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真话假话(修这应该是她最后解救的动……

舒音恍恍惚惚走出玉京堂。

直到走出小巷,她才如梦初醒,转身看去,眼前哪还有青石长巷,只有一堵新粉过的白墙。

走出长巷的同时,耳边才只静谧了一刻的世界,便被海啸般的声音绞碎。

舒音止不住身体发颤。

镇上的生态环境越来越好,动物越来越多,流浪猫们在打架争地盘,家养的狗隔着院子聊天,燕子们刚飞回来找窝。

麻雀、松鼠还有蜜蜂,每种动物都在跟它们的同类愉快交谈。

她站的这块石板下,就有水老鼠们成群结队的经过……

舒音习惯性从口袋里摸出耳塞塞上,慢慢回宠物用品店去。

……

舒音还很小的时候,一直分不清楚她听到的声音是什么,爸爸妈妈不在房间,房间里也不开电视,依旧有无穷无尽的声音在响。

因为听的太多了,她第一次发出这种声音时,爸爸妈妈都愣住了。

奶奶觉得奇怪:“这丫头怎么尽学耗子叫呢?”叫的还这么像,听的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隔壁邻居李奶奶来时,舒音还在学着“吱吱”,李奶奶听了两句就笑:“学得可真像,不会是耗子精投的胎吧?”

舒音什么也不懂,她坐在老式学步车里,时不时的还“说”上两句。

那段时间,家里来了好多老鼠。

连邻居家都遭殃了,邻居李奶奶更相信舒音是耗子精投的胎:“她要不是耗子精,怎么来这么多耗子?”

这些老鼠们聪明得很,捕鼠夹,耗子药,粘老鼠板,统统都不管用。

爸爸妈妈也开始觉得害怕,只要舒音发出类似的声音,不管是不是老鼠叫,都会挨一巴掌。

他们以为打的多就能改掉,只要让孩子记住这样会挨打,她就不敢了!

可对舒音来说,这是她在说话,人怎么可能不说话。

直到爷爷捡了一只猫回来,舒音又开始学起了猫叫,家里的老鼠一下子跑了。

家里人也都松了口气,原来孩子不是有毛病,只是爱学各种声音而已。没过多久,舒音又学会了鸟叫。

各种各样的鸟叫声,只要她发出声音,阳台上就会落满这种鸟。

妈妈特别高兴,她找出动画片给舒音看,家属楼的邻居到现在还开玩笑说舒音是耗子精投胎,女儿一天天长大了,总会听见的。

“看,什么人能和小鸟说话呀?”

舒音看着电视机里的漂亮大姐姐摇摇头,妈妈笑着告诉她:“公主,公主才能跟小鸟说话呀。”

妈妈一开始,是这么说的。

舒音很快上了幼儿园,她特别喜欢幼儿园,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全都相信她能听懂小动物说话。

而且,舒音还特别喜欢金老师。

金老师长得很漂亮,头发又长又卷,会画漂亮的画,会弹好听的钢琴曲,还会给小朋友们讲故事。

大家都喜欢金老师,爸爸也喜欢金老师。

教室后面养的那对小兔子告诉舒音,她爸爸和金老师要生小宝宝了。

舒音很高兴!她回去就告诉妈妈:“金老师跟爸爸要有小宝宝了,能让小宝宝睡我的摇篮吗?”

她有一个玩具摇篮,有奶奶给她缝的花被子,花被子可以给小宝宝盖。

妈妈手上拿着牛奶杯和小饼干:“你说什么?”

舒音还在想小宝宝会长什么样子,如果是妹妹就好了,妹妹香喷喷的,幼儿园的男孩们会拉裤兜,她不喜欢男孩。

妈妈又一次问:“你刚刚,说什么?”

舒音又说了一次。

第二天是妈妈来幼儿园接她的,接下来很多天都是,妈妈接了她并不走,把她放在自行车上,自行车停在幼儿园附近的小巷子里。

舒音喜欢爸爸的小汽车,但更喜欢妈妈的自行车,坐在自行车后像是坐在海盗船上,觉得这就是动画片里说的冒险,她抱住妈妈的腰,等待小船启航。

终于有一天,妈妈的自行车启航了,妈妈用力蹬着,她们去“大冒险”。

现在那些细节,舒音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她记得也是一个春天,路两旁的树开着淡绿色的小花,香得她仰起脸,让风把米珠大的小花吹到她脸上身上。

妈妈当场抓住了爸爸,她在金老师的脸上抓出血痕,爸爸推开妈妈,脖子上也留下了两道血痕。

幼儿园开除了金老师,爸爸也不回家了。

爷爷每天板着脸,奶奶每天都叹气,姑姑隔两天就回来一次。

姑姑说:“现在好了,那个女的工作丢了,更不可能放人了!”

“我想办法劝一劝?”姑姑看了眼舒音,“毕竟孩子都那么大了,嫂子把孩子留下来,自己回娘家,不就是想递个台阶嘛。”

当着孩子的面抓奸……也真是的,这怎么想的呢?

奶奶却说:“人在气头上,哪里能想得到这么多,我看这事没这么容易就断。”奶奶说着看舒音一眼,“小音说,那个女的怀孕了。”

姑姑看了舒音一眼,家里人都知道舒音是个小机灵鬼,有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耳朵,大人根本想不到舒音有很多“眼线”,以为是她人小,躲在哪里听到了一句两句。

“嫂子不会去大哥的大学里面闹吧?”

爷爷一直在客厅里坐着,听到这句大骂一声:“闹!闹也是应该的!不要脸的东西!他自己是当老师的,跟自己孩子的老师?不要脸!”

这一片都是家属院,邻居全是爷爷奶奶的老同事,出了这种事,爷爷奶奶出门都抬不起头。

姑姑赶紧说:“爸!你当心血压!”姑姑看见舒音还在家,有些话说不出来,让她去楼下玩。

舒音低着头下楼,在楼道口碰到了买菜回来的隔壁奶奶,李奶奶以前说她是小耗子精,那些天却对她很好:“小音,你知道了也不能说呀!”

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知道爸爸跟老师在一起的呢?肯定是大人当着孩子的面!不要脸呐!

李奶奶牵着舒音回家,包茴香肉馅的大包子给舒音吃。

两家阳台挨着,舒音听见姑姑和奶奶在阳台上小声说:“要是真怀了,万一大哥不愿意不要,是不是就只有离婚了?”

“他敢,离了我们也不会同意那个姓金的进门的。”

……

舒音走过码头镇的长街,路过包子店时,她停下了脚步,茴香大肉的包子她好久没吃过了。

店主人招呼她:“有包子也有粢毛团子,都是现做的。”

舒音想起童年的茴香包子,刚觉得有了食欲,又倒了胃口,这家店好多好多老鼠蟑螂在说话的声音。

……

金老师还是进了门,爸爸带她来家里的时候,金老师摸了颗奶糖,趁着屋里没别人的时候,她问舒音说:“小音是不是也想老师当你妈妈?”

她根本没怀孕,但闹成这样,舒喆当然要离婚再跟她结婚了。

舒音后来才知道,兔子会假怀孕。

结婚典礼爷爷奶奶都没去,姑姑去了,还带回来两包喜糖,被爷爷扔进了垃圾桶。

舒音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直到一年后弟弟出生,爸爸拎着东西上门,请爷爷给儿子起名字。

爸爸坐在家属楼老房子的木沙发上,有些生疏的跟女儿聊天,笑着问舒音:“小音,你想去看看你弟弟吗?”

舒音摇头:“我不看。”她盯着爸爸,“他不是我弟弟。”

爷爷还是给弟弟起了名字,奶奶也偷偷去看孩子,虽然奶奶不说,但舒音能知道,咪咪告诉她的。

咪咪就是爷爷捡回来的老猫,它告诉舒音,奶奶身上有小崽子味。

这只老猫赶走了家里大部分的老鼠,但它留下几只,它舔着爪子对舒音说:鼠没,猫就没。

它就是因为捉老鼠太厉害,被前主人扔出来的。

猫聪明,老鼠更“聪明”。

老鼠说:柜子里那个小纸包装的是耗子药,只要往奶奶给小崽子买的奶粉里加一点,小崽子就死了。

舒音看到奶奶把买来的奶粉罐放进五斗橱。

妈妈也要结婚了,喜帖还寄回了家属院,她

走的时候那么难看,终于再婚,当然要通知家属楼里这些看过她笑话的人。

隔壁的李奶奶家也接到了喜帖,那天舒音又吃到了李奶奶特质茴香大包子。

妈妈已经知道当时金老师没有怀孕,她怀疑丈夫背叛了她,女儿也背叛了她。

老鼠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悄悄放进去,没人会知道。

舒音爬到椅子上,她伸手打开柜子门,在她拿下奶粉罐的时候,咪咪跳上柜子冲她喵了一声:不要听老鼠的话。

奶奶就在这时进来了,奶奶看她自己爬在椅子上吓得赶紧要把她抱下来:“你这个孩子,这就是买给你吃的,想明天早上泡给你喝。”

说着,奶奶打开了奶粉罐,往玻璃杯里舀了三大勺奶粉,倒上热水调开,又兑凉水,还尝了尝冷热:“行了,喝吧。”

舒音拿着玻璃杯,她懵懵懂懂,但再小也明白,幸好她没听老鼠的话。

第二天那窝坏老鼠就被咪咪捉住了,咪咪做好了被扔掉的准备,但奶奶高兴坏了:“这窝老鼠好难逮吧?我们咪咪终于逮着了!”

买了小猫鱼,炖给咪咪吃。

……

舒音脸上不由自主浮现笑意,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咪咪没了,爷爷也走了,奶奶很快衰老下去。

家属楼没电梯,已经不再适合奶奶居住,她只能去姑姑家里养老,但姑姑家没地方再住下舒音。

妈妈再婚也有了孩子,舒音在妈妈家里住了几天,听到妈妈打电话:“当时是你死活要跟我争的抚养权,你现在不管了?”

爸爸在电话那头说:“谁说我不管了,小峰就要幼升小了,我忙不过来。”

那时候是为了挣面子,别人都说他是想生儿子,才不要女儿的,那他就要女儿,给大家看看!

“女儿要小升初!你忙不过来,我就忙得过来了?”她再婚生的女儿刚刚三岁,正是一刻也离不开人的时候。

舒音像皮球一样被两边踢,偶尔住到爸爸家时,她会被安置在阳台的小床上,阳台包着窗,外沿有个燕子窝。

燕子妈妈在窝里小声说:来了个跟爸爸味道一样的。

燕子爸爸听上去非常生气:他到底什么时候把杜鹃赶出去?

舒音那时候已经看过一些书了,爷爷每周都带她去图书馆,她对动物最感兴趣,她知道燕子是一夫一妻制。

也知道杜鹃爱把蛋产在别的鸟窝里。

舒音看了眼跟自己一点也不像的“弟弟”,他是杜鹃的蛋,他不是燕子的蛋。

金老师走进来,她早已经不当老师了,看到舒音的时候笑了笑:“小音,怎么了?”

舒音看看她又看看弟弟,她笑了,她当时什么也没有说。

去姑姑家的时候,她跟躺在床上的奶奶说:“奶奶,我想读寄宿学校。”

奶奶看着她直掉眼泪,她悄悄告诉舒音:“小音,家属楼老房子我跟你爷爷留给你了,存款给你姑姑一半。”剩下的一半给舒音上学用。

寄宿学校也不都是很贵的学校,有些条件一般,越一般的,校舍就越老。

舒音躺在宿舍的床上,能听见老鼠爬过床沿,她睁开眼睛跟老鼠对视。

她能听懂的“语言”越来越多,知道的“秘密”也越来越多。

越长大,舒音越发现,小动物是会说话,但它们脑子不多,再聪明的动物也会说“假话”“谎话”“害人的话”。

她十五岁的时候奶奶走了,跟隔壁李奶奶前后脚,两家是一块儿在老房子办的丧事。

不同于奶奶爷爷早就把遗产分割好,李奶奶喜欢藏东西,家里人怎么也找不到存折。

是舒音说:“李奶奶的存折在大衣柜木板的夹缝里。”

她说完这句,两步穿过楼道,对上门来烧纸办丧事的金玲玲说:“你儿子不能给我奶奶戴孝,我不许他捧遗像摔盆。”

金玲玲多少年都在争这口气,老头子活着的时候不拿正眼看她,死的时候,老太婆还在,那时候就不许孙子给捧盆摔瓦。

现在老太婆都死了,还不许?

她气不过,今天还就非要争一争这口气。

她还没说话,舒音突然笑了,她说:“小峰真的姓舒吗?”

金玲玲心里咯噔一下,她看着舒音的眼睛,那双眼睛跟小时候完全不同了,黑的冷的,看一眼就冻人骨头。

她想起那个时候她是有男朋友的,跟舒喆结婚之后,也没一下子就断……可是血型是一样的啊。

舒音捧遗像,姑姑家的表弟摔盆。

金玲玲对舒喆说:“最后一程了,让老太太走的高兴点吧。”但她一阵阵犯晕,仿佛舒音是条毒蛇,盘在什么地方,等着给她一击。

她甚至想二胎开放好几年了,干脆再生一个。

舒喆不肯,他有女儿还有个儿子,再生个小的干什么?一直都没同意,他越不同意,金玲玲就越心虚。

以前她还敢时不时跳出来恶心恶心舒音,之后就再也不敢了。

可舒音没有放过她,高中毕业,舒音考了离家很远很远的南方的大学,她拿着爷爷留给她的钱,问爸爸要学费时,爸爸给了一些。

爸爸又说:“你弟弟中考了交了一笔择校费,他成绩不行,以后可能……”可能花钱的地方多。

舒音笑了:“我们家的人读书都不错。”哪怕像她这样,天长日久没办法睡一个整觉,长时间失眠的,成绩也还看得过去。

没到达爷爷的要求,可她也没有很差。

爸爸有点不高兴,女儿到底考上了江城大学,妹妹的儿子更强,被保送了。他在小峰身上花的心血最多,偏偏小峰成绩最不行。

舒音笑着说:“舒教授,因为他是杜鹃啊。”

舒喆愣住了,他那很单薄很瘦,永远一脸睡不醒样子的女儿笑眯眯的又重复一遍:“他是杜鹃啊。”

舒喆脸色大变,他像当年他的妻子那样,盯着女儿的脸,问:“你说什么?”

舒音克制不住大笑了两声,她的笑声传出书房门外,金玲玲的脸白了。

阳台的旧燕子窝还在,但那两只老燕子早已经不再回来。

舒音走到宠物用品商店的门口,她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的动物在交谈:她什么时候回来?她什么时候回来?她什么时候回来?

狗问,猫答:闭嘴,你一分钟问八百遍!

乌龟慢慢吞吞:小舒送那只白猫大人回家了。

仓鼠不敢说话,骨碌碌踩着笼子。

舒音离开家乡,切断了一切联系,前年听说,爸爸又离婚了。

他还说:“小音到底要折腾散我几个家?她早就知道了,她一直都不说。”看着他把别的男人的儿子养到十四岁。

表弟问她:“姐,你今年回来烧纸吗?”

她想回去,可她连大学也没办法读完了,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安眠药的剂量已经不能再加。

在听动物说话和活下去之间,她要选活下去。

舒音推开店门,狗子在笼子里打转: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猫依旧在骂:闭嘴!

刚救回来的三花猫妈妈上前确认她没事,舒音摸摸它的头,这应该是她最后解救的动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