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夕阳已经落至山头,只余下一丝霞光,红与蔚蓝在天际交接,逐渐被蓝色完全侵占。
柳淞带着几个人上山,寻到他们后翻身下马。
跟随柳淞的人正要喊话,却被柳淞抬手制止,他们很快安静下来。
此刻江岑溪正在做一场临时的科仪。
此处村庄的村民遭遇劫难,全部横死,心中不甘化为了冤魂,对这些凶手形成了长达几十年的诅咒,让他们受尽折磨,断子绝孙。
如今报应已至,之后还会面临判决,江岑溪则是要举行科仪,让所有亡灵安息,顺利升天。
此次的科仪名为黄箓斋。
黄是众色之宗,箓是万真之符。[1]
柳淞等人来时,江岑溪的科仪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林中有风呼啸,却仿佛只是围绕着江岑溪一个人转,呼啸间如同男女的哀号声。
似是啼哭,又似愤怒,诡异非常。
江岑溪仍旧处乱不惊,重复念咒突然停止,道:“我知道你们恨,也知道你们的愤怒,他们已经遭受了报应,你们也该结束对自己的折磨。我将念咒净化你们的怨气,再补度桥仪,你们将会以干净的灵魂升入天庭,再入轮回。”
江岑溪解释完,继续默默念咒。
她多念一遍,那些村民的灵魂便会多净化一分,她已经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们已成冤魂,注定会入冥府经历炼狱折磨。
江岑溪补上一个度桥仪,在冥间和仙界之间架设一道桥梁,牵引着所有亡魂从冥世超出,就此脱离苦海,经过法桥,顺利升登仙界。[2]
柳淞身边的司直忍不住左右看,一脸的疑惑,想着这小姑娘怪能装神弄鬼的,居然让他们大理寺正在旁等候,要知道国师见到柳淞也会是客气的态度。
看到柳淞一脸严肃地等待,他也就没再说话。
可很快他便看到周围的风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丝极细,如细细的尘埃,又如软绵绵的雾,雨水落地便被瞬间吸收。
几乎是转瞬间,之前寸草不生的地面居然冒出了新芽来,干裂的地面也出现了连绵的绿色。
这一切在他们眼前发生,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蔓延,所有人惊诧不已。
柳淞一直看着这一切,情绪波澜不大。
他知道,能让邱白认可的道士绝对非同寻常。
而且李承瑞和莫辛凡是何许人也?他们一向对道家嗤之以鼻,李承瑞更是一身的傲气,之前就算协助大理寺,也不见他态度谦卑。
再次见面时,他们却如同忠诚的侍卫一般跟在江岑溪一左一右,也意味着江岑溪的不简单。
他自然不会去质疑。
如今亲眼目睹江岑溪的能力,他也是淡然的,倒是显得身边跟随的人大惊小怪了。
李承瑞也看到了柳淞等人,此刻他身上的执念已消,倒是不怕露出什么不自然来。
所以模样要比之前正常许多,只是仍旧没空理会柳淞。
他看向莫辛凡,莫辛凡很快从自己的布袋里取出一把伞来,递给了李承瑞。
李承瑞撑开伞,走到了江岑溪斜后方,默默地帮她撑着伞,自己却暴露在雨中。
还在默念的江岑溪并未注意到周围,口中咒语继续,认认真真度亡灵。
不久后独孤贺也跟着上山,看到这一幕也不惊讶,低声对柳淞道:“您有话问我即可,小仙师还需要处理此地的乱事,处理好了后,这里的地收回去加以治理,不久后还会是富足的村落,不会再留隐患。”
柳淞轻声应了一句,道:“村民们已经被扣押,案情也逐渐明了,至于村民突然发疯之事……”
柳淞聪敏,在场还有其他目睹的村民,此事也是瞒不住,独孤贺只能回答:“小仙师也是为了平乱,彻底解决此地的怨念问题。”
“嗯,我不懂这些。”柳淞倒也没反驳,只是提及,“其实我最近正在协助知州办案,案情中牵扯到了怪力乱神之事,有些事情想跟仙师了解一番,若是可以,可否请诸位移步,协助我办理此案?”
独孤贺此刻算是明白过来。
柳淞说得客气,说是协助知州,其实就是州县出现了大案,已经没有能力办理,便上报到大理寺。
大理寺派柳淞前来办案,办案途中收到了独孤贺递去的消息,本就想请独孤贺等人协助,此地又是灭村大案,柳淞干脆亲自前来捉拿处理。
也难怪他们来得这么快。
独孤贺不敢轻易答应,于是道:“这还需要跟仙师商议一番,您可以先将卷宗给我。”
邱白一直听着这边的动静,抬手看似随意地拍了拍头顶的雨水,实则低声嘟囔:“广汉郡吧?那里假道士最多,说不定是假道士装神弄鬼,我最烦那里。”
似乎是听到了邱白的话,江岑溪念罢一遍咒语,突然停下道:“去。”
独孤贺已经接过卷宗,当即对柳淞笑道:“我们回去会仔细阅读卷宗,您去继续处理此案吧,待我们解决好所有事宜,定会前去。”
“好,辛苦。”柳淞回答完,转身准备离开。
他身边有人递来雨伞,他接过去,之后随手将伞丢给了邱白,便径直骑马离开。
邱白接住雨伞后有些心虚,可是其他人似乎都并未在意。
之前她便提起过她与柳淞认识,如今下了雨,柳淞将伞让给她也没什么不妥。
她只能撑起伞来,心中思量,去广汉郡时她还要不要跟着这群人。
*
江岑溪一行人离开山青村时已是深夜。
他们不便去打扰徐掌柜,便一同回了驿站。
江岑溪精力耗尽,一头扎进客房中便没了动静,显然是要休息了。
李承瑞恢复正常后,第一件事便是想办法和其他的将士取得联系,他还要管理这群人,以及了解他们如今都调查了一些什么。
莫辛凡则是从旁协助,放飞多个信鸽。
独孤贺回到驿站便开始研读广汉郡的卷宗,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案件。
如果能在江岑溪休息好时,便能根据他的理论知识给出提示才是最好的。
邱白则是写了一张纸条,准备直接离开。
临打开窗户准备要逃,又折返回来拿起纸条揉成一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如果她离开这群人,柳淞还在附近,一准开始犯病,容易顺手将她抓起来。
她如果一直跟着李承瑞他们,因为柳淞和李承瑞的关系很是不对付,柳淞不会在李承瑞面前失态,说不定她更加安全。
作出决定后,
邱白也洗漱睡觉,身体刚刚沾到床铺便已经进入了梦乡,显然什么烦心事都不会折磨得她彻夜难眠。
也是一个心态极好的。
*
翌日,江岑溪下午才起床,走出来后发现独孤贺还在研读卷宗,见她出来立即收起卷宗,道:“徒孙儿去给您准备餐食去,依旧是清淡些?”
“嗯,好。”
江岑溪见独孤贺的举动,便知独孤贺研究了这么久,也是一筹莫展的状态。
他总想协助她做些什么,如今也是想再看一看,真有眉目了,再告诉她也不迟。
她也没说什么,坐在桌前等待。
不久后李承瑞走了进来,坐在了她身边,随口说道:“我已经去打听过了,柳淞上午传唤徐掌柜问过话,此时徐掌柜已经回家了。”
江岑溪看到李承瑞吊儿郎当地坐下,还活动了一下肩膀,还有些不习惯。
李承瑞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很快笑道:“放心吧小神仙奶奶,不会再监督你吃饭的仪态了。”
他们初见时李承瑞公事公办,倒是伪装了一阵正经。
来求她时已经被虞娘的执念干扰,仪态也是端正的。
就算在五岳真形镜里见过几次李承瑞原本的状态,也是有事说事,接触不多。
如今看到李承瑞嬉皮笑脸,仪态懒散的样子,江岑溪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非常莫名的……她总觉得她和现在的这个李承瑞不熟。
“执念已消,你之后是怎么打算的?”江岑溪问道。
“自然是护送你直到长安,完成任务为止。而且我答应过你,会一路保护你们二人。”李承瑞说着,拿过杯子倒茶,先给江岑溪一杯,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只是李承瑞倒茶豪爽做派,怎么看怎么像在倒酒,这杯茶不一口干了,都不够情谊似的。
“其实也不必。”显然江岑溪再次动了将他们二人甩开的心思。
“我说到做到。”李承瑞继续说着,随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江岑溪,“说来奇怪,虞娘的执念已经清除,可我脑子里还是有些被影响了,这些得多久才能消?”
“脑子被影响了?”这倒是江岑溪意料之外的事情。
“嗯……”提起这个,李承瑞觉得有些难堪,于是凑近了小声说道,“我啊,现在还是满脑子三从四德……”
江岑溪原本还在审视他,见他这般说,当即笑出声来:“不也挺好的?”
这时独孤贺将饭菜端上来,江岑溪拿过碗筷埋头吃了起来。
李承瑞还在继续,从自己的衣襟里取出了一个帕子放在了桌面上:“你看,我昨天晚上意识到这一点后,又试了试绣花,真是奇了,我到现在还会呢!整个帕子一气呵成,手艺还不错,要知道我以前都没拿过针线!”
江岑溪沉默地吃着饭,看着他放在桌面上的帕子,是模样讨喜的一树桃花,不知为何,有点想跟李承瑞要过来。
想到他五大三粗的样子认真绣花的画面,也是怪让人好奇的。
可是收男子亲手绣的帕子,在他们那边是不是也算私相授受?
尤其是李承瑞此时满脑子的三从四德,定然不会将这种东西送她。
“这是后遗症吗?虽然无关痛痒,可还是有些奇怪,能清除吗?”李承瑞又问。
江岑溪却安静吃饭,没有回答。
李承瑞不由得觉得奇怪:“怎么,你也不清楚?”
江岑溪被问了才突然发觉到,她此刻竟然在遵守虞娘当时叮嘱的“食不语,寝不言”。
明明虞娘的执念已清,对他们二人的影响仍在。
见她错愕的模样,李承瑞似乎也想起了这个细节,于是示意:“你先吃饭,吃完再说。”
江岑溪点了点头,继续吃饭。
待江岑溪吃完饭,她拿过帕子看了看,随后道:“其实多一门手艺也是好事,日后你若是出征,还能揽过将士们修补衣服的活儿。三从四德的思想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大碍,说不定时间久了,也就淡了。”
李承瑞只能长叹一口气,嘟囔着收回帕子:“我还给他们补衣服……不收拾他们不错了。”
“我去一趟徐掌柜那。”江岑溪站起身来说道。
“我跟你去。”李承瑞跟着起身,还顺带取来了横刀,俨然一副侍卫做派。
徐掌柜的家倒是好寻,距离她的铺子并不远。
听说是道长来了,家里的人都很欢喜,应该是徐掌柜丈夫的男人热情地将他们二人迎了进去。
徐掌柜在照顾女儿,听到消息迎到了门口,又请二人入屋。
房屋内门窗紧闭,应该是怕孩子伤风。
江岑溪和李承瑞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点的孩子,被薄被包裹着,小小的放在小床上,此时还在啼哭。
其实江岑溪觉得孩子有些丑,皱巴巴的,似乎还没长开,因着不知哭了多久,脸颊涨得发紫。
徐掌柜虽相貌一般,却也算眉眼大气。
再看徐掌柜的夫君,也是身量高大,眉目俊朗的。
怎么二人的孩子这么丑?
很快她回过神来,她可能只是单纯讨厌啼哭不止很恼人的小孩。
江岑溪伸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孩子的脸颊,婴孩似乎有所感应,感到了安全似的,啼哭小了一些。
江岑溪不由得扬眉,这般安静下来,这婴孩也顺眼了不少。
一旁孩子的父母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心中一松。
孩子已经连续哭了两日多,都没怎么睡觉,喂下去的奶也都吐了出来,叫来大夫也是连连摇头,他们心中担忧不已。
这倒是孩子这两日来,难得的安静。
“准备香灰泡水,再买些枣来。”江岑溪说完,站在孩子身边稳定孩子的情绪。
男人听了赶紧答应,小跑着去买了,看得出是一个听话且会帮忙照顾孩子的男人。
没一会儿,男人将东西都送过来,江岑溪抽回手操作时,婴孩再次啼哭。
一家人又提起一口气。
江岑溪吩咐李承瑞:“你去握住她的手,你是将军,身上气息重,也能镇住一些。”
“哦……”李承瑞还真不知道这些,于是凑过去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勾住婴孩的小手,孩子果然停止了哭泣,还笑着看向他。
李承瑞很是惊喜,赶紧指着孩子跟江岑溪道:“真不哭了,我是不是还挺适合哄小孩的?”
“嗯,又三从四德,又适合带小孩,真不错。”
“啧,听起来真不像在夸我。”不过李承瑞说是这样说,却还挺开心的,打膛音逗弄着小孩,不像江岑溪那般对孩子无感,他倒是很喜欢孩子。
徐掌柜感叹道:“都说小孩会被将军们吓得啼哭,见到小将军倒是不会。”
“情况不一样,婴孩气场干净时见到将军的气场自然害怕,可……”江岑溪顿了顿,又道,“所以李承瑞能镇住一些,被镇住后孩子也舒服了,自然不哭了。”
徐掌柜懂了,她孩子的病果然生得蹊跷。
江岑溪用香水洗了枣,左手掌心握住枣,右手掐出斗诀来,对枣念咒:“天蓬敕斩鬼摄。”
念后对枣吹气,存想气息入枣,枣皮竟然瞬间裂开。[3]
一般来说,需要患病的人服用被咒过的枣,但是孩子太小,江岑溪便将枣泡温水,让徐掌柜给孩子喂下。
喝了枣水后,婴孩难得地没有吐出来,还吧唧了一下小嘴,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周围的人。
江岑溪再次凑过去看,小声道:“现在看着好看
多了。”
却暴露了她之前觉得孩子丑的想法。
徐掌柜也不气,笑道:“孩子刚生下来时都有些丑,她刚足百天,不过瞧着眉眼像我。”
她知道想顺利生出孩子来,孩子不能过大,她情况又特殊些,以至于一直控制着。
没想到控制得太过厉害,孩子生下来便比寻常孩子小,到现在也没见长大多少,还皱巴巴的。
“嗯,像你的话也是个福气的长相。”
“那就好,有福气就好。”徐掌柜见孩子不再啼哭,不由得眉眼舒展开。
“你的父母……”江岑溪问道。
“今日上午我打听了,昨天也疯了,今天上午被抓走羁押,我的父母都参与了杀人投毒,怕是会被处死。弟弟上午跟我闹了一场,我跟他说,若是他参与过多,也会被连带上罪行,他立即不闹了,还跟我说以后就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了。”
徐掌柜是豁达的,在此刻跟他们二人行礼:“多谢二位恩公,此事终于了结了。”
“以后好好生活。”
“我会的。”
一家人送他们二人离开时,还特意给他们拿了不少水果,见他们不收,又抱来了一匹布料。
“这布料不是做喜服的,可以做寻常衣服,你们拿去。”
布料一看就要比其他布料金贵,怕是县城里经济跟不上,没人买得起,才会一直成了库存。
江岑溪本想推脱:“我们也不会做衣服……”
李承瑞却不受控制地感叹:“这布料确实不错,我可以给你做一身衣服。”
李承瑞说完,在场所有人都怔在了当场。
江岑溪赶紧说“谢谢”,接过布料带着李承瑞迅速离开。
离开后李承瑞还在懊恼:“这残余的思想什么时候能消啊!”
“快走快走,别让别人发现了你的贤惠。”
“……”李承瑞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