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庄叙在药房买到李善情要求的东西,开车回公寓,在晚上的十点半。

滨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他感到自己与全世界一样匆忙,一样正在去往某处,见某个人的路上。

从电梯通往房间所在的楼层,电子屏的数字不断上升,庄叙终于有了一种这些年从没有产生过的奇异预感:他的生活即将安定下来,或许不会再有大幅度地移动。

可能是李善情今天的打扮,像许多年前,他十七岁,即将离开滨港,约庄叙最后的一次见面。那天太阳那么好,李善情晃晃悠悠从小区里走出来,从门口走到庄叙车边,也从滨港走向番城,从少年走向青年。

可能是他们最近近乎无间的默契和亲密。让庄叙觉得,自己十九岁认识李善情至今,其实存在两段完全不同的人生,而这两段人生在今晚交汇,庄叙得到机会,从有许多波折的那一段,跳回到他们从未疏远的这一段。

父亲逝世,母亲旧疾复发,而庄叙最不想让他离开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滨港。安全与信任便渐渐从庄叙的生命里消失。

尤其是前两年,母亲待在疗养院的日子,庄叙一回家,更是常觉得自己居住多年、墙壁坚固的别墅,成为一张年久的蒙纱骨架,一副永不落葬的棺柩,若不每分每秒都牢牢扶住,一不留神,就会轻易倾塌。

庄叙难得逃避,购置一套新的公寓,在那段时间居住。也将生日收到的某一份礼物带去,如同带走一件从不使用,却不可离身的行李。

这一年多来,只有前往利城,和李善情进行不伦不类的约会时,庄叙重新有了一部分工作之外的生活和情感。

其中包括每个月在楼下见到李善情的身影时,内心出现的翻涌的情绪。

包括看见李善情后颈的植入手术伤疤后,情感压过理智,双手提前于大脑所做的决定。

也包括一周前,前往番城,玛丽替他打开门,他却在看到李善情躺在床上,助理俯身拿着手机,过于亲密地贴在李善情耳畔时,瞬间涌上心头的,极度浓郁的不安全感,以及很难用正常去形容的嫉妒心与纠正欲。

但今晚庄叙的情绪很纯粹,也很安全。

因为从下午的会议开始,到夜里的晚宴,庄叙不断听人告诉他“Noah Lee回滨港了”、“我听说他这次回来,联系了卫生署的赵署长见面”、“你要小心,听说他想见你”,最后却收到李善情的消息,听到李善情亲口对他说“我是回来给你过生日”。

声音轻快,不似作伪,留有一种时间没有带走的任性和无所谓。

庄叙仍然不过生日,不过生日对他而言,成了与某个人产生联结的方式,让他竟然开始庆幸自己有生日可过。李善情是邪恶不该靠近的毒品,又在无意间为庄叙制造出他人无法制造的幸福。若可以,庄叙希望一切顺其自然发展,不要再中止。

到家开门,客厅的电视开着,李善情侧躺在沙发上,庄叙走过去看,这位坚持要做的人已经睡着。李善情睡得很香,眼睛紧紧闭着,细长的手指搭在一起。

李善情和十六七岁的模样其实已经全然不同,头发长了很多,面部的线条更加锋利,唇角不再是上扬而是平直,声音更低更哑,手背又多了一个增生的疤痕,睁眼时的眼神,总带着冷静和嘲弄,很难让人联想到纯真一类的词汇。

睡着的李善情,实在像一个已有使用痕迹的玩偶,是世界仅此一件的限量与绝版,人人想要接近,无人知道玩偶的主人是谁。

今晚能不能暂时是他的?

庄叙将买的东西放在一边,想带李善情去床上,睡得舒适些,仅仅碰到肩膀,李善情就醒了,睁眼看到庄叙,过了几秒钟,含糊地说:“庄叙,是你吗?还是我在做梦?”

庄叙说“是我”,李善情抬起有疤的那只手,抓住庄叙的衣领,将庄叙向下拉,压到他的身上。而后张开嘴,含住庄叙的唇,喉间发出暧昧的声音,熟练地闭着眼睛,扯出庄叙的衬衫下摆,手指按在庄叙的腹肌。

没过多久,沙发被他们弄得很脏,李善情坐在庄叙身上,将头埋在庄叙的肩膀。庄叙垂头动作,可以看到李善情不停颤抖着的洁白的背,和微微凸起的脊椎。

过了一会儿,李善情忽然呼吸得很艰难,用力咬了庄叙的肩膀,弄湿他下方的衬衫,发出使庄叙难以按照他所说的停止的声音。

最后如同生命初始和诞生的一刻,存在的一刻,该被铭记的一刻结合在一起,他们像这座城市里普通的一对眷侣,沉入幸福的泡沫之中,庄叙又一次相信,他的生活有希望,真的要走向正轨。

李善情的时差没有调好,醒来时脸埋在庄叙胸口,天还没有全亮。

卧室的窗帘缝隙间,灰色的晨光漏了少许进来。李善情浑身酸痛难当,缓释药舱的释放有时长也有剂量限制,他不能再加多,只好无力靠在庄叙身上,心里也感到不解,怎么庄叙看上去很温柔绅士,像个没什么欲望的人,大部分时候还都要李善情主动,可是真做起来又很不正常。

李善情用这个词来形容庄叙,是因为庄叙这个人真的不是很正常。

谁会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又在二十一岁,事业刚进入正轨时,突然答应同性朋友恋爱的要求,好像缺恋爱谈似的?

谁会被分手了收到前任送来挑衅的生日礼物却不丢掉?

谁会分手分得那么决绝,再见还被前任拉着接吻最后滚到床上去?

庄叙究竟是心软还是心硬,对李善情是喜欢还是爱?

李善情看不懂他,只能看着昏暗的房间里,眼前温和俊秀的鼻梁和下颌轮廓,发了一会儿呆,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面颊也很光滑,有一种健康的体温。

被他碰了碰,庄叙动了动,侧过脸来,不完全清醒地睁开眼睛,说:“怎么了?几点了?”

“五点,我下午要去捐赠的大楼的奠基仪式,”李善情告诉他,“我要回家换衣服。”

庄叙愣了几秒,说:“我送你回家。”

庄叙先起来洗漱,替李善情拿衣服。

由于李善情昨晚的衣服彻底不能再穿,庄叙只能给他找了自己的运动服,李善情太瘦,穿着松松垮垮,很不合身,内裤更是穿不了。

李善情把衣服拉来扯去,抱怨了几句,从床上下来,因为腿软,差点坐到地上,还好庄叙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这样我下午怎么出席活动?”李善情严厉地斥责,“小庄,你要负责。”

庄叙敷衍地答应,牵着他的手往外走,问他要不要吃了早饭再走,李善情说不要,玛丽会做。庄叙“嗯”了一声,忽然问:“下午需不需要我也出席?”

这话更是不正常得没有边际,李善情都被他吓了一跳:“当然不用,你来干什么?”

庄叙不说话,李善情开玩笑:“地头蛇来给我撑场子啊?”

“不行吗?”庄叙问。

庄叙这些奇怪的行为愈发明显,让李善情心动心跳,十分难得地尝到了疑惑和害羞的滋味,他理智地拒绝了庄叙,说:“不用了吧,我怕维原生科明天股价下跌。”

心却进入一个心照不宣却毋庸置疑的第二次初恋世界。

下午,李善情找造型师将自己打理得体面些,前往奠基仪式。小学的大门外,闻风而动的媒体云集,李善情不喜闪光灯,戴了副墨镜,几乎没有回答问题,也不露任何表情。

从学校离开后,他没有通知庄叙,去看了看庄叙的母亲。两位病友很久没有见面,在家聊了许多,说治病和手术的经历,李善情谈起自己植入后的呕吐经验,许女士很有共鸣。

后来许女士的朋友来了,李善情加入他们,一起玩了会儿牌,他还得去陪父母,没留下来吃饭。

不过坐车离开庄叙家的别墅区时,李善情看见了几台媒体车停在路边,心中暗说不好。果然,晚上吃饭时就见到了新闻,说Noah去庄叙家拜访,被闭门谢客。不过李善情的公关公司还没发力,新闻便已被删除了。

想来想去也不太可能是别人,李善情发消息问:“是不是你删的?”

庄叙又不承认:“删什么?”

次日是庄叙的生日,李善情找不到庄叙除了工作和做某些事之外的喜好,问庄叙:“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庄叙答应了他,他便很高兴。晚餐后和父母一起看新闻,李善情还觉得这次来滨港,真的重拾旧梦,有机会找回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事业也一片坦途,回番城后便要启动直接上市的流程,前方无限光明。

但到了睡前,李善情接到了那个电话。是从番城出发来滨港之前,他因肌肉抽动而找的神经科专家打来的。

专家的语气有些犹豫,对他说:“Noah,你回来后,我们必须再多做一些检测。”

李善情心瞬间沉到底,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专家告诉他:“我有怀疑,但现在不能确认,所以也不想立刻告诉你。如果不是,那是最好的。”

“如果是呢?”李善情问。

“……”专家安静了几秒,没有回答他。

比起身体,李善情也在意公司和产品,便问:“可能是植入引起的吗?”

对方很快便否认了,说:“这种情况,可能性不大。”

“你究竟怀疑什么?”李善情实在不喜欢不上不下被吊胃口的感觉,直接道,“可以先告诉我,我身体不大好,承受能力倒还可以。”

专家思考了片刻,很轻地叹了口气,对他说了实话:“PMA,进行性肌萎缩,甚至渐冻症。”

李善情从没想过这种病症的可能性,大脑一时间有些空,几乎想笑,或者对对方说“别开玩笑,我只是肌肉无痛抽动,本来就没力气,不是得绝症要死了,能不能别这么晦气”。

专家感受到他的沉默,又补充:“现在只是猜测,确诊需要很长的时间。我看了你其他的检测报告,排除了大部分可能,我上个月刚刚遇见一位症状已经比较明显的病人,所以才有点怀疑。”

“……知道了,”李善情对他说,“我回来就开始检查。”

李善情挂了电话,在房间里呆滞地坐了一会儿,这两天没怎么注意的肌肉又跳了起来,好像有一个多余的生命体存在于那块区域。

他抬起右手,看着自己的手指,张开放松,又张开放松,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累了,他觉得小拇指动起来有些慢。

应该是虚惊吧。李善情想,早知道不找这名专家,是因为他才接触过这类病人,才会有次怀疑。渐冻症本便不是一项可以迅速确诊的疾病,这专家实在是想得太多了。

他的人生才刚开始有了好转,有爱他的父母,朋友,有正在高速运转向前的公司,还有终于对他透露心意和感情的庄叙。

心里觉得不会是真的,李善情还是一整夜都没有睡着,到早上才想起来,给庄叙发了短信,祝他:“生日快乐。”

想了一会儿别的祝福,加上:“小庄,祝你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庄叙已经醒了,很快回复说“谢谢”,问李善情:“我什么时候来接你?”

“半小时吧。”父母出门了,玛丽休假,李善情也不想一个人待着,他觉得害怕,又发:“越快越好。”

他走到浴室,发现自己的脸色青青白白,像一个鬼魂,只有一对眼睛有活人的光泽,深深看向镜子里,像在说“我想活下去”。

——如果生命的时钟真的开始迅速地倒计时,如果生命真的会停。

李善情不要自己再去想,洗了把脸,在衣柜里发现以前庄叙送给他的外套,便穿上在他的休闲衣外面,又戴上一顶学生时代的帽子,下了楼去。

和他的装扮比起来,庄叙实在穿得很正式,衬衫和西裤,只差一件西装外套就可以去上班。

庄叙开车带他在滨港细窄的路上前行,给他介绍这座城市的变化,他们途径了李善情以前的高中,滨港大学,游客区,群英医院。

有些建筑拆掉了,有些翻新,李善情睁大眼睛,想将一切记录在大脑中,又怀疑这些记录到底有没有意义。

因为心中压着事,他没怎么搭庄叙的话,庄叙注意到了,开到观景点附近的停车场,停到车位里,问他:“你是不是累了?”

李善情抬眼,看到庄叙关心的眼神,“嗯”了一声,勉强地开玩笑:“怎么这都被你发现啦,大寿星。”

“我看你没怎么说话,”庄叙说,“如果真的累,我送你回去。”

李善情马上说“不要”,“我不要回去。”

说到这里,李善情看到车窗外,不远处一家烘焙店的招牌,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为庄叙过的生日,给庄叙买一个甜甜圈。他想让庄叙重回当年,也想自己待一会儿,便说:“你在车里等我一下。”

走到烘焙店里,一股奶油和水果的甜香迎面而来。李善情没戴口罩,闻着都感觉快过敏了,有点坏地迅速挑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梦幻的,和庄叙的气质完全不搭的草莓蛋糕,对穿着围裙站在收银台的女孩说:“你好,我想要这个,请帮我包起来。”

他拎着打包盒,要了一盒蜡烛,慢吞吞走回庄叙车边,开门坐进去,把蛋糕递给正在等待的,看起来打扮得体面又健康的庄叙,说:“生日快乐。”

庄叙拆开来看,李善情看到他挑了挑眉,故意问:“是不是很合你的心意?”

庄叙竟然没有否认,低低“嗯”了一声,又让李善情感到恶作剧失败,继而心痛了起来。李善情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加喜欢庄叙,然而他总是运气不好,运势一低再低。

庄叙蜡烛,但没有点燃,李善情问为什么不点,庄叙看了他一眼,他便明白了,大概怕他哮喘发作,或者呼吸质量太低。但在他的身体就是这样难伺候,再如何保护也是很容易消散。

“其实没关系啊,”李善情不想再这样,耸耸肩,“不吹蜡烛怎么许愿。”

“我的愿望不用许。”庄叙对他说。

这么神秘。李善情好奇了,他本来就很喜欢了解庄叙的一切,被专家的猜测打击得灵魂游离的伤春悲秋都少了很多,凑近庄叙一点,问:“那是什么愿望?”

庄叙摘下了蜡烛,放在一旁,看着李善情的眼睛。让李善情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祥而幸福。

他看见庄叙朝自己靠近,双唇微动,好像犹豫着,斟酌着对自己说:“我知道你前天晚上找到我公寓里放着的花了。看到之后,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语气很认真,眼神也干净。李善情觉得自己的手完全动不了了,耳朵却还在听。

“如果有的话……”庄叙停了下来,神情那么纯粹,几乎有点难为情,好像他们刚刚认识,好像李善情还没有离开滨港,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他的事,这样地问:“如果有,我们能不能重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