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这么高兴的事情, 当然要告诉祖父啊!

陆安笑道:“祖父莫非还在酣睡?诸位与安同去告知祖父这个好消息可否?”

不然她单独去说,万一陆山岳眼一翻被气死了,对她的名声不好。

陆家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到不对, 簇拥着陆安便向陆山岳所在的大通铺房间走去。

陆山岳没有在睡觉,他也听到了锣鼓声,但受限于固有认知,他完全没有把锣鼓声和陆安跑去参加科举联系在一起。他素来不爱热闹, 便也没出门看, 当陆安与七八族老进屋时,他合上手中《黄石公三略》一书,看向他们:“你们这是……”

族老面带喜色,洪亮地说:“族长!好事啊!九郎他考上解元了!”

人老了, 难免耳朵不够好使,说话便也大声了些。

于是陆山岳把“九郎他考上解元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半点逃避的可能都没有。

如果陆安女子身份暴露, 这注定是个震惊九州的大事, 但此时此刻, 只有陆山岳被震惊到失语,一时间失了反应,唯有轻放在书皮上的手指在抽搐。

那族老便回头对陆安笑道:“你瞧瞧, 你祖父那么大个人了, 惊喜起来连话都忘了说了。”

这群德高望重的老人便轰然而笑, 都是善意的笑容,陆安也笑, 她的姿态还是那么孝顺, 语气还是那么柔顺。

“祖父如此为九郎欣喜。”女郎眉眼弯弯:“安实在难掩雀跃。”

陆山岳的眼角抽动了,陆山岳的眼皮抽动了, 然后是喉颈,随后是胸口:“你……”

刹那间,他都想明白了,这哪里是没有被人驯养过,期待着有人能教导她、爱护她的狗崽子,这分明是一头幼狼,懂得示弱、隐忍、蛰伏,又不失玉石俱焚凶狠性子的幼狼。

狼,是一种极端记仇的生物。

陆家……

陆家大祸至矣!

陆山岳抽搐着食指,抬起手,指着陆安:“她……”

没有人知道陆山岳后面想要说什么,只能看到他喉口一颤,紧接着,一口鲜血喷出,而后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然后,是孝义九郎撕心裂肺的喊声:“祖父——”

那一刻,陆山岳是真的希望自己死了。用守孝来逼得陆安三年内无法继续科举。

至于夺情……自古以来只有夺情让人继续当官的,没听说过夺情让人继续科举的。

可惜,他没有死成。

这件事被陆家族老定义为看到家中小辈出息,心花开爽,大喜过望下乐极生悲,这才吐血昏迷。

——谁知道真相呢,但反正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九郎的孝顺名声和仕途,不管真相是什么,它板上钉钉的只能属于陆山岳自己情绪太兴奋太激动了。

没看到九郎为此忧心忡忡,亲侍祖父药石起居,日日不怠吗?

只是不知陆家族中哪里传来的留言,似乎、其实、好像……祖父一直不待见九郎,吐血也是因为他最厌恶的小辈竟然成了陆家唯一有出息,唯一能爬出泥潭的那个人,气急攻心了。

陆家人:“……”

他们想到了流放路上那一场怪异的选人事件。明明是九郎更有才华,但祖父选择了二郎去见外客。

而后续九郎的一切优容,都是在他不停展现才华之后。

可这正常吗!

他们也是大家族子弟,他们心里清楚,不需要过多的展示才华,只需要第一首,那首“天下谁人不识君”一出来,家主的接见,家族资源的倾斜,就自然而然会出现了。

根本不需要再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这……这……该不会真的……

陆家人在配所干活,迎面行来的时候,擦肩而过的时候,并肩而行的时候,那眼神交换,那表情微妙,虽没有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

*

陆安“体贴”地照顾了卧病在床的祖父几天,确定对方不会乱说话之后,才在族老的劝说下——毕竟她还要考省试,忙的咧——含泪离开病床前。

而此时,柴稷拿到了陆安的考试卷子以及榜上名次。

——他走之前特意交代了房州知州,等解试出榜后把金榜以及陆九思的考卷答案抄录一份,用急脚递送往汴京。

“解元?”柴稷扫了一眼榜单便把它放到一旁。

他的贤才得解元之位不是正常的吗!整个房州,有谁能比九思更有才华?

随后,柴稷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陆安的策论及经义。

“好啊!”

“妙啊!”

“写得非常好!”

“原来还能这么做!”

“原来如此,小民也需要尊严吗?”

往常这段时间里,柴稷可以选择喝两碗羊乳、钓一会儿鱼、侧卧在榻上小憩片刻、看一场相扑娱乐——偶尔还会自己下场、拿上自己的弓带上猎犬召人去游玩打猎等等等等。

柴稷此人好华服,好声乐,甚至少年时期还常在汴京游玩,逛遍汴京赌坊。他每日都给自己规划了游玩享乐的时间,绝对不让奏章占据自己的全部生活。

但今日,他把享乐的时光全留给了阅读陆安的考卷。看到兴奋处,还会激动地拍打大腿,拿起笔在卷子上记录自己的想法和疑惑。

近侍们看到官家在该游玩享乐的时间段,在那里阅读和学习,一个两个险些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有小太监眼珠一转,自以为抓住机会,上前两步:“官家,奴婢前些……”

他正要说自己前些时候养了一只大蟋蟀,十分凶狠。按照惯例,哪个小太监请官家去斗鸡斗蟋蟀,他也是欣然前往。

但今日,他刚说个开头,就听到往日不太有皇帝架子的官家说:“拖下去。”

语气平静得就像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太监震惊地抬头:“——”

还没出声就立刻就被其他太监扑上来,按住身子,捂住嘴,像拖麻袋一样拖走,从头到尾没让他发出一点声音。

柴稷继续沉迷陆安的策论中,还措辞谨慎地向陆安亲笔写了一封信,上了火漆,交给近侍,告诉他一个地址:“拿到此处寄出去,只说是朕要寄,自会知晓寄去哪里。往后你每日去一趟此地,若有回信,第一时间送到我面前,不论我在做什么。”

接过信件的近侍躬身道:“唯。”

转身去寄信。

柴稷将写满笔迹的卷子收好,躺到床上,似是假寐。或是过了一息,或是过了一刻,他呢喃着,翻了个身:“九思。”

床上的官家似在感叹:“人非圣贤,皆有欲望。你的欲望又是什么,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权势?

名声?

钱财?

美食美酒?

或是把自己所学传播出去?

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

陆安频繁参加文会,且想要科举出身时,他以为他好名。

但又不是。

好名者会行邀名之事,他们必携干谒诗遍访权贵门庭,在宴席间高声吟诵新作,待旁人击节赞叹时又假意推辞;又或蓄养门客自比孟尝,重金购求名士题跋;编纂奇闻轶事暗托书商,任其流布坊间之事自然也有;更甚者效法陈蕃邀名士后悬榻不坐,遣童子四散童谣;或学陈子昂碎琴市集,转眼便有诗文洛阳纸贵。

那么,难道是逐利?

但,无论是格出豆油的榨取改良方法,却分毫未取,赠与百姓,只图改善民生,还是身怀绝技,可装神弄鬼哄骗他人,却只是用来拆穿巫祝,破坏活计,都能看得出来陆九思不好钱财。

那莫非是美食美酒?

也不像。他身边的那陆十五郎苦练厨艺,然而不论对方提升到什么程度,陆九思用饭菜时都是淡淡的夸奖,好似喜欢,但没有也可。

至于权势,那更不像了。

喜好权势的人,又如何会在微末之时,去以臣子之身择取君王呢?

至于传播自己所学……柴稷一开始觉得这个像,但细细一看,陆安确实收了弟子,也尽心教导,可这种尽心是负责任的尽心,不是将自身学识传递下去的尽心。

——他无所谓自己一身所学失传。

柴稷见过很多人,他们都有欲望。

他那老师陆山岳的欲望是壮大陆家,流芳百世;第五旉的欲望是登顶权利,做欺辱别人的人而非是被别人欺辱的人。

可陆安没有。

他有那么一段时间,一度以为陆九思想做圣贤,你看,不贪不傲,不骄不躁,不好名不好利不好美色华服与酒肉,一心研究学识又不忘关怀百姓,这不是圣贤是什么?

但,也不是。

这一点,是他开玩笑时问陆安得知的。

陆九思亲口对他说:“臣不想当圣贤,圣贤太累了。”

所以……

“九思,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你若什么都不图,我又该如何对你呢?

陆安吃了一口陆十五郎按照她给的法子炖好的红烧肉,面上带笑:“很好吃。十五郎手艺又精进了。”

陆寰看她脸色,确定她是真的喜欢,才松了一口气。

——为了把猪肉去骚,可费了他好大一番功夫。

不过,九哥喜欢就好!

陆寰告退去做其他事。陆安慢条斯理地吃着红烧肉,这冰糖红烧肉的肉皮炖得软糯酥烂,火候十分到位,入口即化,还有肉身上浓浓的酱汁色泽鲜亮,泛了赤色。

陆寰的做菜功力已不弱寻常酒楼里的大厨,用的冰糖也是官家留下来的贡品,是整个大薪最好的冰糖。

但,远远不如现代。

陆安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