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晱看着说话的人, 言语间没什么情绪:“不知这位是……”
对面的男人拱手而言:“在下姓潘,名西园,字献河, 家中行六,位左曹郎官。”
张晱心里一嘶,这姓潘的是从六品,比他高一品啊。
但是官场上, 不忌讳你站队, 最忌讳的是你墙头草,既然已经决定站陆安这边了,别说高一品,高三品也得顶上去。
于是众人便见张晱愣了愣, 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是夔州路那位前转运使的佳婿。”
这话一出,其他人本来在思考潘西园话语的正确性, 现在都是眉毛一跳, 面色古怪了起来。
夔州路那位前转运使虽人未进中央, 但他的儿女生得好啊。长子娶了户部侍郎的女儿, 次子娶了著作佐郎的女儿,唯一的女儿嫁的便是这位左曹郎官,又名户部司郎中。
换而言之, 陆安如果不是当众把这事捅出来, 还用《弃婴图》堵嘴, 以这些姻亲关系,能不能扳倒那夔州路转运使未尝可知。
——而且, 除此之外, 一路转运使身后有他的同年进士,他的座师, 他的恩师,他的同僚、好友、门生。想让他倒台,一般情况下很难做到。
其他文官立刻下了判断:潘西园此人和陆九思有怨,他的指责不太可信。
潘西园呵呵一笑:“看张主簿处处维护那陆九思,也就差了一个女儿罢了。”
张晱直接戳破他:“诸位同僚既然愿意听我言语,自然是信我的,不需要你在这儿‘提醒’他们,我有可能与陆九思同谋。”
顿了顿,张晱又是面带不解:“何况,我与陆九思办军校来讨好武将是为了什么?以文转武吗?”
“哈哈哈……”
一众文官当场便发出了肆意的笑声。
潘西园摩挲着手上扳指,不紧不慢道:“他也不一定是要讨好武将,或许是为了讨好官家呢?那是军校,运用得当,便可以蛊惑官家,害官家当不成圣天子。”
圣天子垂拱而治,不碰兵权的天子才是好天子,碰了兵权,那官员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大薪朝百年来的天子,除了太祖太宗,其他皇帝都不怎么摸兵权,不仅皇帝习惯了,官员也习惯了,就连变法最多也只是解决冗兵难题,便导致若非潘西园一语道破,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还有这个方向可以发展——官家竟然想着碰兵权?!
立刻,汉唐时期臣子的“艰苦”日子涌进了在场官员的脑子里,牙都一下子咬紧了。
张晱暗道一声不好。
现在情况危险了。
要说之前还只是派系问题,党派之争,大不了他再回地方去当官。但这种皇帝要重新拿回兵权的事情……要出人命的!将官员流放了,再派杀手守在流放地将人干掉的事,大薪又不是没出现过。更过分一点,把他杀了,推给无忧洞那群亡命之徒,他们绝对做得出来。
张晱可不是那种面对生死还能十分看得开的人,生死存亡之际,脑子飞快运转,可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啪啪啪——”
张晱拍起了手掌:“幸好潘郎官非是官家的人。”
潘西园实在理解不了这句话,眉头皱起:“你这是何意?”
张晱贴心地告诉他:“官家本来没想过这个方向,你这么一提醒,他不就顺势往这个方向走了吗?”
“你们想想……”张晱补充了一句:“之前和武将有关的事情,官家在做什么?”
“军饷,空额,军官喝兵血。”刘仲元说道。
“就是如此!”
张晱两条腿已经在轻微打颤了,但他声音还是铿锵有力,听之十分令人信服。
他的脸上还带了笑容,是那么自信,那么骄傲:“纵观过往,官家一直都在整治军队,这次建军校难道就能跳出这个范围,一下子握住兵权?如果说天子门生这事——哪个参加过殿试的文人不可以自称天子门生,但,有用吗?大薪天家不还是与士大夫共天下?”
“唔……”刘仲元轻轻点头,心神平和,吐息悠扬:“电光所言甚是。”
潘西园:“可……”
“够了。闭嘴。”
刘仲元看着这个愚蠢的下官,不悦道:“你想将事情闹大吗?”
潘西园圆睁怪眼,却也只能闭口不言。
刘仲元又转头看向张晱,宽慰道:“电光勿虑,我等自然是信你的,还请你转告九郎,他若想做什么放手去做,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寻我。我与鸣泉兄交情不浅。”
张晱作了一揖:“下官谨记。”
……
因为大部分官员还有公务未做完,他们并没有在刘仲元府上留太久,在多数人,包括张晱都离去后,才有心腹问刘仲元:“公当真不疑?”
刘仲元坦言:“我不知道。”
他道:“那是个烫手山芋,以官家对陆九思的稀罕劲,宛若汉武对冠军侯,可以试探,但不能下手。下手之后,陆九思是死了,官家也必然会发疯,到时真真是,他疑心谁有嫌疑,谁家就连着九族给陆九思陪葬。”
别看现在柴稷好像处处受制于人,但那是因为他还在规则内办事,还有理智,但他如果铁了心要发疯,皇权社会下,一个皇帝能做的,可多了去了。
“都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可百姓是小鬼,小吏是小鬼,下品官员是小鬼,咱们这些三品、二品大员,何尝不是小鬼呢?”
刘仲元叹气一声。
所以,面对陆九思,除非他们有九成把握确定对方是敌人,不然最好不要动手对付他,这是一个价值连城的瓷碗,一旦摔碎了,满地碎片,便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
“但是不管怎么样,可以先观望一段时间,若是可以合作,还是合作为好。”
刘仲元叮嘱心腹。
心腹拱手应道。转身又去叮嘱了自己的心腹,心腹又去叮嘱自己的心腹,心腹的心腹又往下叮嘱……一条政治线就这么完成了。
这其中,有人认同可以观望,有人认同可以合作,有人反对观望和合作,还有人表面认为可以观望、合作,背地里有自己的小心思,决定自己动手,更有人得了消息,转身就去了另外一个党派传递自己的信息。
所谓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个体利益可以无限细分,永远没有组织可以只有一种声音。新党如此,旧党更是如此。
尤其在旧党把新党打倒后,旧党主事人还没死呢,旧党就分裂成什么朔党、洛党、蜀党,只是没人承认而已。
而朔党、洛党、蜀党这三党,往下还可以分成无数派别,现在还没有明面上扯头花,相互间打成狗脑子,完全是因为新党话事人——孙己还没死,随时有可能复起,他们还有共同敌人罢了。
而另一边,一封信从汴京出发,送往镇守西北的西军军营。
澹台倚兰刚结束军营里的操练,回自己的营房时脚步飘忽,仿佛在不沾地地走。结果刚推开营房大门,还没坐下,就又被自己亲爹叫到了他的大帐之中。
此时的大帐中还飘着血与汗的味道,他爹和他叔父同坐一侧,身上都有军医简单的包扎痕迹,应当是之前出边境杀西夏人受的伤。他爹手上还有一封拆开的信。
“爹。叔父。”澹台倚兰行礼之后,站在一起。
“嗯。你看看这信,是你爷爷寄过来的。”
澹台挚将手里的信递过去,澹台倚兰接过信后,却没有先看信的内容,而是扫到末尾,瞧到尾部空出很大一部分空子,这才从头看起。
澹台挚看儿子这模样,抚着胡须,轻轻点头。
他爹写信会在信的末尾处留空位给儿孙练字,既是习惯,又是身份证明,还可以在归家时通过信末空位的字,来确定儿孙的练字进度——他家虽是将门,却也要求儿孙习字念书,这样才能执掌一军。
而澹台倚兰自己去证明信件真实性,而非盲目信任家人的这个行为习惯,让澹台挚十分满意。
澹台倚兰看着信件内容,很是惊喜,双手激动地握紧了信纸:“陆九思提议办军校?!太好了!我就知道,那郎君瞧着就十分不凡,如今到了汴京,果然是锋芒毕露!”
而且,那人没有说谎,他说会尽自己所能让军队有军史,便去试着走出第一步了。
这让澹台倚兰对陆安的好感直接升到了顶端。
何止是澹台倚兰,澹台家的人全都轰动了起来,对陆安好感大增的同时,开始商量送哪些子弟去上军校了。
澹台挚:“儿啊……”
澹台倚兰露出震惊和害臊的表情:“我这么大个人了,你还让我去上军校?!”
“是!”澹台挚神情严肃:“你怕什么,那些县学、州学、还有太学里,三十多岁的学生都有,你才二十四。现在军校初立,很多人都想分一杯羹,你不进去,我们澹台家怎么办,西军怎么办,靠你那些弟弟堂弟表弟?”
澹台倚兰站在大帐中不说话,脑子里去和不去像是两个人在打架,他们打得很厉害,始终分不出输赢,一会儿是去占上风,一会儿是不去占上风,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又听到亲爹说:“而且,你去汴京上军校,还可以再见到陆九思,我看你挺稀罕这人的,回来之后一天能提三遍他。你想清楚了,他可没什么机会到西北来。”
澹台倚兰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虽然这是个错觉,他的肤色可看不出红色。
“那、那行吧。”
这可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文人朋友呢,对方有很多奇思妙想,还不会看不起他。
“我这就去收拾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