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玉宸的腿边就放着一根棒球棍。
棒球棍在下午被他改良过,绕着一圈钢丝和铁钉。
“没事。”现在谭玉宸的声音还很稳。
白洋却没有他这样稳定,他可以在赛场上维持稳定且平静的心跳,哪怕在决赛当中,心率测量臂环也能保证在70左右,可现在他居然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没事。”谭玉宸还是车里最稳的那个,连武器都没有碰一下,“村长和支书都在前头,没事。”说完他又压住耳麦,“老大,村长怎么说!”
白洋当然知道村长和支书都在前头,但这突如其来的围攻真没见过,轻盈的空气在不断加重,厚厚得压在他身上。明知道那个耳麦里是老大和老六交涉,可时间却这样难熬,让他禁不住想要按一下快进键。
不能出事,不容出事!
和他对比强烈的人倒是唐誉,被他严丝合缝地压着就老老实实地躺平,两只手还分开放在他的腰侧,这样也不会硌着手。体育生的硬骨头唐誉可是见识过的,见识了很多很多次。特别是白洋身上每一寸。
“白队这么紧张害怕啊?”现在他笑着问,“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白洋才看向身下,对视中,唐誉眉心的舒缓让他匪夷所思。就好像……唐誉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异常熟悉,完全是信手拈来。他的淡定不仅没有解开白洋的紧张,反而又给心结上了一道沉甸甸的锁,唐誉为什么不会紧张?他从小就如此淡定吗?
“你不怕?”情急之下白洋脱口而出。
“我不怕。而且我给你一个建议,六儿虽然有时候很不靠谱,但这种事情他就是风向标,他都没慌张,咱们就不用紧张。没事,听听老大怎么说。”唐誉的语速缓又慢,又因为他从小学习唇语的缘故,咬字发音比普通人重,说话时习惯盯着别人的嘴,又认真又执着,“你要是再这么紧张,我就要拍你了。”
白洋也很想起来,但方才冲进脑袋里的紧张在他肌肉里堆积乳酸,短时间内关节僵硬。他不禁想,如果在这里打起来,唐誉是第一个被打死的吧?
唐誉的手只好伸过来,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下。“六儿,怎么回事,问清楚没有?”
“是村子里的行为艺术,没事。”谭玉宸用余光扫视窗外行人,堪比狠辣的鹰,“村长说,这也是他们最头疼的地方,具体到了住处他会和咱们解释。这些艺术家总是搞些七七八八的活动,但是从来不伤人,就是有些行为看起来瘆人。”
“行,知道了。”唐誉的声线一如既往得稳,原本已经不想再发令,但看了下白洋的眉心,“开稳一点儿,小心看路。”
“明白。”谭玉宸先回应他,再对耳麦说,“老大慢点儿。”
伴随着头车的减速,他们的车又慢了下来,老三在后面开着,SUV车队有条不紊地前进。唐誉朝着白洋偏了下脑袋:“没骗你,没事。”
“我当然知道没事。”白洋嘀咕了两句,这才从唐誉身上起来,“村长说这是什么……行为艺术?”
唐誉也跟着一起坐起来,整了整领带。“是,行为艺术也算是艺术当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你没见过?”
白洋摇头,他没少听说过,但这确实是第一次见,和他的生活相距甚远。
车外最起码有二三十人,有男也有女。但是性别之分已经从他们脸上模糊了,有些男人的头发很长,有些女人是光头,有人是脏辫有人戴帽子。他们的身上画着统一的彩绘,脸上有大面积的涂白。不知道这一场艺术的主题是什么,但白洋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麻木”这种情绪。
“我算是明白了。”白洋这才松了一口气,算是搞懂刘金贵为什么让他们来找他儿子。这是一个艺术家的村子,如果不和他儿子谈谈艺术,说不定都带不回来。但这里算得上真正的艺术村吗?白洋无法确认。
毕竟,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艺术家,说白了就是个市场销售。
唐誉同样也在观察,行为艺术他倒是看过很多,有些意义非凡,有些完全就是“闹事”。只不过他万万没料到在这样的小村子里还有艺术蓬勃发展,居然衍生出了独特的文化氛围。
在这诡异又缓慢的氛围陪伴下,车子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栋自建小别墅,是刘金贵为了儿子在村里租下的。两名地陪是始终随行,村长和祠堂里的叔公们交代了一番,支书一直陪着他们。相比村长不太流利的普通话,支书的普通话就相当好了,像是早就期盼有人来。
“终于有人来管管他们了。”支书倒苦水。
“你好,我们不是来管他们的,我们只是来接人。”唐誉率先握手,用打探的语气问道,“请问村子里有没有一个叫刘小雨的男生?他年龄不大,16岁,年初来这边的。”
“有一个,我记得他。”支书自然对外来人员有印象。
“请别嫌我麻烦,我还想问问,咱们这个村子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艺术村的呢?”唐誉又问。
这倒是一个好问题,从根源追溯。要是白洋来问,他也会首先抛出这个问题。
只见支书连连摇头,满腔的苦水终于可以倾诉:“一开始我们村子不这样,最起码我任职的时候不是,相当之好。十几年前,我们村子里出了一个大艺术家,还在深圳办了几次画展。后来慕名而来学习的人就越来越多,村里也有不少年轻人不愿意上班,干脆就学画画。”
“这不是很好嘛,村子往艺术村方向发展,画家聚集也是一种号召力。这种现象各个城市都有。”唐誉跟着点头。
支书苦恼地摆手:“村里最起码有七八个孩子搞艺术,他们又抱团儿。外头搞艺术的来村里学习就住他们家里,也不算是流动人口,但急迫的是不务正业。今天你们也看到了,那叫什么行为艺术呢?但那里面有我们村子里的孩子,叔公们也不愿意报警。”
“哦,我懂了,大家是担心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到时候闹大了,不好收场,对不对?”唐誉问。
支书再次握手:“对啊,这很难的,我的工作也无法展开,年轻人和我们聊什么?你们要是能把刘小雨接走,求之不得,这回他老豆还跟过来吗?两个人总是吵架,很难办。”
“他……”白洋缓缓开口,“我们就是他父亲的委托人,刘老板不过来。”
“太好,太好了!”支书显然为艺术村的事情苦恼许久,“你们要见他吗?要见他的话,我就找人去阿英的家里叫他。”
“我们先休息休息,等休息够了,地陪可以带我们去阿英家里。如果顺利的话,几天之后我们就接他离开。”唐誉说。
支书连连点头,把自建别墅的钥匙交给了他们。门口聚集了不少人,都是看热闹的,在干部们的话语声中渐渐散去。白洋和唐誉进了别墅,坐上红木沙发,两个人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叹息之后,白洋先笑了:“我感觉我被邵弘给坑了。”
“肯定的,刘金贵能找到壹唐,就说明他和壹唐里的人有关系。邵弘肯定和他有来往,早就知道这一趟来要管他家事,干脆就说不愿意出差,推给别人了。”唐誉环视四周,小别墅盖得还有模有样呢,“上楼看看吧,既来之则安之。”
白洋的心情就有点落差了,没有唐誉随遇而安的快乐。他好不容易爬上组长,虽然不是SVIP组,但在普通客户组也算是一把好手,仅次于不管事的邵弘。付出了这样多的努力,怎么一棍子给自己干村里来了?
这高端客户有点离谱,和自己想象中的天差地别。
但白洋面上不露,先上去看看再说。楼上一共5间卧室,收拾得倒也算干净,能住。老大是保镖团里的主心骨,先检查一圈隐患,回来开始分房。
他和老三一间,老二、老四和老五一间。
“等等,那我们……”白洋看了看旁边的谭玉宸。
“老六陪你们睡。”老大说,又像是怕他们误会,加了一句,“安全第一。出门在外最好还是听我们安排。”
唐誉倒是接受度良好,陌生地点他睡觉的房间里肯定会安排一位保镖。倒是白洋,花了好一阵才勉强接受六儿真的赶不走了,完完全全的小尾巴。唐誉习惯,但是要他花时间习惯,还真的有点困难。
老二这时从洗手间检查回来,冲他们汇报:“检查过了,没有安全隐患。”
“再检查一遍,都和我下楼看看,主要检查院墙。”老大显然思考周全,带人下了楼。2层就剩下唐誉和白洋,两人在夜色下交换情报,都本能地察觉这一趟出差不太安稳。
“先是李志伟,又是那位大黄牙,这个刘金贵还真是不简单,他身边的人也五花八门。”白洋对他没有好感。
“李志伟的事等我离开后再查,你说得对,咱们既然没走就别动他。倒是那位黄牙佬……他很像是叠码仔。”唐誉故意告诉白洋,“他还说要带我去澳门开黑狮卡呢。”
白洋阴不阴阳不阳地回:“呦,唐公主没告诉他,你自己就一打黑狮卡,用不着他开?”
唐誉做了个翻裤兜的动作,用语言划清界限:“我连赌场的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好不好?”
“真没有?”白洋不太信,因为在他印象里,唐誉这样的人大概会是澳门和拉斯维加斯的座上宾。
没想到唐誉认真地说:“真没有,我家不允许进赌场。要是平时大家玩玩德州也就算了,打麻将自家人下个注,或者兄弟间开开玩笑,这都可以。”
“家风够严的啊。”白洋笑了笑。
“不止是家风严,而是不想拿人性做实验,我相信任何一个赌徒在真正万劫不复之前都相信自己控制得住。唯一不赌的路只有一条,就是永远不碰。况且……”唐誉走到他旁边,挨着肩,“凭我这张脸,你猜赌场会不会给我开黑狮?”
白洋打量得赏心悦目:“看一眼就给你开?”
“何止是给我开,叠码仔都有情报网,不亚于私人侦探。有身家背景的人一旦进入赌场就会被盯上,我可以一分不花,先在那里玩个一整年。一旦他们查到我的背景,就会毫不犹豫给我放一个亿的码。”唐誉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你以前打的人是谁?”
“是是是,你厉害,你这么厉害还不拒绝大黄牙,还让他摸你腿?”白洋还是没过去这个坎儿。
“我还没和他去澳洲游艇呢,说不定我赌一把,也和人家唱一周的KTV,也能把生意谈下来。”唐誉也没过去这个坎儿,两个人轮流翻旧账。但翻着的同时,唐誉也能设身处地地体会到普通人面前黄牙佬的恐惧,他比温翠更可怕,直接开口要人。很多时候普通人没有退路的,要么辞职,要么妥协。
白洋的心也在震动,他始终忘不掉大黄牙对唐誉的凝视。够了,真的够了。他是希望唐誉能理解自己的处境和感受,但是他不用走自己的来时路。
“什么声音?谁开电风扇了?”唐誉突然间问道。
“什么?”白洋没察觉有风,但也确实听到“嗡嗡嗡”。
两人同时看向声源,只瞧见一个黑色锃亮带翅膀的飞行物奔着他们的脸飞来,飞行中,还能清晰地看到它头顶的触须!
“啊!”
2层惨叫连连,谭玉宸离最近,三两步飞上楼去救人。他手里拎棒球棍,脑海中闪现一万种特训内容,冲到2层只见白洋站在红色塑料板凳上,身上还背着自家少爷。
大蟑螂在地上耀武扬威地速爬,感受到人的震动再次振翅起飞。谭玉宸手起棒落,当即化身索命阎王将其碾压在棒下,解决了这一场生化危机。
“行了,下来吧,一会儿板凳要塌了。”谭玉宸指了指他们。
白洋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站上去的,反正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经上去了。唐誉先在谭玉宸的搀扶下回归地面,白洋再下来,两个人久久不愿开口,不愿意戳穿方才的丢人现眼。
几分钟后,白洋才缓过来,对谭玉宸道谢:“谢谢六儿,其实我不怕,就是有点紧张。你继续下楼忙吧。”
谭玉宸摇头:“我不去了,水总给我的任务就是贴身保护,我怕再有蟑螂起飞。”
“贴身……”白洋重复这两个字,在谭玉宸英俊的五官上看来看去,而后一指,“你耳朵上那个是什么?”
“这个啊?”谭玉宸指了指右耳朵,“耳麦。”
“是蓝牙的那种?无线电?”白洋已经好奇一路。
“具体是什么高科技我也不懂,这个具体信息都在我们公司的研发部手上,是新款。”谭玉宸捂着耳朵说,“你不能看哦。”
“我才不看呢。”白洋立即把手收回。
谭玉宸下一秒看向了唐誉。
唐誉对着他点了下头:“给我吧。”
谭玉宸有些矛盾,不能给外人,这是水总给他们定下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唐誉不是外人,他的指令在非危险关头高于任何指令,所以谭玉宸在矛盾当中摘下内部耳麦,放在了唐誉的手里。
“给,你试试。”唐誉转手递给白洋。
白洋看了一会儿他手里的东西:“我试它干什么?”
“挺好玩儿的,你就当试一个小玩具。”唐誉朝他走了两步。
白洋刚好站在2层走廊拐角的窗边,在唐誉的手完全靠近时,他有一个闪躲的动作。唐誉近一步过来,把带着谭玉宸体温的耳麦放在了白洋的耳廓上,手指轻轻一塞,就像给他戴一个耳机,稳稳地戴上了。
一场加冕仪式,扣住了他的外耳骨。
“这个按钮按下之后,就能听到他们内部通话。”唐誉捞起白洋的手,让他触摸耳麦上的小按钮。
“和无线电差不多。”白洋摸到了,按了一次之后真听到了别人的呼吸声。但他马上就给关上了,自己没事偷听老大他们喘气算什么?
“和无线电差很多,无线电是无线电,这个是……”唐誉这一次亲自帮他打开,“权力。”
白洋不解地看向他。
“通过这个东西,你可以让6个保镖听你的。”唐誉点了点头。
白洋仍旧不解,耳边的呼吸声更为明显,像他狂奔的心跳。
“试试嘛。”唐誉笑了笑。
白洋的手伸向耳麦,手指压住按钮,仿佛在思考下一刻是不是要摘下它。随着呼吸声的加重,心跳的加速,他听到自己轻轻地说出了一个字:“喂?”
“在。”
“在楼下。”
“收到。”
“在。”
“在。”
老大到老五能听出说话的人不是老六,可仍旧作答。
站在他们身后的谭玉宸忍不住职业病:“我在。”
白洋无比深入地吸进一口空气,就仿佛是出生后的第一口,彻底把他尘封的肺叶打开,充满,无形中开始扩张,膨胀。一把透明的钥匙放在他手里的感觉,只要他愿意就能拧开一扇门。
“好了,我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不戴了。再说我戴着它也没用。”但他马上就要摘,这又不是自己的东西。话音刚落,窗口外有一道人影闪现,魅影似的翻墙而入,朝着别墅的正门而来,手里还拎着什么。
“楼下有人!正门!”白洋迅疾地打开耳麦,听到了密集的脚步声。他回身指了下唐誉,又看了老六一眼,紧接着转身奔向楼下,踩得楼梯咚咚得震动。
谭玉宸挠挠头发,看向了唐誉:“我从未见过用得如此顺手之人,他,他什么时候能还我?”
唐誉很明显地笑意满盈:“你先听他的指令,快好好贴身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