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你是陈轻羽的儿子。”

听到这几个字,陈则眠倏然抬头。

昏暗的光线难掩他眸中惊诧万分的神色。

程紫伊轻轻拽了陈则眠一下,她压低声音,语速急促而清晰地说明情况:“是纪沉舟,我老板,可能就是悬赏上的那个人,他整过容、性格大变、眉宇间骨相轮廓有重叠。”

陈则眠眼眸微垂。

纪沉舟居然就是关豫?!

那个杀了卧底警察的服务生。

关豫不仅认识陈轻羽,而且很了解,能够在不知晓陈则眠身份的情况下,通过种种特征认出他是陈轻羽的儿子,还针对陈轻羽过敏的特性,专门设计他接触过敏原引发哮喘。

刹那间,所有零碎线索连成珠串,一通百通——

为什么警局所有人都对他亲和又疏离;为什么傅观澜要把关豫的悬赏公告给陆灼年;为什么在机场纪沉舟看到他会那么惊撼;为什么他说要为小金丸案取证时,陆灼年会用那样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自己。

陈则眠闭了闭眼。

当年震惊一时的瑶台阆苑案中,那个牺牲的卧底警察就是他爸!

陈则眠心潮涌动,然而这须臾之间,他又不得不强行按下汹涌激荡的情绪。

大脑高速运转,分析着当前的情况——

傅观澜今天才印了新的悬赏公告,这表明纪沉舟就是关豫的信息,还没有被警方掌握。

可纪沉舟不知道这个消息,他不清楚警方查到什么地步,会突然跳出来对程紫伊下手,一定是觉得自己身份暴露才会有的动作。

关豫藏得那么深,为何会觉得自己暴露?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陈则眠想起纪沉舟第一眼看到自己时,那转瞬即逝的惊骇,心下了然——

关豫害怕了。

那一瞬间,他把陈则眠认成了陈轻羽。

一个二十年前被他亲手所害的人,陡然再次出现在眼前,关豫怎么可能不害怕。

时间又正巧赶上清明节这个特殊节点,怎么看都带着冤魂索命的悚然感。

尤其是在机场分开后,短短几个小时后,陈则眠就因为送程紫伊恰好再次出现在关豫面前。

他作贼心虚,以为陈则眠是蓄意接近,借机调查。

关豫以为自己暴露了,提前扣下陈则眠和程紫伊,作为和警方谈判的筹码和人质。

所以陈则眠必须假装掌握很多信息,不能表现刚知道陈轻羽是自己父亲的样子。

关豫谨慎机警、逢机立断,在发现程紫伊怀疑他的刹那就迅速出手,将人控制了起来,如果让他知道警方尚未掌握‘纪沉舟可能就是关豫’的这条线索,那么为了防止身份外泄,关豫一定会将他和程紫伊同时灭口。

所以即便直到此时,陈则眠才知晓当年牺牲的卧底就是自己父亲,他也不能激动、不能惊怒,更不能让关豫发现他们的两次相遇都是巧合!

万物有则,这笔陈年旧账,也该到了清算的时刻。

陈则眠仰面看向天井,意味深长道:“关豫,你果然很小心。”

关豫太久没有听到过有人用这个名字叫自己了,不由发出一声古怪的轻笑:“要怪就怪你和轻羽太像,我想不注意都难。”

陈则眠看了眼身侧的程紫伊:“她和我们的事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关豫:“你这个表妹太聪明,我不敢留她。”

陈则眠强压咳嗽:“对自己公司的艺人动手,你也是穷途末路了,关豫。”

关豫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先想你自己吧。”

陈则眠冷笑道:“想什么?想你二十年前用我爸的命换取荣华富贵,二十年后又想用我的命换你一条生路吗?”

“你和他也不是很像,”关豫沉默几秒:“轻羽从不会这样和我讲话。”

陈则眠想说些什么,气管却忽然一阵痉挛。

他捂着胸口,剧烈呛咳不停。

雷声雨声都化为背景,一时间,空旷的地下室里,只有陈则眠剧烈的咳嗽声。

关豫居高临下,垂眸看着那道酷似陈轻羽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紧握的手指将内心纠结暴露无遗。

他也曾和陈轻羽一同受困,不小心掉进了阴暗潮湿的枯井中。

那也是一个春天。

即便已经过去二十年之久,关豫仍清楚地记得井口有一株繁茂的老槐树。

花瀑稠密如雪,坠在碧色绿叶间,长风吹过,细密花瓣簌簌抖落,在井底铺成香软细腻的槐花毯。

陈轻羽花粉过敏,在井下咳得也是这样撕心裂肺。

当时的关豫势孤力穷、求助无门,现在他却已经能掌握别人的生死,做那个高高在上的执棋者。

他学会了设局、学会了伪装、学会借别人的手除去自己的障碍、学会用筹码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轻羽,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别说他只是像你,就算是你真的回来,为了继续站在阳光下,我也只能再杀你一次了。

我们本来可以相安无事的,可惜你非要出现。

关豫松了松手,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下去。

金属瓶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是一只哮喘喷雾。

他可以做刽子手,也可以做救世主,掌控别人命运的感觉令人着迷。

关豫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不再看那道肖似陈轻羽的身影。

程紫伊躲在角落里不敢吱声,直到关豫离开,才捡起地上的哮喘喷雾:“这玩意咋用?”

陈则眠咳得手指都在颤抖,眼前阵阵发黑。

程紫伊觉得这玩意有点像防晒喷雾,拿起来下意识摇晃了两下,紧张地咬着嘴唇:“能用吗?不会有毒吧,他好像有那种迷药,我刚刚还在办公室和他说话,忽然失去意识了。”

“我也是,”陈则眠接过哮喘喷雾:“他在车里布置了过敏原,趁我咳嗽的时候在递给我的纸巾上下药。”

程紫伊义愤填膺:“可恶!这让人怎么防,难怪你也中招了。”

他要是派人直接从后面拿药捂陈则眠,陈则眠能一个过肩摔把人扔出三米远,可他偏偏设计让陈则眠自己接过纸,自己捂自己。

关豫出身瑶台阆苑夜总会,见惯了各种鬼蜮伎俩,用起这种阴招来简直是得心应手,令人防不胜防。

这个人太阴了。

陈则眠也摸不准对方具体的想法。

这是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那一类人,个人经历和社会阅历之丰富是陈则眠远不能比的。

关豫几次变换身份,在十几年就能和萧儒海这样的老狐狸平分秋色,硬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金蝉脱壳,摇身一变利用纪沉舟的身份重新出现。

改头换面后,他不仅没有远离纷争,反而利用纪沉舟受害人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和欢娱传媒打擂台。

建立全新权钱色交易产业链条的人是他,转身对抗资本、与黑暗斗争的人还是他。

这个人太恐怖了。

思绪翻飞,陈则眠在很短的时间内调整状态,强压下情绪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过去的事情。

什么瑶台阆苑,什么杀父之仇都不要再想。

当务之急是脱困。

否则有他和程紫伊在关豫手上,警方投鼠忌器,搞不好还真让他给跑了。

陈则眠扶着墙勉强站起身,抬头看着高高的天窗:“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能用的,先想办法把你弄出去。”

程紫伊仰头往上看:“这也太高了,窗户那么小,上面还有栏杆。”

陈则眠借着昏暗的光,环视四周,摸了摸墙面说:“咳咳咳,我应该可以爬上去。”

闻言,程紫伊瞪大双眼:“真的假的?”

陈则眠捡起哮喘喷雾:“赌一把。”

程紫伊已经过了最开始害怕的劲儿,此刻肾上腺激素狂飙:“赌什么?”

陈则眠打开喷雾吸了两口:“赌他没有在气雾罐下毒。”

程紫伊倒抽一口凉气,想去拿哮喘喷雾时为时已晚,陈则眠已经吸完了。

“这、这也能赌吗?”

程紫伊被陈则眠吓了一跳:“万一要是、要是有毒呢。”

应急性扩张剂的效果立竿见影,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迅速缓解了气道痉挛带来的喘息气促,胸闷和咳嗽的症状也随之减轻。

窒息感终于消失。

陈则眠单手抛接着哮喘喷雾,给出了结论:“没毒。”

“就这么硬试的吗。”程紫伊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可真是神农。”

陈则眠又轻咳了几声,解释道:“他那么了解哮喘的症状,很清楚急性发作时有呼吸骤停的危险,如果想弄死我就不会给我醒过来的机会,所以胜算还是挺大的。”

程紫伊听到隐隐轰鸣的雷声:“外面的雨也好大。”

陈则眠:“……”

“你思维还挺跳跃的,”陈则眠脱掉外套,找了个角度徒手攀墙:“怎么联想到纪沉舟就是关豫的?”

程紫伊在下面扶着陈则眠:“骨相,他眉眼间的折叠度和照片有重合,而且我和他聊到整容的时候,他也特别了解。”

陈则眠身手灵活地翻了上去:“整容不会影响演技吗?他后来还拿了影帝。”

程紫伊说:“那种胶感的整一眼假,他应该是磨骨更多吧。”

说话间,陈则眠已经翻上了房梁,猫似的靠近那个小小的天窗,外面暴雨如注,看不清玻璃外有几根栏杆。

陈则眠比划了一下:“这个窗户太小了,我肩膀有点难过去,你应该没问题,先试试能不能把玻璃砸开,再看外面栏杆的情况……你穿的什么鞋?”

程紫伊反应过来陈则眠是想找尖锐的物体砸玻璃,立刻把鞋脱下来:“是高跟鞋,我给你扔上去。”

扔了几次以后,陈则眠成功接到了那只高跟鞋。

陈则眠手指在玻璃上反复摩梭,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点位。

他没有着急出手,而是停了下来,在心里默数闪电与雷声的间隔。

一道闪电过后,陈则眠掐准时机,拿起鞋跟猛地砸向玻璃!

轰然的雷声刚好盖住了这声巨响。

“厉害,厉害,”程紫伊在下面挥了挥拳,小声给陈则眠鼓气:“加油加油,陈则眠,你可以的。”

不知道几次雷鸣过后,玻璃终于出现了数道蛛网般的裂纹。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陈则眠扔掉高跟鞋,改用外套包裹住拳头,又一道闪电划过,他猛然挥出一拳,狠狠击向裂纹的中心!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玻璃应声而碎!

碎渣四溅,随着暴雨的灌注,劈头盖脸砸向陈则眠。

陈则眠闭上眼,直觉面颊微微一凉,温热的鲜血还没来得及汇集涌出,就被雨水冲走了。

他抬臂挡住水流,隔着外套掰掉残余的几块玻璃,顶着雨探头出去查看外面情况。

外面黑黢黢的,右侧隐约有微弱的灯光。

应该是看守他们的人。

窗外栏杆像是那种老式防盗窗,钢筋材质,每根手指粗细,好在并不算密集,拆掉两根程紫伊就能出去。

陈则眠将外套挂在栏杆上,又在手腕上缠了几圈,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程紫伊:“!!!”

陈则眠拽着衣服,竟是直接就跳了下来,挂在半空中来回晃动,用自身的重量吊去撬动栏杆。

他高高的挂在栏杆上,全身力量都吊在两条手臂上,更显得身手敏捷,四肢修长。

雨水源源不绝,从窗口倾泻而下。

除了雨水,地上的积水也顺着窗口往里流,裹挟着泥土石块,还有细小的树枝。

陈则眠浑身湿透,乌黑的发丝一缕一缕地沾在脸上,他垂着头,感觉自己像是吊在瀑布上。

程紫伊此时的表情紧张又惊骇,就跟看到树上挂了只猫差不多,想伸手接又不知对方会往哪个方向落,还有点害怕被砸。

随着时间流逝,陈则眠手臂开始传来针刺般的剧痛,他手指用力抓紧衣服,指甲因过度用力微微弯折。

终于,‘哐当’一声,一根栏杆承受不住下坠的力量,焊接处松脱,硬生生被扯断了。

陈则眠蓦地松了口气,借着惯性,继续拽另一根。

又是一声巨响,第二根栏杆也脱落了。

陈则眠骤然失重,从五六米高的天窗上摔了下来。

程紫伊忍不住惊叫一声!

只见陈则眠凭借腰腹的力量,硬是在半空中完成翻身的动作,从后背落地转为双脚落地,单膝下蹲卸去大部分惯性,同时撑手着力缓冲。

陈则眠轻盈地落在地上,毫发无损。

帅是一种感觉。

暴雨倾灌似悬河泻水,又如银河滚落,成为陈则眠身后流动的背景。

他浑身湿透,但并不狼狈,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落拓与潇洒,舞台ending pose般定格了两秒。

程紫伊大脑又瞬间停摆,莫名联想到了短视频中的扔猫测试——

无论从哪个角度把猫扔下来,聪明的猫猫都能四脚落地。

陈则眠定在那儿并不耍帅,他只是被杵得腿麻,一时站不起来。

缓了一会儿之后,他在下面托着程紫伊,帮助她爬上房梁。

程紫伊拍过古装剧,有吊威亚的经验,身姿也算轻盈,而且非常能吃苦。

她知道陈则眠在下面撑着她很费力,使劲儿扒着房梁,手掌和手臂磨破了也一声不吭,全身都因为过度用力微微颤抖,还不忘自己加油:“我可以,我有的是力气!”

陈则眠托起程紫伊的脚,用力往上一推。

程紫伊终于借力翻上房梁。

陈则眠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快走。”

雨水从上面浇下来,两个人身上、脸上全是水。

程紫伊脸色苍白如纸,衣服全湿了,长长的发丝粘在脸上,她匆匆抹了把脸,转身去拉陈则眠。

“窗口太小,我过不去,”陈则眠迅速交代:“你出去以后,我再想办法看看窗框能不能拆,现在没时间耽误,能走一个是一个,最重要的报警。”

程紫伊拍过不少电视剧,深知现在情况紧急,没有搞什么‘你不走我就不走’之类的废话,二话没说应了下来:“好,我报警。”

陈则眠:“对,报警把你了解的情况如实说了就可以,找一个叫傅观澜的警官,然后想办法联系陆灼年,或者叶宸、萧可颂、郑怀毓都可以。沈青琬,沈青琬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程紫伊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好,报警。找傅观澜,找沈青琬,联系陆灼年、叶宸、萧可颂、郑……郑怀毓。”

陈则眠没什么可交代的了,这种时候说太多反而无益,只要把关键点说清就行。

程紫伊问:“还有吗?”

陈则眠摇摇头,打了个手势:“快走,外面可能有人看守,要注意闪避,我相信你可以的表妹。”

“我可以的,我可以的。”程紫伊颤抖着爬上天窗,掌心被碎玻璃刮伤,满手是血,可她看都没看一眼,口中不断重复那几个人名。

这个天窗确实太小了,程紫伊都只能斜着肩膀挤出去,卡得肩头生疼。

还好她腰肢纤细,不然也够呛能过去。

她刚探出头,看到隔壁屋子里有人影晃动。

是看守他们的人!

程紫伊小心地爬出天窗,根本不敢起身,半趴在草地上匍匐前进,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冷得她发抖。

她在心中不断给自己打气:就当是拍戏,就当是拍戏。

看守的似乎有所察觉,站到窗边往院子里看,窗外暴雨倾盆,水柱打在窗户上扭曲了视野。

程紫伊躲在暗处,大气也不敢出,心脏剧烈收缩,像是被一只手捏紧,几乎要吓得昏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的人终于走了。

她这才敢站起身来,踉跄着朝院外跑去。

程紫伊走后,陈则眠的紧迫感就没那么强了。

外面风雨大作,除此之外很安静,没有其他喧闹声,这说明程紫伊应该是没有被发现,大概率成功逃脱了。

陈则眠坐在角落里恢复了一会儿体力,又翻到房梁上继续拆窗框。

没有工具,外面又特别黑,还有雨水不停灌下来,徒手拆窗框实在不太容易。

坐在房梁上举着胳膊抬头拆天窗,是个完全违背人体工学的活动,

对颈椎不友好,对手臂不友好,对后背更不友好。

陈则眠全身酸疼,还被浇了满脸雨水,眯着眼拆拆停停。

突然间,雨停了。

陈则眠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水,仰头向上看去。

他先是看到了一把黑伞,接着,两条笔直的长腿映入眼帘。

黑伞主人半蹲下来,垂眸看向陈则眠。

随着下蹲的动作,一张英挺俊逸的帅脸出现在天窗中央,印在陈则眠视网膜上。

陈则眠瞳孔陡然收缩,倒吸一口凉气。

黑伞主人的声音如戛玉敲冰,琤琤琅琅,泠然清越:“你好像很忙的样子,需要帮忙吗兄弟?”

陈则眠一听这人开口,顿时回神。

他伸出手,猛地拽住黑伞主人的裤脚:“卧槽,老爹你不是死了吗?!”

陈轻羽比陈则眠还要震惊,瞳孔都明显放大一瞬:“不是,哥们你谁啊,怎么见面就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