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情原本以为醒来的场景能够更梦幻,毕竟这是他和庄叙的初夜,而且庄叙的表现实在比他想象中对他不友好太多了,简直像换了个人,怎么也应该让李善情在温馨的氛围中醒来吧。李善情做什么事都希望达到完美的程度,在此事上尤其。再不济,也要两人一起睁眼,贴在一起,如同一对交颈鸳鸯,气氛悱恻缠绵。
然而由于昨晚太累,李善情睡得太沉,连梦都没有做,手脚沉重全身酸软得难以启齿,昏沉间朦朦胧胧感觉后颈有些痒,而后意识到,庄叙撩开了他的头发,正在看他颈后的伤口。
李善情植入NoaLume,是公关公司多方考虑的临时请求。
由于产品即将上市,批评与支持的对抗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反对者以CEO本人都愿不植入缓释器为由,一夜之间全出现在在监管局和集团总部周围,示威举牌。
若李善情在上市前不动植入手术,而舆论的压力过大,新地区的上市批准恐怕很难推进。这是李善情个人的责任,任何人无法代替他承担。
于是,七月底,李善情又进行了一次评估,和赵自溪、方听寒聊了很久,又给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打了一晚上电话,说服了家人,最后才做下决定。
而至于玛丽,李善情做什么事情,她都支持,这次也一样,虽然肉眼可见担心极了。
八月二号,让助理确认植入医生的那一天夜里,李善情焦虑得难以入睡,大概凌晨三点时,最想和庄叙联系。不知该让庄叙从自己嘴里知道,还是直接从新闻了解更好。
他们这一年见面非常频繁,不过李善情已不是小孩,很清楚他们现在的关系并不严肃。他现在甚至没有庄叙的联系方式。
李善情在脑中构想了几种联系庄叙后可能出现的结局,没有一个是他愿意接受的,他不想和庄叙当面产生争执,已经觉得很累,只要保持现在的关系,对他来说便已足够,最后还是选择做一只鸵鸟。
李善情本便独断专行,庄叙早就清楚。而他自作主张所做的决定,不论是正确还是错误,都不差这一次。
唯一意料之外的事,是庄叙八月来利城来得突然,李善情那几天恰好在进行手术前的准备,要将工作提前完成,也要将身体养好,没时间处理私人事务,将手机塞给助理。他读到周思岚发来的消息时,庄叙已经出发来利城,只好硬着头皮道了个歉,下午便躺上手术台。
手术在流程上很顺利,不过李善情对麻醉剂的反应有些大,足足躺了十多个小时才清醒,醒来后吐了一早上,又昏睡了几天。
好在最担心的排异反应没有产生,李善情静养了一个月,没出席几乎任何社交场合,终于确定手术成功后,想了又想,决定在公司公布他的植入消息之前,和庄叙见一面。
这决定是自私的,李善情明白这一点。
作为正义与道德感如此强烈的一个人,说不定消息一公布,庄叙会觉得自己再次被骗,一生气,两人又回到了一年前全然不联系的状态。
因此李善情做出更自私的决定:诱骗庄叙和他走到了最后一步。
虽然没想到原来即使麻痹了痛觉神经,有些事也能变得难以承受。他希望庄叙能看在自己昨晚的隐忍和付出,少责备他几句。
感受到庄叙的指腹在自己后颈的碰触,李善情清醒了些,心中慢慢想到,庄叙大概已经看到新闻。
他不想面对,先装作被摸得不舒服的样子,闭着眼动了动,把整颗头埋进被褥间。床里留有昨晚混乱的气味,令他心慌也心痛,只是比露出脸去,接受庄叙的质询好一点。
李善情埋了一会儿,听到庄叙叫他:“李善情。”
他装死,庄叙又说:“你今天演技不是很好。”
李善情只好从被子里出来,厚脸皮地问:“以前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被你知道我以前演技好不好。”
他看到庄叙坐在床边,发现庄叙衣服都换了,应该已经回过家。穿着干净的运动品牌居家卫衣,模样清爽,眼神干净。
可能是因为性格和道德观并没有发生变化,庄叙只要换个打扮,就能轻易回到他们刚认识时的十九岁。不像李善情,彻底地长大,进入成人的世界后,性情大变,已记不清自己无忧无虑时的心态,或说是不想记清。
其实庄叙听李善情说这样的话,大可以列举李善情欺骗他的所有过往,或者直接提起植入的话题,不过庄叙没有,他问李善情:“早餐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看着庄叙的眼睛,李善情从未如此明白,自己实际地坠进爱河,否则很难用科学区形容他加速的心跳,与过于细微的声音,询问庄叙:“有什么选的?”
庄叙报了几种李善情能吃的食材,说:“我只会做这些,不一定好吃。”
“你随便做吧。好吃是什么,”李善情歪了歪头,“反正我不知道。”
庄叙垂眸看着他,过了几秒,说:“我看了你的药舱成分,为什么不放抗过敏剂?”
“啊,”李善情没想到他会是这样提起话题,愣了愣,告诉他:“那个啊,药舱对药品有限制,很严格,我也改不了。”
“你不改吗?”庄叙又问。
这类对李善情的职业精神合理质疑,李善情几年来但凡前去社交场,或参加访谈,被问过不知几次。庄叙的问法已经属于最没有攻击性的一种,语气也很客观,不带有私人情绪。
不过当然不是因为庄叙问得温和,而是因为庄叙在李善情心中的地位和别人不同,李善情对他笑笑,给他没有给过其他任何人的,最诚实而没意思的回答:“小的时候可能会改的吧,现在不会了。你也知道我以前的性格。”
“而且过两天会释出手术流程的全视频,”李善情说着,又开玩笑,“就是为了防止你这种揣测。”
庄叙看了他一会儿,便去做饭了。
触及了不该触及的话题,两人的关系好像失去了昨晚的混乱失序,变得现实,仿若再次分别在即。
李善情卧室离厨房很远,听不到动静,他在床里呆坐了一会儿,自己去浴室又洗漱一番,没有看脖子和手臂上被庄叙弄出来的斑驳痕迹,慢吞吞走出去,闻到了早餐的香味。
庄叙做的早餐确实只是把食材弄熟的程度,不过李善情自己做的更难吃,便一口一口把不太好看的水波蛋和胡萝卜吃掉,又喝了一口橙汁。
庄叙看着他放下刀叉,出声问:“手术痛吗?”
李善情抬头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种问题,会不会是自己幻听:“问我啊?”
庄叙说“嗯”,李善情看他面无表情,猜不出他的想法,平时回避严肃问题的毛病犯了:“干嘛,帮我提前练习记者答疑?”
庄叙不说话,李善情只好换了回答:“不痛啊,找最好的专家动的手术,有钱都不一定请得到。”
“——反正没昨晚痛。”他看着庄叙的脸,没有忍住加了一句。
庄叙终于有些表情,问他:“昨晚你没用缓释药吗?”
“用当然是用了,”李善情坦白,“但是剂量又不大,分布范围也很有限,你知道我,本来就怕痛……”
李善情没说下去,两人对视着,也读不懂庄叙在想什么,过了几秒钟,他听见自己开口问:“那你后悔吗?”
说完之后,心脏又开始出现了裂痕般的钝痛,仿佛他与庄叙现在做什么都是错,却非要做。
认识庄叙以前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心痛,可是现在这种痛苦,也好像是一种李善情的微弱生命仍然在蓬勃进行的象征,让他折磨让他着迷,没有想过摆脱。
“后悔什么?”庄叙可能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先反问,而后反应过来,稍稍愣了一下。
李善情一秒钟一个想法,现在不想听他回答了,又说:“没什么。”
“没有。”庄叙还是回答了。
李善情不能说完全相信,但不再追究,站起来,把餐盘推到一边,俯身隔着餐桌去吻他,夸小孩一样夸他:“小庄好乖。”
起初是嘴唇贴在一起,碰了两秒钟,李善情觉得胯骨硌得很疼,再吻下去得不偿失,就不亲庄叙了,撤回他原本计划中的深吻,重新坐回位置上。
感觉庄叙看着自己,李善情没回应他,恰好手机有信息,便拿起来看,余光看见庄叙站起来,绕过餐桌朝自己走来。很快,庄叙走到了李善情面前,李善情的视线里出现了庄叙的手。他拉住李善情的手腕,把李善情的手机抽走。
庄叙拿着李善情的手机,像是打字,不知打什么,李善情看到他拿着自己的手机的光滑白皙的手背,凸起的关节,手机在他手心像突然小了一个尺寸。衣袖因为操作手机的动作而微微移动。
没多久,庄叙把手机还给了李善情,李善情看到屏幕界面在通讯录上,庄叙的那一页多了一个新的号码。
“旧的我以后也会重新用,”庄叙对他说,声音有点低,但还是好像最初认识时那样,银器与丝绸般,清晰好听,“以后做这类事,还是通知我。”
李善情拿回手机,世界发生一种巨大的震动,地板,房间,利城,地球,宇宙都缓缓震动着,将人送回最纯真的时刻,好像从这一个微弱的信号开始,李善情懵懂时、成熟后都在遥望的忽近忽远幸福,又即将重新开始朝他打开大门。
不知是谁先靠近,他们又接了吻。
李善情的手臂肌肉第一次跳了起来,无痛地持续了一小会儿,他并没有重视,环住了庄叙的脖子,张开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