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岳父悍然出声:“伯盈!退下!愿比服输, 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张冲张伯盈很懂,岳父要先做个样子,然后才好为他做主。

“岳父!”张冲也悍然出声:“小婿非是不服气, 实是……”

均州知州皱眉,淡淡打断他:“你有不通之处,私底下再问。如今九思乃是诗词比魁首,房州五局三胜, 又是文会鳌头, 此时正是庆贺之时,莫要扫兴。”

张冲还要说话,均州知州对着带来的衙役一个手势,衙役立刻扑上来, 捂住张冲嘴巴,直接把人拖下去。

直到这一刻, 众人才确定, 均州知州的确是持身端严之辈, 没想过为难陆安。

一个两个目露惭愧之色。

这一刻, 均州知州的身影无比伟岸。

众人其乐融融地开始庆贺。

但是女婿到底还是女婿,衙役不敢太粗暴对待,什么捆绑堵嘴不可能用上, 他还是在宴会开始时回来了。撕破脸皮, 直指陆安:“怎么, 陆九思,你是不敢比么?”

均州知州还要出口制止。

陆安礼貌性地怼人:“倒也不是不敢, 不过阁下若要比试, 山道上有现成的对子。我已对出下联,阁下自去写新联在侧, 若压过陆某,岂非一目了然?”

应劭之大笑出声。

其他人也是忍俊不禁。

房州人啧啧摇头。

小子,你还是太嫩了。别看我们九郎文质彬彬的,似乎过于君子不太会吵架,实则他可是我们房州人公认的伶牙俐齿。

那女婿牙根紧咬,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眼角往岳父那边瞟了瞟,只能看到岳父眯着眼睛,似乎很不满他如此没用。

他如今拿不到三州文会魁首的名头,仕途便着落在岳父的举荐名额上——毕竟大薪冗官颇重,若去科举,考上之后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官位。

不管了!

拼了!

张冲向前一步,咄咄逼人:“你能对出那个对子可能是巧合,不代表能对我的——你一直避免与我争锋,究竟是不欲多事,还是性子懦弱?”

没等陆安说话,便接着道:“何况,令祖二十年前舌战群儒时,可曾想过如今嫡系子孙连个对子都不敢接?”

成了。

均州知州抿了一口酒,遮住唇边笑意。

在这个以孝为先的时代,涉及家中长辈,陆安不能再拒绝接下这场比斗了。

场中谁也没有吱声,都在看着陆安。

陆安在心里给这个女婿点了个赞。

她不介意有人来挑衅她,古代文人的名声其实就是这么起来的。但是她也不能是个挑衅都接,不然会显得自己很掉价。

这样就多好啊!她至亲至爱的祖父被攻击,她当然要为祖父出头!

她可是孝义九郎!

心里虽然没有不高兴,但陆安随着这个时代的价值观,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阁下过分了。若陆某胜了,你待如何?”

那女婿便道:“你若胜了,我便向令祖致歉。”

陆安:“不比。”

那女婿又道:“我去房州,亲自去令祖面前磕头致歉。”

陆安:“不比。”

那女婿:“你待如何?”

陆安道:“需写歉表,且要送到家祖面前,鞠躬致歉。”

女婿点头:“可。”

陆安又道:“我还要你请医,去乡间为百姓诊疗半月,一应药物以及诊脉费用,都由你垫付。”

其余士子纷纷叫好,看陆安的眼神都敬佩了不少。

女婿点头:“可。”

他道:“倘若你对不上来,我也不为难你,你也请医,条件与你所说一致。”

张冲心里其实不这么想,他原本另有想法,比如让陆安给他当三个月书童什么的,但陆安先说了请医,他被架住了,只能跟上,不然,哪怕是赢了,他名声也臭了。

陆安毫不犹豫:“好。”

陆安:“如此,阁下请出上联。”

张冲拍了一下桌案,手指陆安面前酒:“酒能成事,酒能败事!”

陆安笑了一下,还没等其他人脑子反应过来,便已接话:“水可载舟,水可覆舟。”

“看到了吧!我们九思就是这般思如泉涌!”房州人满面红光,十分自豪。

众才子纷纷点头。

也有人暗怪:奇了,这上联瞧着也不难啊,张伯盈此人怎会用如此上联?他莫非不去看山道上的上联难度?

张冲看了一眼座旁石榴树,又道:“掰破石榴,红门中许多酸子。”

红门谐音黉门,孔庙前面有一青石柱五开门,称为“黉门”,而孔庙通常建在官学内,陆安便是官学出身,这是在讥讽她是个迂腐的读书人。

学正摇头:“你那女婿失分寸了。”

知州却道:“莫要小瞧了他,他是在设局,故意激怒陆九思。”

学正“咦”了一声,坐直了身子细看。

就听到那陆九思回下联:“咬开银杏,白衣里一个大仁。”

他看不出来陆安有没有被激怒,却听出来这下联对得极好。便笑着说:“不论你女婿设有多少局,我瞧陆九思都能以才破之。只怕他多番谋算皆成空。”

白衣指没有功名,正合陆安自己。而大仁,也可谐音大人,便是德行高尚、志趣高远的“人”。

以大人压酸子,学正觉得,这下联实在大气磅礴,正如陆九思为人,走的是煌煌正道。

均州知州道:“莫要呼他为我女婿了。”

学正诧异看他。

均州知州一派正气:“他如此嫉贤妒能,我实是不喜。我已想好了,来日便命他放书和离。”

学正诧异过后,便赞同点头:“如此也好。此子心性不稳,若入官场,还不知能干出来什么缺德事。与其以后连累你,不若先下手为强。”

女婿不知自己快不是女婿了,他确实对陆安怀有妒意,不然不会岳父一个暗示,他就冲了。

他看了一眼陆安,心中怀着隐秘的得意。

若他能以才华取胜,皆大欢喜。若是不能,他岳父也会出手,替他打压陆九思。

而且,他自己也设了局,先是用一道简单的上联让陆九思轻敌,再以讽联扰乱陆九思心境,使其愤怒。

人一愤怒,便会冲昏头脑,有智也不一定能使出来。

如此,才到他真正准备的对联出场。

“陆安!”张冲突然雷霆喝道:“听好了!我还有一上联: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学正结结实实一愣:“这上联——”他扭头看向均州知州:“你女……伯盈侄儿才华倒是不弱。”

对联也不是随随便便说一些字就能成上联的,想出上联也要有大学问。太繁容易臃肿,太简容易干瘪,少一分则骨肉不丰,多一寸则意趣尽掩。

而张冲这道上联,确是征服了学正。

便连座中不少学子都面色凝重了不少。

应劭之亦是沉默了。开始拧眉思索下联。

均州知州习惯性要以手指轻轻叩击桌面,落到一半又止住,只是回学正:“他的确有才华,不然我也不会办这三州文会。”

只可惜,他这前女婿碰上了陆九思。

真是……时也,命也。

陆安迎着张冲那不敢相信的目光,很快就对出了下联:“吾的下联便是: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对得云淡风轻,毫无难色。

张冲的脸倒是毫无血色。苍白得如同此前书写杭州词的纸。

太快了!

对得太快了!

怎有人能对得这么快!他都不需要思考的吗?!

众人皆惊。

可谓是——

知州笑开颜,学正细审裁,劭痴益叹服,三州显百态,通州汗透衫,均州敬满怀,房州身欲扑,锣未响透前,呼声已震台。

张冲恨道:“出水蛙儿穿绿服,美目盼兮。”

陆安今天穿的是青衣。这是直接人身攻击,挑着人衣着骂了。

均州知州摇头,对学正说:“这才是失分寸了。”

陆安回了下联:“落汤虾子着红袍,鞠躬如也。”

学正望着张冲身上的红袍,哂笑:“他那鞠躬致歉,鞠定了。”

张冲被打得灰头土脸,火气也上来了:“昨日偷桃钻狗洞,不知是谁?”

看来是提前打听过陆安,知道她在衙门钻狗洞一事了。

——只不过不是为了偷桃,故意这么说罢了。

陆安却是沉着冷静,语调从容:“他年攀桂步蟾宫,定必有我。”

这是在告诉张冲:别投机取巧,想用这个气我了,我从来不觉得钻狗洞是个耻辱。还不如老老实实表现自己的文采。

“好!”均州知州抚掌:“他日九思攀桂步蟾宫,我定要摆三日流水席,为九思贺!”

张冲没发觉岳父态度不对,他上头了。

文采是吧!

“上联:没齿无怨!”

陆安挑眉。

这上联可算是出得有文采了。

此句语出《论语》:没齿无怨言。

要对也得对经典里的句子。对对联最怕的就是这种和经典相关的,这可不是靠单纯凑字就能对上的。

陆安:“下联:每饭不忘。”

不巧,她能对上。

张冲的手已经在抖了。

没齿无怨言的上一句,是: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

全句译文应该是伯氏因为管仲而失去骈邑三百,吃粗茶淡饭,却一辈子对管仲没有怨言。

此乃下位者对上位者。

陆安以“每饭不忘”作下联,用的是史记典故: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钜鹿也。’

乃是上位者对下位者。

张冲有才,所以陆安一对出下联,他就知道典故出自哪里。

张冲有才,就是因为有才,他此刻看着陆安的目光,才无比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