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止是陆九思在田里, 田里还有其他郎君,看样子和陆九思的关系不赖。

他们全神贯注地干着农活,旁若无人地与陆安闲聊:“九哥!我现在可算是懂得你当初作的那首劝农诗的意思了。”

——这竟也是一位陆家人。

有大儒很纳闷儿, 问听过自己课的学生:“什么劝农诗?”

那学生就开始背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众人皆怔。

再看那认真弯腰从淤泥里拖捡石头、树枝的陆九思,情绪已然不同。

陆九思似乎也看到了他们。本以为对方会上前询问, 但对方也只是看了他们一眼, 便继续干活了。

大儒也没有上前,只是站在田边看他们劳作,不知在想什么。

大儒不动,学生们摸不准他的意思, 便也没有动。硬生生站了一盏茶的时间,发现田里完全没有人过来搭理他们, 便有学子咋舌:“这陆九思好生傲慢。”

大儒却摇头:“静坐常思己过, 闲谈莫论人非。讲文, 你方才过了。回去后自抄《离骚》二十遍。”

这学子陡然正色起来, 恭恭敬敬一作揖:“学生受教。”

大儒又问:“可知我为何让你抄《离骚》?”

学子垂首,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大儒微微颔首:“你学业不错, 可方才那话……其实傲慢的是你。”

别人在田里劳作, 你在田边站着看, 还要埋怨人家不放下锄头过来询问你有何贵干,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学子羞愧万分:“是。”

大儒道:“好了。陆九思在喝水了, 我们可以过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过去, 陆安先对着大儒作揖,温声询问:“老人家可是有事相寻?”

这般君子做派, 实在衬托得方才背后道人是非的学子小人行径。

宋讲文感受着同行人侧目时那微妙的目光,面红耳赤,几欲以袖遮面。

大儒面色和缓,竟也回以一礼:“陆九思。我听闻你提出‘心即理’之念,欲听你讲学,不知可否?”

陆安那一拜,是小辈对长辈。

大儒这一拜,是读书人见读书人。

陆安坦然收下这一拜,只道:“待我先将这片地清理干净。”

“此事易为。”大儒说完,便面向自己的学生们:“讲文,你速去借取箩筐。取来后,你率一二十人清理断木碎石。”

“藏锋,你将我们来时所驾牛车驶过来,待箩筐满后就运走。”

“希阔,你也领一二十人,去借取农具,平整土地,开沟打垄。”

吩咐完后,大儒又道:“若是有不想做的,可直接打道回府。”

老师都这么说了,谁会这个时候没眼色直接离开。

干活吧。

于是一个个或愁眉苦脸,或神色平静,或面带好奇地找来绳子将衣袍一扎,开始弯腰去清理断木碎石。

看着是很简单的活计,但要从淤泥里把这些东西捡出来,持续弯腰起身,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宋讲文都不敢去照铜镜,看自己面色有多惨白,腰一动就酸,但他咬紧牙关,一声都没吭。手上脸上都沾了不少泥,脚上腿上还不小心被锋锐的石头划出几道伤痕,他看了一眼在实打实做事的陆安,硬是一声也没叫唤。

这地一下,就是两个时辰。

太阳已慢慢挂在了天际正中央,远处屋舍上似有炊烟扬起,不知是哪户人家误了晨炊,中午了才开始做饭。也有可能是土地旱热,正蒸腾暑气,干活的人隔着汗水模模糊糊去看,便误以为是炊烟。

但不管怎么样,宋讲文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时候他不想讲究什么文人要少吃肉多食素食了,他只想大口大口吃肉,最好是油水十足。

“九哥!”田外有小郎君清朗的喊声:“饭来了!”

宋讲文差点喜极而泣。

他的同学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看土里四跳的虫子时,两眼硬是冒了绿光。

陆安宣布开饭。

——当然,来帮忙的大儒们以及众学子也有份。

宋讲文摇摇摆摆地从田里行出来,吸一下鼻子都感觉气流入喉咙与胸腹,激起一片火辣。

待走到田垄上,那真是一屁股坐下去,谁还管会不会弄脏衣服。两条腿一直在发颤。

但是等休息一会儿,喝了几大口水,再看自己和同窗们打理出来的那一块清爽田地,突如其来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吃饭了!”陆十五郎招呼他。

劳作之后享受的饭食是白米饭配油炸小鱼。

十五郎陆寰专门找人去溪里捞的小鱼苗,清洗干净后,放锅里炒,炒得全部干透了,拿盐、油、姜末一拌,再一炸,香得人魂都要飞了。

他也不看别人,只偷偷观察着陆安喜不喜欢,看陆安吃得香,这才眉开眼笑,在心中把这道菜加在常见食谱上。

突听陆安喊他:“十五郎!”

陆寰立刻放下自己的饭碗,行过去:“九哥,怎么了?”

陆安问他:“这么香的炸小鱼,你可孝敬过祖父了?”

陆寰微妙地沉默了。

陆安便也轻咳一声,道:“装一些送去给祖父,还有各位长辈。”

陆寰连忙道:“好!我这就去!”

他饭没吃完就走了,孝义九郎坐在原地继续吃饭,屁股都没动一下。

还真别说,孝心外包的感觉就是爽。有了小弟之后,陆安只需要动动嘴皮子,自有人替她行孝,而且旁人还不会觉得她不孝顺,只会觉得她做什么事都能想到长辈。

午饭吃完了,稍微休息一段时间,又投入到下午的劳作中去。

捡石翻土,汗如雨下。

一直做到太阳下山,陆五郎放下农具,替陆安宣布:“今日便做到这里。可以听先生讲课了。”

——连称呼用的“九哥”都顺势换成了先生。

等人坐齐了,陆安坐在田垄上,开篇就讲:“心即理,这心,非是指人体内跳动的心脏,而是人的想法与意识;理也非是道理,而是人之本心。心即理非是向外求,而是向内求。”

这些话,在来之前众人就听过类似的了,倒也没有瞪眼愕然。

只是有人开口打断:“但‘致知在格物’乃先贤之语,你是要说先贤错了?”

陆安并不意外有人会这么说。

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这群来者说是来请教“心即理”,实际上就是来踢馆的。

陆安道:“我并未说先贤错了。”

陆安直言:“我也曾格物,也读《礼记》念《大学》。”

她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始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这一番话说出,不管是问话的学子,还是旁听的文人,乃至前来质疑的大儒们都是双眼猛然一亮。

“是以《大学》始教”前面那几句,是《礼记》大学篇的原句,后面则是对那几句的补充和理解。

而《礼记·大学》中是缺乏了对“格物致知”的详细阐释的,仅以“致知在格物”一笔带过。

陆安这一解释,可以说是直接将“格物致知”的理论系统化,形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条:

即物穷理,积累贯通,豁然开朗,心体明澈。

她这一补充。不仅使《大学》的“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逻辑更加严密,还构建了从认知到实践的完整哲学框架。

这就是现在“格物致知”最缺少的东西!

他们并不意外陆安会对“致知在格物”有所理解,毕竟你想反对一样东西,那必然是要先了解了才能反对。

但他们完全没想到,陆安能理解得这么深,这么透彻。

这几乎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做不到的总结。陆九思就像经验老道的屠户,将一具兽尸皮毛是皮毛,骨骼是骨骼,血肉是血肉,筋膜是筋膜地细细分开,摆给其他人看。

大儒腾地站了起来,他一把握住陆安的手,表情激动万分:“别琢磨你那‘心即理’了!继续钻研‘致知在格物’吧,你才十七,就已有如此深刻的见解了,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会光芒万丈的!”

陆安当然明白她继续钻研下去的未来会有多光芒万丈,甚至比这大儒还明白。

毕竟,刚才那段话来自朱熹。

但是陆安以后要走的路,注定让她不可能走理学路子。

理学所解释的“致知在格物”,完全和现代科学相反,不注重假设也不在乎实验,更很少做实地观察、科学归纳。

就是停留在思辨层面。

陆安不能让自己停留在思辨层面,她的长处就在现代科学,就在假设,就在实验,就在实地观察和科学归纳。

所以,在大儒诚挚地握着她的手,满脸“你忍心让我一个老人家失望吗”的表情下,陆安面无表情地把手硬抽了回来。

对不起,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