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在陆安的一通筛选下, 能跟着她下山的青壮仅有二十九人。再加上厢军二十六人,总共五十五人,又冒着大雨与夜色, 下了山。

——一个州的厢军当然不止这么点人,但其他的还在城里搬东西,陆安身边就跟了这么多。

另一边,第五旉就站在江堤前, 指挥厢军与隶民加固江堤。

“轰隆——”

江堤某一处轰然开裂, 裂口里溅出来的江水溅了第五旉一脸、一胸。

“堵上。”他开口。神态冷静。

便有厢军抱着沙袋和石头堆过去,堵住洞口。

但是堤岸只要破了一个口,溃败是迟早的事。

随行的小太监吓得差点要躲起来,但看了一眼自家长官, 还是抖着腿出声:“大总管,这江堤眼瞧着守不住了, 你千金之躯何必……”

第五旉淡淡一个眼神过去, 小太监顿时噤声。

——离得近, 能看清。离得远, 别说是大总管,你就是皇帝本人,也得用喊的。

陆山岳和其他陆家人推完一车沙土过去后, 慢悠悠走到第五旉身边, 气定神闲地说:“大总管当真是恨我陆家, 这个时候也一定要将我们家人调到这里做事。”

第五旉又看了一眼江堤,转过身去看陆山岳:“这难道不符合规矩?”

陆山岳点头, 认同:“确实, 隶民就该干这些事,符合规矩。”

于是又转身, 继续搬运泥沙去加固江堤。

为了他们自己,也是为了房州城里的百姓。

房州城里。

房州通判亲自背着一名腿脚不便的老人,在黑暗中和其他官兵百姓互相呼应。

一部分背人背物,一部分清理道路,维持秩序。

背人背物那一部分人累了,就和维持秩序的人交换位置。

若是其他州还不一定能这样,但房州通判以身作则,洪水来了也不先跑,又在大雨中敲锣呼喊,定了民众的心,平日里又御下有方,这种时候才能把场面稳得井井有条。

在古代,许多人眼里,当官的命确实比小吏、衙役、百姓的命贵,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认同的。一个命贵的人,愿意留下来和命贱的人同生共死,命贱的人心里也就不那么恐慌了。

远处突然传来呼声:“前方可是州衙中人!”

房州通判还未来得及答话,那远处便又有人大声:“九郎!我瞧着好像是通判!”

九郎?

房州通判喜不自禁地大声说:“可是陆九郎?”

远方又传来呼声:“是我!”

双方在风雨中慢慢近了,房州通判定睛一看,发现果真是陆安,对方手里拿着个拐杖探在身前,笃笃笃敲着,应当是用来开路,避免绊到撞到东西的。

好巧思!

房州通判不禁在心中暗叹。

这么简单的夜里探路的东西,怎么就没人想出来过呢?

——盲杖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发明的。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九思!你那边还有车吗?我这儿有老人孩子走不动道了!”

“有!”

双方汇合到了一处,水已漫到了大腿,陆安将一个小孩抱起来,放到堆物件的长板车上,又多叫来两个青壮一起推车。

陆安一唤就有人动身,房州通判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又看到陆安身上似乎有血迹,便着急了:“九思?你受伤了?”

陆安摇头:“旁人的血。”

下山之后,果然还是有人不听指挥,找到机会就跑,其余人也有所骚动。陆安二话不说,拔了厢军的刀就往对方背上砍过去,没杀过人,没有砍死,但她让厢军动了第二次手。

然后骚动就停歇了。

再然后,大伙儿就开始配合她了,该搬物资的搬物资,该救人的救人,有的人天生视力好,能在黑夜里看清楚不说,还能看到远方,就负责寻找躲藏起来的百姓。齐心协力下,效率就高了。

“九郎!我看到那边树上好像有人!”视力好的那人又说。

陆安便道:“会爬树的站出来!”

立刻就有青壮站了出来。

陆安:“去看看!”

对方就去看了,然后从那粗大树干上抱下来一个哭泣的小孩。

陆安不懂练兵,但她穿越前受到的教育就是:令行禁止者为兵。

陆安不懂救灾,但她知道,不添乱就是救。

两者一结合,出来的结果令房州通判那边的人纷纷侧目。

两队人马结合成一队,路上又碰到运粮的房州知州等人,还有赵公麟和朱延年以及他们的奴仆。

房州知州:“粮还没运完,但我感觉不能再呆下去了,就用沙袋和石头堵住了粮仓的门窗,希望能保住那些粮食吧。”

陆安提议:“州尊,通判,如今人手富裕,可否划分一些劳力将老人小孩先背上山,粮食金银随后搬运?否则,待洪水迫近,粮食金银可丢,老人孩子却不忍心丢弃。”

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就将手头人划分一些出来,让陆安领着他们先背人上山。

其他城门都关上了,只留下东城门由人出入。

陆安领着人扶老携幼,先行一步。

后边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领着人搬运粮食以及百姓的财物,努力往荆山方向赶。几乎是争分夺秒和死神争命。

“轰隆——”

江堤轰然倒塌,汉江的水利落、准确地扑向岸边,像极了野兽捕食,还好一刻钟前第五旉判断已经来不及救了,勒令全体人员退往附近高山。

汉江,彻底决堤了。

*

天地间好像有个怪物在喊在叫在咆哮,江水吞没了一切。

城外,那些没来得及逃离的,或者感觉呆在树上,呆在房顶上更安全的百姓,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便落入洪水中。水流再也不像玉色缎子那么好看了,但水里的百姓却像是水流里的米粒,沉浮,随着水流旋,一个浪头下来不见踪影,渺小得无人能够察觉。

那些抢救自己财物的人也立刻丢下财物,拼了命往高处跑,连滚带爬,连哭带嚎,惊叫声不绝于耳。

陆安将自己背上的老人放下,安抚她:“没事了婆婆,已经到山上了。”

一声巨响彻动天地。陆安猜测,应该是洪水撞城墙上了,浪潮轰鸣后激溅而起,又因城墙牢靠,城门紧闭,被迫分流。

但哪怕是分流,分出来的也是很可怕的浪潮了。

房州知州和房州通判紧赶慢赶,抓紧一线生机将板车和物资运上山,队伍最后的那几辆车子还有人在眨眼之间就被浪潮吞噬。

房州知州回过头来看时,都是冷汗直冒。

就差一点。

再看远处,房州附近的村庄与县城都被大水吞没了,水上浮着被冲垮的房梁、瓦片,还有鸡鸭牛羊在水里扑腾。

当然,还有人。

水里扑腾着人,山上也挤满了人。

小娃娃哭着喊着要妈妈,老人哀叫着呻吟,人群中家户四散,都在喊着亲人的名字。能找到的固然好,找不到的只能哭着祈求对方没有出事。

雨还没停。

很多人身体冷得发颤,也还没吃饭。

“九哥!”

“九哥!”

陆安听到陆沂舟他们在叫自己,当场回应:“这儿!”

陆沂舟等人过来时,几要哭出来了。

哪怕是流放途中,他们也没见过如此狼狈的陆安啊。

陆安关切道:“你们没事就好。”

陆沂舟作为众人之中最亲近陆安的人,上前迅速交代情况:“大雨到来时,我们正在山上寻找草药,见雨势过大,便找了个山洞想等雨停,不曾想……”

“那就好。这也是你们运道来了。”陆安想了想,问:“你们在荆山中搜寻草药良久,可找到山上哪里有野菜?”

陆沂舟点头:“有的。”

陆安又问:“可知山上有哪些草药能够预防风寒?”

陆沂舟又点头:“知道。”

这《本草纲目》不是白学的。

陆安便指挥陆沂舟几人拿上物资里的一些陶罐和锅碗。

——陆安下山后叮嘱人特意搜带的,既是百姓财产,也方便回头在山上煮东西。

然后去山洞里点火,烧野菜汤和草药汤,分发给众人。

房州通判喝着草药汤,身体暖烘了不少,叹道:“我之前还不解你怎么一定要带上这些瓦罐锅碗,如今才知,你实在是防微虑远啊。”

陆安也喝着草药汤,听了这话只道:“那也还好有五娘他们在,不然此刻便只有净汤可饮了。”

房州知州指挥完厢军临时在山上搭了一些小棚子,好让百姓能够进去歇息,忙活完后,才行过来,很头疼:“不知洪水何时能退去。总是在山上也不是办法。”

房州通判只道:“等着吧。”

陆安坐在山洞里,听外面雨浪夹风声,烤着火,又喝了一口草药汤。

德章二年六月,沮水、汉江于房州口段溃堤,人畜死者甚众。

房州距离汴京有千里之遥,但灾事乃急情,当以马递传送消息,日行三百里,房州受灾后的第四天,朝堂上收到了消息。

但要命的是,这个紧要关头,官家不在汴京!

诸相公面面相觑,情急之下,只能按照前例,安排部门下查灾情,调拨赈灾事物,只等洪水退去就送往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