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坐在车里,目的地是今天发布会的现场,也是北京知名艺术圈的展览会场地。
开车的人,应该就是谭玉宸的父亲谭刀。他时不时往后扫两眼,目光充满戾气和狠辣,粗糙的双手骨节突出,是一双干过重活儿的大手。副驾驶的男人叫李成平,文员模样,水生说今天由他安排全部的安保布置。而水生本人就坐在他旁边。
如此兴师动众,更让白洋坚信唐誉是一个走在刀尖上的人。
“现场都安排好了?”水生的手腕戴着一串佛珠,时不时转两颗。
副驾驶的李成平转过来:“安排好了,展览中心一共3层,都有咱们的人。”
“别太明显。”水生昨晚已经看过场地,那不算是他工作生涯里的复杂地形,“所有参加发布会的人都要过检。”
“这个你放心,设备已经运到现场了。”李成平是一个面相很温和的男人,和谭刀对比鲜明,他倒是像个冷面书生,“老谭,玉宸那边没问题吧?”
“他一直跟着呢,刚才打电话说已经到了。”谭刀沉声说。正前方是一个红灯,他借着停车的机会再扫一眼后视镜,观察白洋。尽管他是一个粗人,但也不得不说,姓白的这小子,脸皮儿配得上唐誉。
又是明显的被观察感,白洋大概都习惯了。只不过他没想到唐誉真给护士台下了禁行令,如果没有水生,自己根本走不出那栋楼。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又不让自己出去,你就算让我哄你也得给个场合吧?真不知道唐誉脑子里怎么想的。
肠胃时不时的蠕动提醒他该吃饭了,白洋完全没胃口,就今早随便扒拉两口,到现在一口没吃过。
遇上唐誉,他的情绪就变成了一粒尘埃,随着一阵风飘来荡去。唐誉昨天的话确确实实震动着他,把他裹得死紧死紧的,每当他一合上眼睛就想起唐誉最后的那句话。
那句话,究竟在唐誉的心里憋了多少年?
也是离开了体院,一脚踩入唐誉的圈子,白洋才发现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人疼他,他是重中之重。白洋对他的两面翻转无所适从,他有时候觉得这个唐誉很熟悉,有时候觉得很陌生,他挺想看到唐誉的每一面,又觉得这是一个自不量力的想法。
他时常回想起他们的曾经,自己的胸膛紧贴着唐誉的背,贴着他完美对称的肩胛骨,手臂就那么合适,刚好半圈着他的腰。唐誉很安稳地睡着,有着超于自己的高体温,助听器一摘就完全不和外界联系。那时候,谁能看得出唐誉背后有这么多人?
那样的唐誉和现在的唐誉,让白洋迷惑住了。他一开始只以为唐誉是一个过于正直的人,慢慢察觉到唐誉的理想主义,现在白洋确信他确实有当理想主义的资格。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停下来,地方到了。白洋穿的衣服也是水生带过来的套装,虽然裤子有点不太合身,但摸上去质感上乘。白洋只是没有好东西,并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一摸就摸得出来。
下车后,他先看到展览中心门口的四排花篮,以及一长段看不到头的红毯。再往里面走,是两个安检门。
李成平把这东西都弄来了?
白洋跟在水生的后头,老老实实地过门。
走过去之后还有一次检查,和过飞机海关差不多了。有一个检察人员拿过一样东西,在他手上按了几下,然后送到一个机器里。
“检查爆.炸物。”水生提前看懂了白洋的神情,“安保公司不止是提供优秀的贴身保镖,也承接各大家族的重要场合维持。”
“哦……我已经见过类似的,在机场和体育场。”白洋也曾经参加过世界级的锦标赛,检查规格可以画个等号。只不过世界级锦标赛那是万人场地,这一场只为了保护唐誉一个人。
等到这一套弄完,再往里面去,白洋率先看到了自己的组员。
余婉君和岑书卉站在一起,正在配合工作人员调整巨幕。汤萤负责现场的座位安排和媒体,陈小奇和场务跑调度,与现场的收音师沟通。基德也在,小脸绷得严肃,依次核对着座椅上的名单,那么……杨宇文呢?
白洋看了一圈,没看到他。
水生转过身,看到白洋在四处环视:“小宝应该还没出来。一会儿我和成平在1层,老谭他流动,你要不要先找个座位?”
这是唐誉的工作现场,水生以为白洋会找个最前排的位置鼎力支持,没想到白洋却摇了摇头:“不了,我不坐。”
“你……不坐下?”水生有些吃惊,“还有一刻钟,发布会就开始了。”
“我不坐,我四处瞧瞧。”白洋再次摇摇头,场地比他想象中大,他想到处看看,看看那些人怎么保护唐誉。
场地确实很大,这也是唐誉抵达现场的第一感觉。好在他昨天果断安排向白洋组借人,不然就岑书卉、基德和杨宇文真不一定忙得过来。现在正常发布会已经进入倒计时,他换好衣服,拍了拍坐着发呆的田佳佳的肩膀。
田佳佳像是从梦魇中醒过来,眼神转向了唐誉。
“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在想什么?”唐誉给她拿了一杯水,“如果觉得太紧张了,可以吃一块巧克力。我一年级第一次上台辩论,家里人就让我吃巧克力,我上台之后含了好久才把巧克力努力咽下去。”
原本紧张的田佳佳浮现出轻松的笑,坦然接过唐誉递过来的巧克力。而唐誉传递的何止是一块糖果,还有他身上特有的稳定,田佳佳像被一股温和又滚烫的能量包围着,心态也逐渐平复。
“唐组长。”等到巧克力融化,田佳佳问了一句很想问的话,“你为什么这么好?”
“我么?”唐誉指了下自己。
田佳佳点头:“在艺术村,我们那样对你,你不计前嫌给我们开了画展,帮我们找出路。我这件事明显是一滩浑水,你完全可以不管。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发布会……所以你为什么这么好?”
唐誉的腿很长,一靠就直接坐在了化妆台的边缘,自己也含了一块巧克力。因为今天是现场收声,助听器对人声格外敏感,会捕捉到所有人的声音同时传进耳道,所以唐誉提前换上了人工耳蜗,务必将所有人的语言变成电子信号。
“我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好,我只认同自己做的一切算得上合格。或许这个社会已经变了,但我希望自己不要改变。”唐誉坚定地说,“我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才埋没,不希望看到能力者因为不公平因素不能出头。还有最重要的……”
田佳佳等着他说。
“让每一件收藏品都能够顺利上拍,让该得到价值的收藏品得到价值,就这么简单。”唐誉说完了。
田佳佳似懂非懂,被唐誉的通透震撼到。
门被杨宇文推开,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可以了。”
唐誉抬起手腕,看了眼新买的手表,又轻声问了一句:“我现在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一定要诚实地告诉我。”
田佳佳这回也坚定地点了点头。
白洋没有选择留在1层,而是上了2层。2层和3层是不对媒体公开的区域,靠近围栏的地方都有李成平的人。这种保护方式让白洋情不自禁跟着紧张,就仿佛这些人防着的根本不是闹事者,而是狙击手。
太隆重了,白洋的心完全无法平复。
楼下的大屏幕就在这时候开启,背景图就是那幅惹祸的《云渺山海经》。这也是白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幅画,自己可真是挖了个大坑,一不小心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
1层已经几乎座无虚席,白洋这时听到旁边的人按了下耳麦。
“把那些人都拦在外头。”打开耳麦的人说了一句。
外头?白洋看向正门,一整排身穿黑西装的保镖正往那边过去,果然有人提前来闹场。会是什么人?是不是那个“京人佳作”公众号的乌合之众?不等他想明白,楼下的重头戏开场,白洋第一眼就揪住了人群里的唐誉。
哪怕他今天是一身全黑,还是那么好认。
为了配合发布会的布置,唐誉今天穿了一身新中式的黑色正装,直裁立领,云纹盘扣。离远了才能看出布料上黑色的祥云暗纹。可冲突感来自于唐誉浓烈的五官,他没有扎头发,也没有弄任何样式的刘海儿,而是索性将所有头发都顺向后头,披在肩上,露着清晰整齐的额角和发际线。
自然也就暴露了全部的五官。
白洋情不自禁地上身前倾,想要看得更清楚。唐誉这种脸,全露出来真有点欺负别人了。不过让他遮住也不行,自己试过,上大学的时候尝试给他戴个口罩,结果更突出了那一双沉甸甸的大眼睛,睫毛和眉毛存在感极强,更让人浮想联翩。
现在那张脸霸占了大屏幕里的特写镜头,经过放大,就压得白洋想要凑过去。然而他目光再一转,不止看到了唐誉身后的玉宸,还看到了同样身穿新中式套装的杨宇文。
杨宇文递给他一个麦克风,唐誉默契地接了过去。
唐誉是不怎么调麦的,因为炸麦的声音对唐誉的耳朵具有摧毁性。他的耳朵永远是弱点,听不见就听不见,听到破坏性的声音就完全无法隔绝。曾经学生会上他上台讲话,都是白洋亲手调好再递给他,现在帮他调麦的人变成了杨宇文。
白洋搭在2层看台围栏上的双手再次攥紧,无奈地笑了一下。离开体院之后,自己真的帮不上他什么了吧。
发布会如期而至,在原本就规定好的时间里开场。唐誉原本想要自己调麦,没想到杨宇文上前一步,帮他弄好了。他点头谢过,再下意识地看向台下,每张脸都仔细地看了一遍,特意巡视了一圈第一排。
果然,没有白洋的注视。
这感觉让唐誉很陌生,曾经学生会开会他都坐第一排,自己一低头就看见了。这次却没有来,是因为屈南么?
他再次深吸气,看到二大妈正在门口交谈,唐誉脑筋一转,大概率能猜出什么问题,应该是老苍他找的人又来了。
那老头儿,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喂,喂。”时间不等人,场地方只留给他们有限的时长,唐誉的声音一出来,整个发布会区域便安静下来。无数镜头和闪光灯对准了他,唐誉再一抬手,将田佳佳从台下迎了上来。
暖场的话刚才已经由担任此次发布会主持人的余婉君说过了,所以唐誉单刀直入:“作为本次发布会的发起人,作为壹唐拍卖行的一份子,今天,我们很荣幸请到了《灵山》真正的创作者,有请田佳佳女士。”
田佳佳迎着自己并不熟悉的目光走到了台上,和唐誉并排。
“我相信一定有媒体朋友非常疑惑,《灵山》这幅画究竟是哪一幅?为什么值得各位消耗宝贵的休息时间?所以在这里,请允许我以郑重的心情请出今天的主角。”
随着唐誉的抬手,《灵山》原作被他的贴身保镖抬到了发布会的看台上。底下一片哗然,不少人已经看出这幅画的名堂。
“这不是林雾的《云渺山海经》吗?”
果不其然,这句话还是被人率先抛了出来,当然这也是唐誉乐见的效果。有人主动来说,就比他亲口说出更具有说服力。唐誉走到那幅画面前,顺着这个问题回答:“是,没错,它之前的名字确实是叫《云渺山海经》,但在它真正被大家注意到之前,它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叫作《灵山》。”
“《灵山》就是《云渺山海经》,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持反对意见,也一定会有人无法接受。毕竟在座各位有不少人采访过林雾,他言谈有趣,举止礼貌,很多人都说过他将会是中国的下一个灵感派,对他在国外的联名画展同样赞赏有加。但是我相信他从来没有透露过他之前的经历,在此之前……”
“他去过艺术村,对吧?这些事情他在公众号里说过,能不能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说重点。”底下有媒体人发话。
显然这就是林雾派,大概背后就是“京人佳作”。谭玉宸是听不得别人反驳唐誉的,一句话都听不得,用他的解决方式就是直接给人“请”出去!
又不是没有“请”人的条件,周围最起码有一百多个兄弟。但谭玉宸不能轻举妄动,因为唐誉都没有动摇军心。
台下,岑书卉开始为田佳佳着急。田佳佳之前一直都是一个很脆弱的女人,因为画作被人抄袭想要封笔,又因为被人跟踪想要放弃。但现在,田佳佳不一样了,她居然顺着那人的目光看了过去,直视了提问者。
唐誉同样也在直视提问者,他参加过数百场的辩论赛,被人反驳是最容易也是最好应对的局面。有些人抛出问题只是为了扰乱情绪,但唐誉不止要反向扰乱对方的情绪,还可以在提问当中,快速给对方下个陷阱。
“请问,你怎么知道我接下来的话不是重点呢?”唐誉微微一笑,“看来你对林雾的公众号视频很熟悉啊。”
站在2层的白洋忍不住压了压嘴角,即便两个人目前还僵着,可他完全不担心唐誉的实力。就你们这些乌合之众,还想在辩论上赢他?
忽然间,刚刚压不住的嘴角一下僵住,白洋透过大屏幕,看出唐誉的微表情有一丝不舒服。
“林雾他确实在视频里流露心声,说过他去过广州的艺术村,但是他有没有说过,在那个现实主义和梦想主义碰撞的小村子里,他化名‘冬华’,曾经购买过田佳佳女士的一幅画?”
“他购买的画作,就是后来令他名声大噪的《云渺山海经》,他后来的系列也运用了田佳佳女士3年前的灵感,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抄袭者,盗取者,在今天,在这里,我将向大家公布《灵山》的创作过程,真正的艺术品不应该由冒领者据为己有!”
唐誉说完看向身后的巨幕,随手压了下人工耳蜗。
滋啦,滋啦,滋啦——
耳蜗里传来巨大的噪音,现场有人带了干扰器!
但即便没有人工耳蜗,唐誉也有信心看得懂每个人的唇语。他放下手,忍住了耳朵里的强烈噪音,无事发生一般站在场上,给这一场发布会当定海神针。
不对劲。白洋专门走到唐誉的正面,定睛几秒后揪住身边的一个工作人员:“快,通知你们水总,唐誉的耳蜗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