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看到这几个字,白洋眼前浮现了一张脸。

那年的田径比赛,留学生对中国学生进行了有组织的霸凌,当年的自己办事还有些毛躁,和唐誉意见不合,两个人稳定地吵了起来。白洋到现在都没忘记唐誉的愤怒,他几乎瞪着自己说,既然你总说我是走后门的,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走后门!

就是因为唐誉的插手,原本令人束手无策的留学生协会被拉下马,整件事有了一个公平的结果。要不是唐誉,整件事只会忽略带过,并非凭借一己之力能够撼动。

那时候的唐誉也很青涩,他对于手里的权力、关系带着莫名其妙的排斥。白洋总是骂他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间疾苦。

到了现在,那年愤怒的唐誉逐渐和壹唐的唐誉重合,白洋没有看错他。

唐誉是一颗饱满的种子,阳光、空气、水,他都不缺。他的成长速度异于常人,只要他愿意接接地气,来日不可估量。

而另外一边,铛铛铛,敲门声打断了唐誉的思路。“进。”

“出了点事,你看看这个。”谭玉宸把手机放在书桌上。

由北京几位高端收藏家和鉴赏家、画评家建立的公众号“京人佳作”,这10年多多少少引领了北京藏圈和拍行的风向。这里有真大佬,也有浅水区等待捡漏的玩家,但最重要的是所有关注收藏鉴赏的人都能从“京人佳作”里得到最有时效的信息。

唐誉扫过几眼:“林雾在搞线上的创作分享会?”

“是,今天就是第一期,我看完了,主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他这些年的灵感方向,另一部分就是……他着重提到了《灵山》那幅画,讲述了那幅画的创作过程,还放出了不少当时他在艺术村学习的照片。”谭玉宸已经做好了工作。

唐誉点开了视频,视频当中,颇有些仙气的林雾正在展示几张照片。他的相貌不错,看起来和金钱利益毫不相干,只是一个略微内向的年轻人。就因为他年轻,脸上稚气未脱,很难让人一眼识别出他私下的阴暗。

笑起来时,还有恰到好处的腼腆。

“这就是我当时的照片,很傻吧?那时候都很傻气。”林雾展示着,也在引导话题,“我在那里住了大概3年吧,后来某个清晨,我收拾了行囊离开了那个地方。我在那里得到了不少灵感,也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走……”

“他很聪明。”唐誉评价,“他很清晰地建立了个人IP。”

“那是因为……我觉得我和那边的环境格格不入。”屏幕里的林雾抱着胳膊,摇了摇头,“画画不应该和盈利扯上关系。我的老师曾经说过,先把画弄好,自然就有人喜欢,钱自然就来了。可那边有些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一向嘴笨,只会用画笔表达。那边有些人……可能还是太久没画出东西,很急功近利,都有点疯狂了。”

“恶人先告状。”谭玉宸说。

“没事,继续听听他怎么说。”唐誉示意他安静。

林雾还在表演:“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渴望,也能看出他们对我的排斥。特别是……当我有了新的进步和灵感,我觉得……他们都想要吃了我。我老师以前也说过,同行不一定盼着你好。”

听到这里,唐誉将视频关掉了。

“他应该是得到了消息,知道杨宇文在筹划发布会的事情。”谭玉宸说。

“他人脉挺广,杨宇文刚开始联系业内人士他就知道了。也是,没点本事,怎么能在两三年内给自己炒高价,还在国外开了联名画展。”唐誉把手机还给他,主动问,“六儿,你觉得咱们要怎么办?”

谭玉宸思索片刻:“静观其变?”

“你学聪明了。”唐誉夸。

“我本来也不笨。这种事,一旦咱们把证据放出去,他作假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打的是舆论战。舆论战首先就是看谁可怜,他现在做的就是装可怜,先摆出一个清纯无害的假象,博取一批同情票。大家先入为主,也会以为艺术村的人都是利益至上,是看他红了火了,故意坏他的名声。”谭玉宸分析。

“咱们以前想事情太干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一点都不假。他想要造势,就让他去造。以后咱们也要学着点。”唐誉的助听器已经亮起了红灯。

“该充电了。”谭玉宸提醒,又问,“那武汉那边……你还插手吗?”

唐誉单手将助听器摘下:“不插手。白洋他只是缺少了一张通行证,我相信他。”

是啊,你相信他的能力,他也相信你的能力。你们两个都可以给对方的事业百分百信任,为什么就不相信彼此能百分百相爱?谭玉宸甚至有些期待了,不知道他俩坦诚相见那天还远不远。

第二天,白洋觉得武汉的天更蓝了。

他和陈小奇早晨吃了小面,休息足够,然后马不停蹄赶往肖伟亮的工作单位。毕竟刘琮还在医院里躺着,这笔钱不能慢。曾经那一串金属的伸缩门拦住了他们,成为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进去。如今白洋再带陈小奇过去,一阵清风吹过,送他上青云。

“您好,请出示通行证。”门口的守卫拦住他们,不允通过。

白洋拿着信封,其实这封信的信息量非常大。信纸上头根本没写肖伟亮的名字,他想叫谁,就可以叫谁。而且白洋确信,无论他叫谁,都能把人叫下来。

但他还是恪守本分地说:“您好,请您帮我叫一下肖伟亮。具体什么职务,我不清楚,您帮我查一下。这是我的通行证。”

这样的找人方式,从没见过。守卫员也是半信半疑,隔着门接过了信封。打开后看了几眼,又抬头往外扫视,他这才说:“请在传达室等一下。”

进了传达室,陈小奇还在措词:“白组长,一会儿就让我来说吧,我心里有些话不吐不快,必须教育肖伟亮。”

“不,现在不是教育他的时候,办事要紧。”白洋何止想“教育”他,简直想“教训”他。

陈小奇点头认可,又问:“那咱们直击要害?”

“先看看要害是什么,毕竟我觉得下来的不会是他一个人。”白洋目光远眺,看向那栋高楼的长方形入口。不一会儿,他的预感再次化为现实,跟着肖伟亮一起下楼的不止是他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三个。

一共来了四个。

而肖伟亮小步快走跟在最后。想来是那封信引起的蝴蝶效应,保卫员层层找人,信件层层上传,在这种地方力量的传达具有递增性,越是上面的人越看章。明明没有姓名,却无意间叫上了肖伟亮的上级、上上级和上上上级。

白洋闻到了他从未有过的力量。

等到他们一进传达室,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迎面伸出了右手:“您好您好,有失远迎。”

再次看到白洋和陈小奇,肖伟亮别说是抡包打人,连个白眼都不敢翻过去。前所未有的压力镇压在他头顶,一双无形的大手决定着他的事业。肖伟亮真不敢相信,这俩居然鸟枪换炮,还有后手!

“没关系。”既然扮演了大佛,白洋也不能给大佛丢人,这层镀金还是要牢牢扒在身上,所以也不客气地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找肖伟亮,询问一些他的……家事。”

离肖伟亮最近的上级连忙问他本人:“你犯什么事了,好好汇报!”

肖伟亮面色有些麻木,是事到临头的不甘心。原先他说过的话都成为了回旋镖,他恨不得时间倒流去堵住自己的嘴。但没到最后一步,他也不会善罢甘休:“家事就论家事,没必要……”

“你应该知道我说的‘家事’是什么事?你先自己交代,交代不清楚我补充。其他人先坐吧,大家别见外。”白洋最善于打官腔,这一回还真让他打上了。

他虽然让坐,可谁也没坐,毕竟都没摸清楚这封信件背后的来头。每个人都用官场上能看懂的眼神催促肖伟亮,好好交代,争取从宽。

肖伟亮不清不楚地交代:“等我下班了,我去医院看看。”

“唉。”白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拎着他们的神经。

“小奇,给领导们听听。”白洋看向陈小奇,摆谱儿似的。陈小奇自然跟得上白组长的演技,马上拿手机播放音频,就好像他们真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调查组下来了,等级分明。

肖伟亮听着枕边人的话,越听越没底。这个事情非常敏感,如果他执意不还,真上了法庭也是一滩烂泥。但要命的就在于惊动了领导,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事,现在就是能影响上级们的事,连串的。

“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和我汇报。”见他们还不出声,白洋再近一步,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位,“这件事和你几位没关系,不用紧张,不用紧张。我也知道个人的人品不代表整体素质,我只想问问,肖伟亮的个人行为,在大家眼里,在党员的眼里,在人民为重的单位当中,是不是应该有个说法?”

说完,白洋再转向肖伟亮:“如果你再不给个说法,那下一回,我拿来的信会更明确。”

话已至此,都在言语当中。陈小奇犹如秉公执法的执行者,笔挺地站在白洋的右侧方。白组长可真有一套。

天色暗淡,唐誉再次站在落地窗面前。黑色西装压抑着他身体里面的渴望,带有暗纹的金色领带压着他没法控制的心跳。谭玉宸站在他的身后,没有说话,把安静留给他。

唐誉今天戴了人工耳蜗,像是一个赛博世界里的完美建模。

“几点了?”唐誉忽然问道。

“21点。”谭玉宸准点报时,“你是在看金宝大厦吗?”

“对,看看金宝街。”唐誉凝视着那一片,“我曾经和他说过,在金宝街这个地方,连银杏树都是金粉儿染的。我还和他说过,金宝街的天上有筛子。”

谭玉宸默默一笑,果然是在想他。

“可是我今天才发现,或许我说错了。”唐誉伸出左手,在空气中虚虚地抓了一把,他手上一个疤痕都没有,一点重活都没做过,“空气里漂浮的不止是金粉儿,还有数不清的尘埃。只不过在日光之下,会有人把尘埃当作金粉儿,以假乱真。”

嗡嗡嗡,嗡嗡嗡。唐誉放在茶几上的工作手机在震。他稍稍抬了下手腕,谭玉宸立即将手机拿过来,默契地按下了接通键,轻盈地放在他掌心当中。

“喂。”唐誉都不问是谁,能找到他的,想必今晚有事。

“您好,我先自报家门。”声音很苍老,不是年轻人,“我是‘京人佳作’的创始人之一,你应该听说过‘老苍’这个名字吧。”

“你好,老苍。”唐誉没听过。

“哈哈哈,年轻人。”老苍先笑,显然有备而来,“你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你联系方式的吗?”

“我的工作手机对外透明,如果你有意上拍,不好意思,我已经过了今天的工作时间。明天请联系壹唐拍卖行。”唐誉也不客气,两人话锋交错,互相试探虚实。

老苍沉默了两三秒,缓缓开口:“你太年轻了,还不知道藏圈是怎么玩儿的。听我一句话,不要和我们对着干。”

“怎么,你们都知道我要开发布会了?你打这通电话,难道是想让我放弃,然后昧着良心保下林雾?”唐誉只是轻蔑地一笑,“你们都知道林雾那幅画有问题,对吧?”

老苍也没有那么傻,万一唐誉这边录音呢。他只是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举动,会给收藏圈造成多大的震荡?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持有人的处境?一旦林雾爆雷,他们手里的画作就会迅速贬值。有些人是花了大价钱砸在上面的。再有,你有没有考虑过画作收藏整个生态圈的处境?”

“我当然考虑过。”唐誉利落地回答。

老苍听出了转机:“所以……”

“所以我不可能旁观。”唐誉仿佛回到了大学时的辩论赛上,他双脚踩在实地上,拥有了冲破迷雾的力量和领悟,“持有人买了赝品,是田佳佳一个女人造成的么?画作贬值,是田佳佳造成的么?生态圈崩溃,难道也要怪在一个真正热爱创作的女人身上?如果你觉得是,那这个圈子注定已经完了,你们把握资源太久,是时候改朝换代!”

“再有,画作收藏的前景早有疲态,也是一个女人造成的?如果都让你们这样玩儿,那哪一代年轻收藏家还会对市场抱有梦想和希望?无人进场,自然没人全身而退。既然是虚假的盛况,该到崩盘的时候了!如果崩了,我相信以新一代的速度和整个中国藏圈的体量,再复苏也是迟早的事!”

“藏圈怎么玩儿我确实不懂,因为你们的规则在我眼里没有用。”

唐誉说完自己的心里话就结束通话,他的手里很热,好似真实地攥着一把火。他拥有燃起大火的能力,白洋说得没有错。

他再次看向了金宝街的上方,迷雾散尽,只剩青云。

而此时此刻,他兜里的私人手机也震动起来,唐誉将电话接起,迫不及待地问:“你订票了么?”

“我刚刚回酒店,画拿到了,就是有些破损。”白洋迫不及待地说,“你……做什么呢?”

“杀鸡焉用牛刀。”唐誉揉了揉笔直的山根,像是在模仿白洋的小动作,“刀刃要用在正事上,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