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这是何等的大薪琴圣行为。

好在, 那通州人不是什么某王世子,而应劭之及时把人撞开的举动,也不会造成七国之乱。

陈晋昕冷眼看了几息那摔到地上的通州人, 还有和他滚在一起的应劭之,把琴一抱,扬长……呃,回到座位上。

毕竟文会还没有结束。

应劭之捂着脑袋, 无奈道:“几年未见, 陈兄还是这个暴脾气。”

还好他跑得快,不然就等着文会变成“血色の文会”吧。

再一问自己同窗之前说过什么,应氏兄弟都不好吱声了。

——你背后说人家没有真才实学,靠歪门邪道赢得胜利, 在名声重过生命的文人群体眼里,被打死了也没处找理。

这事一出, 通州人都不太敢吭声了, 待棋比的时候, 也老老实实比棋。

最后棋比拿第一的是通州余子固, 他的盲棋下得实在出彩。

陆安谨守她的毒誓,没有下场。

直到“书”这一比。

她的同窗们沸腾了。

“九郎!上啊!”

“九郎!别用那个歌功颂德的字体!用行书!”

“给他们看看你的行书!这才是天下第一行书!”

这话一出,在场士子纷纷侧目。

谁不知道“天下第一行书”是《祭侄文稿》啊。

你们房州人的意思是, 面前这个年纪轻轻, 还未加冠的毛头小子, 竟然能写出超越《祭侄文稿》的行书?

这未免太自大了吧。

“啪!”书案前有人写完数列字后,将笔摔于砚上, 斜视陆安:“既然如此, 不如请这位‘天下第一行书’上前写一写,让我等拜读先生大作?”

陆安竟真的到案前了。

那人双手抱胸, 只等着陆安下笔,而后讥讽。

但陆安没有下笔。陆安细细打量着这人写的字,随即一本正经审评:“写的是颜体?神韵稍差,不过不显呆滞,再练练,便能写出颜体风骨了。”

那人怔愣半息,而后腾腾怒气升起。

什么意思?

这人什么意思!

他是等着评判这人所谓的“天下第一行书”的,这人倒先评判上他来了?倒反天罡!实在是倒反天罡!

“你——”

陆安话音一转,脸上犹带笑——应益之抬眼看来,只觉此人像个笑面狐,吟吟笑着的同时,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颜鲁公为人英风凛冽,法度庄严,颜体则刚烈雄伟,方正严密,字如人,人如字,人字合一,德艺双馨。而兄台为人亦是性烈,端方君子见不得旁人过誉,视之为阿谀,是以兄台这颜体观之差强人意,可谓做人做书都已得鲁公三分真味。”

写颜体的这人没想到陆安猛然一阵夸,而且还夸得恰到好处,夸到他心坎上了。

他做人端方君子……

他做人做书都已得鲁公三分真味……

咳咳。

此人恼怒之意尽退,反而似被触动了真情,感慨道:“早闻陆九思在房州,人人夸耀其君子之姿,如莲之淤泥不染,不卑不娇,凛然正气,今日一见,此赞言不足九思为人十分之一。”

应劭之在台下连连点头:“他说得很对。”

房州不少人也连连点头。

他们九郎就是真君子!

应益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你们……是真没看出来陆安里子面子都要,先把人挤兑了,又把人高高架起,是在打一棍子给一甜枣吗?

那还真没看出来。

毕竟陆安卖相特别好,脸上天然带着三分笑,说话十分和气,用词也很好听,这样的人说一些夸奖的话,所有人都会觉得……

没错,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他懂我!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他看透了,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就仿佛是我认识了多年的朋友!我们亲密无间!

写颜体那人更是虚心地问:“陆兄说我这颜体神韵稍差,不知差在何处?”

陆安判断了一下对方神情,确定这人是真心询问并且不在乎场合,而非是想听她当众说好话。于是稍微侧了一下身,挡住多数人视线,避免点出错误后致使对方难堪。

随后,手指放在那颜体书文上……

台下人只能看到陆安的背影,举动的胳膊,以及写颜体那人怔愣过后,震撼,震惊,以及如获至宝的神色。

再听他说:“陆兄,九郎,我这……我……你……你竟然如此熟识颜氏笔法?!你莫非是颜氏传人?!”

——他以为陆安只是能大致从神韵上面说点什么,谁能想到,陆安竟然能从笔法方面,点破他哪里运笔太慢!哪里力道不均!

台下的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看,满脸不可思议。

颜、颜氏传人?!

陆安自然不是颜氏传人,她只是吃了时代的便利性。

——现代许多人都不知晓,古时称笔法为“笔诀”,也就是书法以口诀相授。

现代人视为常物的各家笔法,在古代属于秘传,不轻易传人。

像现代那种,想要练哪一家的字,就去书店买字帖拿回家练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你想学,你就得去求、去借,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借。

比如民间有一个故事,可信度不一定高,但足以表明古人眼里笔诀的重要性和珍缺性。

据传有一位书法家名为韦诞,其师是蔡邕,他得传蔡邕的《笔诀》,当时同时代有一人名为钟繇,然后他想借《笔诀》看一下,还被拒绝了。借不到《笔诀》,钟繇因此吐血昏死过去。

而韦诞死时,还把《笔诀》作为陪葬品带进墓里了。

再然后,钟繇知道这个消息就带人去挖坟,拿到蔡邕的《笔诀》,练成了知名书法家,与王羲之并称“钟王”。

陆安一边回想这个肉眼可见的野史——不仅野,还“屎”的故事,一边对着写颜体的这位士子客气的道:“我非是颜氏传人,我只是看过和研究过的字帖多了一些。”

这士子听罢,不仅不遗憾,反而大喜过望:“既然如此,陆兄可曾研习过欧体?”

欧体?欧阳询?

陆安点了点头。

她学书法,走的是正统路子。

八岁到十岁学楷书,临摹颜鲁公的《大唐中兴颂》和《东方朔碑》等等。

十一岁到十三岁学中楷,临摹欧阳询的《九成宫》及《虞恭公》二碑等等。

十四岁到十六岁学小楷,临摹钟繇的《宣示表》《戎路表》《力命表》,王羲之的《乐毅论》《曹娥碑》等等。

十七到二十岁学行书,学《兰亭》《怀仁集右军书圣教序》及《兴福寺碑》等等。

如果不是这场穿越,她已经开始学草书了。

——至于启功体,也是这几年学的。

写颜体的这位士子听完后,立刻冲台下说:“小妹!你快上来!请陆兄指点你一下!我方才受陆兄指点,此前总有感觉笔画不妥的地方,如今只觉茅塞顿开!”

说着,他又写了一个字。这一次,和之前的字对比的情况下,肉眼可见的显得更加方正规整,却又更有锋棱了。

进步极大,若说之前是自己摸索颜体的笔法,如今已是得高人指点,走的途径更正了。

这个“高人”……

众人默默看向了陆安,双目圆睁,微微喘息。

不会吧……

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子吧?

如果是的话……

人群中有了微妙的骚动,又很快平息下去了。

而被自家兄长众目睽睽下喊了一声的小妹,一时间有些尴尬捂脸,但在看到兄长的进步后,还是毅然而然地登了台,向着陆安一拱手:“请陆兄教我。”

她太想进步了。

陆安:“那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小妹姓承,承小妹深呼吸一口气,在纸上作字:东南西北。

陆安打量了几眼这几个字,思考片刻,也提笔,同样的四个字,同样的欧体,却是很明显更加瘦硬,更加好看。

承小妹也能看得出来陆安写得更好看,可好看在哪里呢?她看不出来。她兄长也看不出来。台下许多人也看不出来。只有少数几人……

应劭之低声:“益之,你看出来了吗?”

应益之点头:“内紧外松。”

陆安同一时间:“内紧外松。”

陆安详细地把欧体的笔法剖析出来:“欧体最重要的点就是记稳内紧外松的道理,一旦脱离这个骨架,就不能称为欧体。你这一笔、这一笔、还有这一笔,不够紧,这一笔,又太松了,才会写得不如我。”

内紧外松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却是多少临摹欧体的人所面对的天堑。倘若无有精通这个字体的老师指点,能一辈子都卡在这道门槛上,只勉强得其形,而始终悟不到其神韵。

承小妹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死死将这四个字记住,而后朝着陆安一拱手:“多谢陆师指点。”

竟已称师。

而台下十数个同样临摹欧体的学子站起来,已是热泪盈眶:“陆师今日指点,可省吾等十年苦练。”

陆安只是拱手作为回礼。

随后,突然又有数名士子站起来,异口同声:“陆兄!可研习过褚公/钟公/草圣/索幼安的书法?”

在异口同声之后,他们立刻意识到了自己有竞争对手——请教这种事情,当然是越早越好,不然你怎么确定到后面,对方没精力教你了,或者没耐心了,又或者出现其他变故……

于是一个两个戒备了起来,猛盯着其他士子看,试图逼退他们。

其中还有同出一州的。

当然,这种时候,别说同出一州了,同出一爹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