留一个人照看比较好。”

齐椋的目光往下坠:“是。”

医生叹了口气,劝告家属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平时要留意病人的心情啊。”

齐椋向医生道谢,走进病房看父亲。几年不见天日,原本偏深的皮肤变得苍白,浑身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头,一躺下,就消失在被褥里。

似乎是听到响动,父亲的眼睛睁开了,望向他布满红血丝的虹膜。

很久,两人只是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父亲喃喃一句:“还是死了好。”

这句话,齐椋这几天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不要老把死挂在嘴边。”

“我不想让你恨我,”父亲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你已经够恨我了。”

“我没有恨你,”齐椋说,“今天这种傻事,你不能再干了。你要是真这样死了,我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吗?”

父亲沉默一瞬,眼泪从皱皱巴巴的脸上流出来,就像洪水决堤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我想不明白……”父亲望着缠满纱布的手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

齐椋摸了摸眼角,惊讶地发现一片湿润。他本以为,自己一生的眼泪,都在放弃学业那一刻流光了。

“我会想到办法的。”齐椋说。

他抓住父亲那只完好的手,父亲也虚弱地回握,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没有什么办法。

这静默的和平也没有维持多久,护士走了进来,拿着单子:“205床的家属,麻烦交一下费用。”

齐椋手中的温热消散了。

他松开父亲,站起来,接过缴费单,抢救、麻醉、药物、输血,一项项费用像子弹一样击中他。

“好的。”他说。

他要马上离开这个病房,离开病床上的人。他不能再看他,再看他就要疯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向一楼,浑浑噩噩地交完费,坐在大厅的金属椅上。

他应该回病房看护的,可他迈不动步子。胸口的巨石越来越重,他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对周围环境失去了感知,只是茫然地呆滞着。

然后,手机又响起来。

这铃声把他拉回到现实,他不想再进入的现实。

看了眼显示,他咬了咬牙,接起来。

迎面而来就是怒吼:“你怎么回事?接了单子又跑掉?你知道客户等了多长时间吗?你知道给公司添了多少麻烦吗?”

齐椋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他马上就要炸开了,炸得鲜血淋漓:“对不起。”

对面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近两年公司效益不太好,你现在这个情况,也没法安心工作……”

齐椋攥紧手机,生出莫大的恐慌。命运的重锤迎面袭来,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扛不住,也躲不开:“不不不,我能继续干的,今天这种事不会再出现了……”

“还是先照顾家里吧,”对面说,“公司体谅你的情况,遣散费会多给一些的。”

“您再考虑一下,”齐椋说,“我真的很需要……”

电话已经挂断了。

齐椋望着前方,眼前来来去去的人影模糊了,周围的嘈杂也消失了。

他不知道保持了多久姿势,等他终于放下手机,胳膊发出酸痛的尖叫。

有一对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像是在等叫号。他把位子让出来,然后走向病房。

父亲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歪在枕头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眼泪没有擦,在脸上留下几道白色的泪渍。

他们似乎都知道,为什么他出去了那么久,为什么他们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父亲什么都没问,只是低下头,望着手腕。

齐椋沉默片刻,说:“我请了几天假,之后白天会在家里陪你。”

父亲转过头,惊奇地望向他。

“我的生日马上快到了,”齐椋说,“你好好帮我庆祝一次生日吧,行吗?”

父亲的脸颊抽动了一下,沉默有顷,说:“那要买个蛋糕。”

“嗯。”

“可惜我做不了菜了,”他说,“要搁以前,鸡翅肯定提前给你卤上。”

“我现在也会卤肉,”齐椋说,“我喜欢的菜,我来准备。你就……平平安安地待到那时候,好吗?”

“好。”

生日那天,齐椋早上起来,先把屋子打扫了一下。平常太忙,床下柜子上全是灰尘。他把每一个台面都擦清爽了,又归置了一下东西。衣服叠起来,按季节放好;日常用品收进柜子里;零碎的药罐按大小排列整齐。

然后他开始做饭,红烧肉、辣子鸡、青椒肥肠、蒜蓉西蓝花、番茄蛋汤,荤素齐全。

他把父亲抱上轮椅,腰部用带子卡住,推到餐桌前。看到这么多菜,父亲很惊讶:“咱们两个吃得掉吗?”

“慢慢吃,”齐椋把筷子递给他,“还有酒。”

他拎出一瓶白酒,倒进两个杯子里,推过一个给父亲。父亲抿了一口,舒服地眯起眼睛。

“唉,”他说,“这才叫过日子嘛。”

齐椋给父亲夹了一块肉,两人正要开动,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齐椋皱了皱眉。他想不出会有谁登门。

他带着惊疑开门,看到孟寄宁后,惊疑更深了一层。

“生日快乐,”孟寄宁举起了手中的纸盒,“我从老板那里打听到的。”

齐椋望着他,许久没动作。父亲在后面问:“是谁啊?”

齐椋还在犹豫措辞,孟寄宁就开口说:“我是他爱人。”

这句话把齐椋惊得怔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孟寄宁已经进了门,笑容满面地走过去,握住父亲的手。

“伯父好,”他说,“我叫孟寄宁。”

父亲一头雾水地跟他握手,望了望他,又望了望门口的儿子:“哎呀,阿椋谈朋友了?”

“不是谈朋友,”孟寄宁说,“我们已经领证了。”

齐椋再度震惊地愣住,看着他拿出一张质感逼真的结婚证,递给齐椋的父亲。

齐椋站在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望向那个小红本。从孟寄宁出现开始,一切就像进入了魔幻的平行世界。他无法理解,这个假证是怎么冒出来的。

“这……”齐正国盯着上面的照片,“他也没跟我说过……”

“我们是前两天临时决定的,事情太多了,他可能还没来得及提,”孟寄宁冲齐椋挤了挤眼睛,“本来嘛,我们就在商量着,什么时候跟您说,我说生日不就挺好?所以我就冒昧地上门了,没吓到您吧?”

“啊……没有,”父亲说,“唉,这家伙怎么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早跟我说,我还能准备点见面礼……”

“这么麻烦干什么呀,”孟寄宁在桌旁坐下,“这不是有顿大餐吗?”

齐椋望着屋内的情景,还是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现在这情形,孟寄宁倒像是这屋子的主人。“你愣在那干什么?”他朝齐椋招手,“快过来坐啊。”

齐椋犹豫了片刻,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孟寄宁先夸赞了一通屋子的整洁,又说菜做的好,色香味俱全,然后笑意盈盈地举起杯子,说先敬伯父,再敬寿星。

几杯下去,桌上的气氛热起来。他又问伯父齐椋小时候的事,一边附和感叹,一边用胳膊肘捅齐椋,亲亲热热,好像他们早就是老夫老妻,还领养了两个孩子。

几年来,父亲的神色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放松。他一边用惊叹的眼神望向齐椋——“你小子有能耐啊”,一边埋怨他不早说,有对象还跟宝贝似的藏着。

屋内的空气是开怀畅意的,当然,畅意中也有着一根刺,一根致命的刺。

畅谈许久,齐正国才惋惜地开口:“孩子,我不知道齐椋跟你说了没,我的病……”

最难以启齿的部分还没出来,就被孟寄宁打断了。“伯父,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握着对方的手,不留痕迹地避开了上面的伤疤,“我是干金融的,赚得还算多。你别担心,该治病治病,该花钱花钱。我们都是一家人,这点钱还舍不得拿吗?”

父亲望着他,整个人惊呆了。

“我们打算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他说,“我这个人仪式感很强,要求又高,估计要准备个一年半载。您一定保养好身体,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啊。”

孟寄宁的语气是那么诚恳,那么热切,对方望着他,眼中恢复了一点光彩。“好,好,”他说,“儿子的婚礼,当爹的怎么能缺席呢?”

孟寄宁的酒窝荡漾着,目光从老人移到菜肴上。“哎呀,说了这么半天,还没吃饭呢,”他说,“这鸡翅看起来真好吃。”

他伸出筷子,刚要夹一块,齐椋忽然站了起来,握住他的手。

他抬起头。

“这是最先烧的,凉了,”齐椋说,“我拿去热一热。”

他站起身,端着盘子,走进了厨房,关上门。

外面隐隐传来说话声。他靠着灶台,慢慢蹲坐下来。

忽然,厨房的门开了。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只手伸过来,抢过盘子,把菜全倒进了垃圾桶。

“你不是一定要今天死。”孟寄宁说。

齐椋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人。本来,这个时候,客厅的灯光应该熄灭,餐桌旁应该倒着两具尸体。

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可是这个人来了,他带着他的笑容,他的伪证,搅乱了一切。

“你为什么要救我?”齐椋问。

孟寄宁蹲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救一个醉倒在路边的人?”

这语气,好像今天的所作所为,是一场报复。

“我在路边躺得好好地,你为什么要停下来,把我送到医院?”他说,“既然我没死成,你也不许死。”

齐椋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他脸上,许久,空气中只有窗外传来的蝉鸣。

“孟寄宁,”终于,他开口,“不要这样。”

“怎样?”

“不要给我希望,”他用力地说,“不要给我希望,因为……”

他没有说完,因为孟寄宁忽然抱住了他。他紧紧地回抱,好像要把他勒进骨血。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孟寄宁听到了。沉默的空气里,有一场撕心裂肺的、压抑许久的嚎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