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陆安知道自己自从说了“心即理”后, 肯定会在其他学派那边挂个号,她知道自己有名气。但是具体多有名气,她心里也不清楚。

陆安并不知道, 她前脚刚针对君民关系说了一通想法,后脚这些思想就送到了关注她的人的桌上了。

随后,便是九州为之沉默。

’古时,人们为了生存形成了集体, 这个集体被称之为部落, 后来,部落成了国家。’

‘一个集体需要领头人,领头人后来被称为族长,族长后来成了国君。’

‘但不论如何变化, 集体选出领头人,是因为集体需要分配利益, 且所分配的利益要让绝大多数人满意。如果领头人无法再分配利益, 集体将会自发自地更换领头人。’

‘集体如此, 部落如此, 国更是如此。’

“竖子!!!”

“大逆不道!!!”

“实在是大逆不道!!!”

有人痛骂出声。

骂完之后,想要洋洋洒洒写个数万字去反驳陆安,但一提笔, 想要找一些可以反驳的例子, 却发现不管是哪个朝代的更替, 好像都能套入这些话,不论是得民心得天下, 还是得民心失天下……

“怎么如此?!”

“先贤说的民贵而君轻难道错了?!不可能!先贤怎会有错!一定是陆九思此人在妖言惑众!”

有人掩耳盗铃, 当没看到陆安的话,将之丢到一旁。

有人暴怒破防, 虽不能用文字反驳,但坚定陆安肯定有问题,肯定能有人看出问题并且进行抨击。

也有人……对着这些文字看了又看,纵然满心烦闷,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

他们看到了赤裸裸的剖析——

‘民贵,贵在民有劳力,乃战略资源。’

‘齐国田氏争夺民心,大斗贷米,小斗还回;晋文公废除百姓债务,减免赋税,施舍穷人;鲁宣公承认私田合法……正如《先识》所言:民得而城得,城得而地得。不论是减轻债务还是废除债务,众高位者所为,比起爱民,更多是爱民之后的城,城之后的地。’

‘是以: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战略资源……”

“爱民是爱民之后的城,城之后的地……”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尚书左仆射黄远柔握着这几页纸,念着这几竖字,只觉一阵齿冷。

好冷漠的话语。

好冷酷的思路。

像是法家传人,但却比法家更添三分怪异的温情——法家认为民贱,此人却承认民贵,可在此人眼中,民贵是贵在民乃战略资源。

说出这些话的人,真的是那个格竹子将吹火筒格出来,格黄豆将榨豆油新法格出来,处处思虑百姓的陆安陆九郎吗?

这真的是那个说出小民也需要尊严的人吗?

怎么会有人能如此矛盾?

不!也不能说矛盾!战略资源……就像是长弓和投石机需要时时维护一样,若视百姓为战略资源,那也需要时时维护,如此才能使用得长久。

那接下来,陆安该言明要如何维护“战略资源”了吧?

黄远柔摸着信纸,突然很遗憾自己不能亲自前往现场,去瞻仰这一场教学的风采。

‘管子治国,提出了按照土地的肥沃程度收取粮食;子产治国,铸下铁鼎,刻上律法,让所有国人都能看到。’

‘为何?皆是为了分配利益。’

‘土地贫瘠之人若想亩产二石,需要去远方负水,需要四处搜肥,需要付出十二分力气……出力多,却要与出力少之人付出一样多的田税,如此“分肉”如何能服众?初时,国君的子民不会多说什么,只会默默忍耐,待天灾频繁,手中的肉越来越少,无法活命之时,便是揭竿而起之日。’

‘而将律法公示众人,便如智者当众分肉。律法是何?从民众手中罚取东西为律为法。你既要让他们少分肉,便该告知他们缘由。不然便是在抢他们手中之肉。民如何能忍?’

‘得民心者得天下?确是如此。但可以更精准一些说:得民力者得天下。’

‘民力,可骗,可哄,可夺,可强迫,夺天下,便是夺取民力的过程。’

‘强如秦隋,为何二世而亡?既是失民心,也是失民力。民有力气,却不能竭泽而渔,国家若想延续,就该知道何时让民休息,何时让民劳作,你不停驱民,将民累死了,无人再为你劳作,国家如何不亡?’

“就像京东路如今轰轰烈烈的造反……”

房州知州在窗下坐着,视线扫过纸上的每一个字,只觉这纸字字千金。

爱民之人自是不必看这些也会爱民,他了解陆安,此人之所以说出这些话,并不是他满眼只有利益,而是……当今非是仁宗,世间逐利者也多过爱民者。

房州知州移开信纸,看向信纸下方的一份奏章——这是私人奏章,是当初房州水灾,陆安私底下呈给官家,官家又命人抄录后递给他的。这奏章以白话文来说,完全可以称之为《灾民的价值之廉价劳动力》。

全篇充斥着冷冰冰的衡量与利益,却能告诉一地长官为何不可放弃灾民。

灾民会消耗粮食,但更可以利用其廉价劳动力增进本州的粮食储备。

不管灾民,不会让灾民凭空消失,只会让灾民从一州的公有财产变为本州士绅的私人财产,他们为士绅耕种他们的私人土地,他们为士绅武装他们的私人部队,而士绅给你的贿赂,其实远远没有从灾民手里获取的钱财多。

房州知州当初看完后,病恹恹了好一阵子才把心理调节好,但那些极有煽动力的文字以及一串串精准的数据,让他后来每次看房州的士绅贵族,都有一种看抢自己钱财的土匪的感觉,好几次都想要派兵去围剿了。

“太可怕了……”

看到陆安这一份“君民共贵”思想的人,都禁不住发自内心地感慨:“太可怕了。”

国君需要庶民吗?

当然需要!因为国君与庶民利益一致!

庶民的利益需要放在最前沿吗?

当然需要!因为国君与庶民利益一致!

那反过来,庶民需要国君吗?

当然需要!因为国君与庶民利益一致!

利益利益利益!

她将国君和庶民绑在了一起!

她没有反封建,没有反君权,更没有反尊卑贵贱,她只是在问君王——

’权力自下而上,你的下面若无民众,那你的权力要靠支使谁来体现?’

‘支使万人,支使数万人,支使数十万人,支使数百万人,这感觉能一样吗?’

‘如此,你可愿维护民众?’

柴稷:“……”

别说维护民众了,他看完摘抄过来的讲学后,浑身热血沸腾,差点打算开朝会表明自己要改律法,把一切法律都改得更加维护民众的利益了。

毕竟,维护民众就是维护自己。

太有煽动性了。

坐在桌前,看着信纸,柴稷听见了狂风在耳旁呼啸,也听见了自己胸腔内那颗心在“咣当咣当”地往外撞。

冷静。冷静。

柴稷垂着头,抬手狠劲去掐自己的眉心。

不能直接改全部的律法,步子迈得太大了,要一样一样来,要……

柴稷抬头深吸一口气:“来人。”

……

三日后,官家头戴通天冠,身服大裘,车驾出郊,在非冬至时于南郊行礼,祀昊天与黑帝。

仪仗所用,文武诸臣,鼓乐卫士,六军仪仗,外国来使,二万六十一人,前呼后拥,礼行乐奏,气象森严。

祭祀用的由头是京东路与京东西路之事,希望能借此消除民愤。

尽管是临时准备的祭祀,祭品依然十分充足。柴稷恭恭敬敬地上了香,下拜之时,却是在心中默念:

昊天在上,黑帝在上,柴稷不求他事,只求朕的骊龙之珠,陆安陆九思能够安安稳稳入朝,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如果九思原本的寿命不够百岁,朕带来祭天的大臣随便挑,寿命随便挪补,绝不令上苍难做!

——不能直接改全部的律法,步子迈得太大了,要一样一样来,首要就是先保证陆九思的存活。

柴稷知道,如果自己和朝臣说开大祀是为了陆安,他们绝不会同意,还好,还可以借用京东路、京东西路百姓的名头……

反正,他为君轻佻嘛。

山风吹拂,衣带飘摇,青年天子丰神俊朗,虔诚一拜。

朝臣们心中愈发欢喜,自从房州水灾那件事之后,官家实在越来越有人君气象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

另一边,陆安的信件也通过私人渠道飞速入京。

信中,她请官家不必心疼于处理了在京东路和京东西路为先帝捞钱的官员,该推出去平民愤就推出去,往后也暂时不要再派官员出去压榨百姓钱财了。

那些官员压榨百姓,是拿百姓当豆子榨,这样不行,这样最终损失的还是官家和朝廷的利益。

她有办法,可以既给朝廷给皇帝捞钱,又不会损伤百姓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