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某位伟人曾经说过, 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陆安既然要入朝,又不想给别人当班底, 那自然要组建自己的班底。

而近在咫尺的陆家,作为知名大家族,培养子孙的资源十分充足,正适合让她薅羊毛。

——当然, 她的班底要能和她一起脱离陆家才行。她要找的是班底, 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而不是把家族看得更重要的人。

陆安看着陆寅,笑道:“二哥,我这是请教, 我不懂这些,自然要请教懂行的人——整个陆家只有二哥懂工事。”

陆寅面色微缓, 却没有说话。

陆安又叹道:“我是真的可惜, 明明二哥你如此有天分, 说不得能如同炎帝发明耒、耜, 李冰造就都江堰,毕昇改出活字印刷术这般,研制出改变时代的物件呢?”

陆寅淡淡道:“这些的确是改变时代的物件, 但我所学只是小道而已, 成不了那般大道。”

陆安摇头:“我听五哥说, 二哥你打小就对一些事情好奇,你好奇筷子插在水杯里, 为何水面上的那截与水中的那截像是弯折了那般;你好奇为何冰凌对着阳光能凭空生火;你好奇人持筷子为何能夹起东西;你好奇为何水往低处流……”

陆寅:“那又如何?”

陆安:“筷子插在水中, 水上与水下影像弯折,将此原理搞懂了, 便能知晓捕鱼不能手执鱼叉叉向目之所见,应当叉向鱼的下方。再将此法教与百姓,百姓便知叉鱼诀窍,桌上又添一肉食尔。此为食之大道。”

陆寅似乎没什么想法。

陆安:“冰凌对着阳光能凭空生火,筷子弯折,是一样的道理。”

陆安:“筷子之所以能夹起东西,涉及了权衡之理,而权衡之理应用得当,可使人四两拨千斤,小能以此理造出桔槔取水,大能以此理打造投石车。此为力之大道。”

陆寅抬眼,定定看着陆安,依然没有说话。

陆安:“至于水往低处流……这确实是一个很应该探索的好奇的点,可惜多数人,包括二哥你,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你们观察到了这个现象,还利用此做出了一种灌溉用的汲水罐器,将其装满水,它就会倾倒过来。却不曾对此等现象做出更具体,更详细的总结。”

“从古至今,也只有《墨经》提及:力,重之谓下。但在墨子离世后,就没有人再根据此话去扩展一些什么了。”

古人会把自己观察到的现象运用到物体中,形成发明。但很少有人会把这些现象总结成一个详细的体系。

明明墨子已经跨出从零到一的,最困难的一步了。偏偏由于墨家的败落,再也没有一到二、二到三、三到四这样的发展。

陆安十分为此可惜。

但她知道陆寅并不可惜——人不会去可惜一个自己不清楚价值的东西。

所以,她另辟蹊径:“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人因为好奇而去钻研一些事情,从而取得大道。难道二哥你就甘心,放弃你的好奇心,放弃你的喜好,放弃去了解一些事情吗?”

“既然’重之谓下’,那日月星辰是有重量还是无重量,倘若有重量,它为何不坠往大地?”

“江河日夜奔流,为何海水不见盈满?”

“蛇熊冬日不食,为何不见饿死?”

“雷声为何总在闪电之后?”

“候鸟南飞,千里不迷途,谁为指路?”

“是天圆地方,还是天地如鸡卵?”

“若是天圆地方,可为何远望帆船,先见桅杆再见船身?”

“若是天地为鸡卵,为何人站卵上而不摔?”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陆安看着他,问:“二哥,你就不好奇吗?”

你不好奇远古开始时,谁将此态流传导引给后代?

你不好奇天地尚未成形前,又从哪里得以产生?

你不好奇明暗不分混沌一片,谁能够探究其中原因?

你不好奇大气一团迷蒙无物,凭什么将它识别认清?

你不好奇白天光明夜日屯黑暗,究竟它是如何安排?

你不好奇阴阳参合而生万物,何为本源何为演变?

不好奇?

怎能不好奇?

又如何会不好奇?

陆安看着陆寅,几乎能听到陆二郎的心在跳。

陆二郎这般桀骜不驯的人啊,他只是因着对陆家的责任在压抑着自己的喜好,但堵不如疏,强行压抑只会像在按压弹簧,有朝一日触底了,便是彻底反弹。

他会如风一样离开陆家——

既然他迟早会离开陆家,那又为什么不能为她所用呢?

陆安就是捏准了这一点,才上门找人。

她知道,她的目标能成。

她说过,必叫你陆家四分五裂,崩离溃散。

“二哥若是拿不定主意……”陆安拿出高转筒车的外形图纸,缓步向他走去,言笑晏晏如恶魔引诱:“便当我是逼你为我研制筒车,如何?”

“都是我陆九思逼你的。”

“我以家族大义绑你。我以民间疾苦架你。”

陆寅颤抖着嘴唇:“好……”

他的手接过那图纸。

他的眼中仿佛出现了那方晶莹透亮的冰凌,以及年仅八岁,高举冰凌对着阳光,好奇地摆弄生火的自己。

“这高转筒车,我来研究怎么制成。”

*

陆寅说到做到,他开始闷头研究高转筒车该如何从图像落到实地,这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但好在,在春耕之前他都有充足的时间去琢磨这事。

而就在这时,陆十五郎来找他了。

他一来就献殷勤,带着大量树枝木柴过来,生了火,将陆寅身周烧得旺旺的。

陆寅眼也不抬,铅笔在纸上划来划去:“有事就说。”

陆寰就直说了:“二哥,你能不能帮我打造一辆车?”

他是少数几个知道陆寅手工极佳的人。

“车?”陆寅奇怪地抬头:“这事你还需要找我?随便找一个匠人都能打出来。”

“不是马车,我想知道能不能做出来一种可以做饭,且能随着人移动的车子?十一月的天十分之冷,九哥平时在州学还好,一旦有事出门,便吃不上热菜了。”

陆寰觉得,自己作为(自封的)九哥的大管家,怎么可以不让九哥随时能吃上热乎的饭菜呢!

“有啊。”在陆寰惊喜的目光下,陆寅平静地说:“马车上放锅和瓦罐,需要的时候搬到车下生火做饭就行。”

陆寰不好意思地说:“但总有马车去不到的地方——有没有那种类似于推车的车啊?”

“没有。”陆寅冷漠地说:“而且,有我也不会给你做,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都快做奴仆的活计了,你是他兄弟,不是他仆人。”

陆寰却说:“无所谓,当兄弟也行,当仆人我也乐意——二哥,你知道九哥学识有多丰厚吗?此时他还是潜龙在渊,但有朝一日,必然随云上天。若现在不抓紧,往后便攀也攀不上了。这些话我只和你说,二哥,九哥明显对你打造东西的技艺十分欣赏,你不趁这个机会与九哥打好关系,以后会后悔的。”

陆二郎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陆寰道:“我看得出来二哥你不认可我说的是对的,你知道我爱五代史且涉猎较广吧?但是我前些时日和九哥论史,被他压得无可辩驳。”

陆寰将自己和陆安的那场辩论复述了出来。

那一日,他们从五代战争争论到当时天下格局;从大薪为何以文制武争论到五代武夫动不动就拿百姓当军粮——已经到了当成兴趣爱好、是对美食的追求的荒谬程度了;从唐末藩镇割据争论到唐薪兵制演变;从政治制度争论到经济基础……

争论十分激烈,谁也不让谁。

到最后,陆寰对于陆安丰富的知识层面以及犀利的论点、无懈可击的论据甘拜下风。

他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不论是看问题的角度、解决问题的思路,甚至是对天下的格局,他们之间都是天壤之别。

于是,那心中隐藏的一丝傲气,便也彻底没了踪影。

“二哥,这是我最后劝你一句,投了吧。否则你今日看我是阿谀逢迎之辈,来日九哥高飞了,你再见我,可是要称我一声小陆官人的。”

陆寅脸上滑落一滴冷汗。

确实……

要不,还是投了吧。

输给陆安,他也不丢人。

*

陆安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灰沉沉的天空洒着细雨,她打着伞,冷冽地空气直往衣领下钻。

她在房州已经是个名声不小的人了,但是陆安没有感觉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她还是严格按照她的时间表来学习,温书、练书法、潜心研究经义策论,三不误。

至于和她同宿舍的几个人——

谢师敏辛勤温书,梁章把她的时间表牢牢记住,直接复刻一份来作为学习的规划,至于赵公麟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动不动就逛街,本人松弛得不得了,显得和宿舍的卷王们格格不入。

不过好在这个宿舍的人都只会管好自己,从不去过问别人的学习情况,所以从来都是相安无事。

在他们进京赶考前,州学抓紧时间开展了好多次随堂测验,每次考完都会把所有人的卷子贴到墙上,供众人评鉴。

几乎所有学子的卷子上都有着教授用朱笔作的修改和思路指正,之所以是几乎,因为,还有一个人的卷子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红色。

——是陆安的卷子。

她的卷子每次都会被教授摆在最中间的位置,供同窗们参考与学习她的破题思路、承题描写。

就连卷上的书法,都有人在得到陆安的允许后,拿去拓印和临摹。

陆安其实不觉得自己的书法能到可以让别人临摹的程度。

王羲之的书法很美,但她自觉自己也才学了个入门,近期还碰到了瓶颈。

雨天淅淅沥沥,潮潮湿湿,细雨从窗外斜飘进墨砚,陆安站在窗前,看着这细雨蒙蒙的一幕,看着看着,竟是入了心神空明,浑然忘我的境地。

她不自觉执起毛笔,沾了墨,在白纸上游走。

字形轻盈,灵性十足。

雨水打湿了纸张,打晕了墨,淡淡一圈,更显得中间的字浓厚立体,好似要破纸而出了。

“永和九年,岁在癸……”

“九郎!有人找你!说是有你的信!”

一声石破天惊的喊声。

“啪!”陆安所执的毛笔在纸上重重一落,那“丑”字便写毁了。

被惊出之后,陆安想再回到刚才那玄之又玄的状态,已是不能了。

“刚才……”

陆安喃喃。

她想起来了,上辈子她的书法老师说过,书法最顶端者当是心笔合一。

她刚才,应该是进入这个状态了。

传闻,王羲之便是进入了这个状态,写出了兰亭集序。

陆安低头,看着纸上那七个字——那七个完全不是她现在能写出来的字,完美到让人无法把目光从其上挪开。

但可惜,也就只有这七个字了。

心笔合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状态,强求不来。

也罢。

陆安长长吐出一口气,不再让负面心态影响自己。

她现在能力还不够,哪怕真的进入了心笔合一的状态,恐怕也无法真的写完一整篇《兰亭集序》。

只有这七个字,也是天意吧。

陆安转身,看向来人:“信在何处?敢问是谁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