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年向来是个不委屈自己的人, 他也懒得猜了直接问:“你是不是想尝试贯通十二经?”
还没等陆安回答,周边已经接二连三响起“什么?!”的惊呼。
然后再次不等陆安开口,就有人说:“提学说笑了, 贯通十二经,这怎么可能啊!”
“是啊是啊,赵公你可别害了九郎,本来没这个意思, 你这么一说, 他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不过我觉得以九郎的才学,十二经很难,但贯通三经应该没问题。许多大儒至少贯通三经。”
“嘶——大儒?你对他还挺有信心?”
议论四起, 大多数人都觉得陆安做不到,也不会去想做贯通十二经这样的事情。唯有赵提学眼神灼热地看着陆安, 问:“九郎, 你以为呢?”
陆安坦然道:“是。”
陆安:“我的确想尝试贯通十二经。”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 但当真实听到那一声“是”时, 那一瞬间,赵松年竟有些毛发倒竖。
而火热的议论声也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都看着陆安,几乎是目瞪口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开始有第一个人摇头叹息:“陆兄, 你这……”
就算是要讨好提学也不是这么讨好的啊。
而后就是一道道视线移开。
没有人相信陆安真的能做到贯通十二经这样的事, 但他们也没嘲讽陆安,只是怀着一种包容, 一种看玩笑的心态, 将那句话当成了一种阿其所好,当不得真。
然而唯有多年之后, 陆安被世人尊称为陆子,众人回头看其经历,才发现,原来贤者早在年少时,就立下了雄心壮志,彼时观者如云,却罕有人信。
更有人注意力往别的方向去了。
“这位……陆兄。”赵松年身旁那位俊青年笑盈盈开口:“不知陆兄方才所说格物,格得何物?”
陆安道:“竹子。”
俊青年十分诧异:“竹子也能格?”
陆安点头:“能。”
俊青年很好奇:“那你格出什么来了!”
陆安:“心即理。”
俊青年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定格了,在他默然的那片刻,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那么重大的一句话,几乎可以说是掀开儒学新篇章的一句话,居然被这人轻飘飘的说出来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句话有多震撼!
俊青年往左看,看到赵松年这个大儒已经被劈头盖脸砸下来的一句“心即理”打得头晕脑胀,嘴巴不停念叨着“心即理”,眼见着要走火入魔了。
俊青年往右看,房州通判才文学造诣上没有赵松年高,此刻还能处于一个求知状态,一把上前握住陆安手腕,生怕她跑掉:“你说说!你快说说!什么是‘心即理’!”
薪朝是宋朝的投影,许多人的认知里,理学是从程朱开始的。但其实不是,早在程朱之前,整个宋朝的风气就趋向于理学,程朱只不过是在宋朝风气里应运而生罢了。
而薪朝,也一样。
虽无程朱,理学亦已然兴盛。
房州通判学的也是理学,而“心即理”这番话,几乎是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而除了这两人,在场学子们听得简直一头雾水,根本不知两位大佬为什么那么激动。
陆安面对房州通判的催问,想了想,说:“心即理,‘理’便是凡尘俗世对人的定理需求,譬如‘仁义礼智信’。而仁义礼智信不能向外找,应该向内找。”
房州通判迫不及待追问:“什么叫向内找?”
陆安道:“若一个人被关起来,见不到外人,难道这个人就没有仁义这样的品质了吗?这个人行仁义之事,是被心所指挥才会去做。所以说,心即理。”
房州通判对此深表赞成:“九郎说的极对!不曾想如此简单浅显的道理,却一直无人发现,直到九郎你将其从蚌壳中取出。”
郎君浅浅一笑:“大人过誉了。安只是从圣人之言,去格物致知,方才悟到此理的。”
房州通判突然领悟了对方的未尽之意。
格竹子,竹子不会说话、不会回应,所以人对竹子的任何态度都是出于本心,陆安因此悟出“心即理”再正常不过了。
今日,他也悟了!
突然,房州通判对着陆安就是一拜,陆安连忙侧身避开:“大人这是作甚!大人为长辈,陆某如何受得起。”
房州通判却正色道:“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今日告诉我‘心即理’的道理,那你便是我一理之师,这一拜是应……”
“砰——”
旁边突然传来拳头砸脑袋的声音,众人惊诧看去,却见赵提学疯了那般在拼命砸自己脑袋。
房州通判和那俊青年连忙上去一左一右拽住赵提学的手。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对自己动手了?!”
赵提学那一双眼睛竟然红得像要滴血,还在喃喃自语:“心即理……心即理……”
随后整个人激烈地像蚯蚓钻土一样扭动起来,房州通判和俊青年差点控制不住人。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平静下来,整个人大汗淋漓,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
“九郎啊……”赵提学有气无力地说:“下次说这些话之前,能不能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好避开你。”
俊青年很稀奇:“你这是怎么了?”
赵提学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竟然还带了悲愤之意:“我学了一辈子的‘向外穷理’,他陆九郎突然告诉我,不是‘向外穷理’,而是‘向内修理’,我能怎么办!我要怎么办!要是说得不对也就罢了,他说的又很对,我不想认同,但我的心告诉我我认同他的道理!‘向外穷理’那是我学了一辈子的东西,我现在还得把它推翻从头来过……”
赵提学恨恨看着陆安:“我今天没吐血死在这里,算你陆九郎幸运!”
“心即理”这句话简直堪比在数学界丢出“1+1=3”的正确验算过程,对于普通人或者对数学钻研不算很深的人而言,大概也就相当于“说习惯一加一等于二,要花大力气纠正这份认知,会对生活有不少影响,以后所有需要计算的时候暂时用不了计算器,要手算”,但是等过段时间习惯了就会好很多。
可对于那些数学大佬,知识学得越深,受影响越大,越容易崩溃。所有建立在“1+1=2”这个数学算式上的东西,被彻底摧毁,对世界的认知都要崩塌了。
赵提学就是这种情况,他稍微一想到“心即理”这句话,就是无数情绪喷涌而上。
害怕?无助?恐惧?绝望?刺激?
世界观摇摇欲坠。
陆安脸上难得流露出尴尬的神色:“提……”
如果她说她不是故意的,会有人信吗?
赵提学从房州通判手中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来,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停!你别说话!”
陆安默默闭上了嘴。
赵提学骂骂咧咧:“别人参加雅集是要才名,你参加雅集是要索我的命——‘心即理’这话我要寄给其他人,你没意见吧?”
陆安摇头。
赵提学一想到还有其他人陪他一起吐血,内心一下子安定了不少,不再那么悲愤尖锐了,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而后实在没忍住,又问:“后面呢?后面还有吗?”
当然有,但不是现在的陆安能拿出来的。她自己都还没吃透阳明心学,能说出“心即理”也是前段时间她为了这次雅集真的格竹子去了,今日才有感而发。
于是陆安便告诉他:“后面还未悟出来。”
赵提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免不了遗憾。
痛苦归痛苦,但他真的很想看到“心即理”这个思想的大成是什么样的。
那一定是一个很瑰丽很华美的世界。
俊青年顺口插话:“那除了‘心即理’,陆兄你还格出来什么吗?”
本来是随意一问,没想到真看到自己把陆安问迟疑了。
俊青年也是一愣,而后兴致盎然地说:“你还真格出来别的东西?能说吗?”
陆安点点头,赵提学脸色一变,正在犹豫是走是留,就看见陆安从随身腰包里掏出一个长竹筒。
那是一个刚好能用手握住的长竹筒,有三个竹节,前两个竹节约摸是用尖锐铁器把它打通了,而第三个竹节只钻出一眼小孔。
看样子不像是要用来装水,而是有其他用处?
赵提学一向喜欢那些“奇技淫巧”,看到此物轻咳一声:“这是什么?有什么用?”
陆安解释:“这是吹火筒,用的时候把这个小头对着灶膛里有火星或者冒烟的地方,嘴巴对着大头吹气,只要吹个几下,火势就会旺了,很好用,便是引火的柴爿受了潮,吹几下也能烧起来。”
——在她上辈子,吹火筒最早出现在元朝。是以,薪朝百姓烧灶全靠自己生火,费时费力。
房州通判登时眼睛就亮了,忍不住念叨:“好东西!我小时候被家里喊去守灶膛,太累了睡着了,火就灭了,被家里人好一通打责。全是因着灶膛里的火一旦灭掉,想再升起,又要受烟熏,熏半天眼泪都出来了也不一定能点着,尤其是冬日阴冷,用来烧火的柴爿很容易受潮。可若是有这个东西,百姓生火就能轻松许多了。”
他本来心里还念着那句“心即理”,可一见到吹火筒,登时把什么儒学理学全忘了个精光,只觉得陆九郎格出这东西胜过他格出十句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