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 殿内俱静。
柴稷白着一张脸站在御座前不动,只是看着陆安。
陆安也在看着他。
没有迟疑,没有畏惧, 只有平静,以及那一往无前的气势。
柴稷突然想到了自家尚书左仆射对陆九思的称呼——
国士。
陆安,陆九思,他不只是他的贤才, 同样也是大薪的国士, 他眼里有他的政治抱负,却也有这天下百姓。
‘骂得可真狠啊……’
柴稷承认,他确实有些被骂“醒”了。
如果不想大薪以后“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不想出现“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样的情形, 他行事也该三思而后行, 不能再如之前那般, 随意想想就去做了。
一篇《阿房宫赋》, 短短的瞬间,柴稷后背的冷汗已是湿透了衣服,额头上满是豆大汗珠。
柴稷深吸一口气, 正要开口, 肋骨顷刻间有些抽痛。
他也着实被陆九思写的《阿房宫赋》气到了。气的不是陆安本人, 仅仅是出于一个皇帝被举子指着鼻子骂时的本能反应。
尤其是那句“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这可是在文武百官, 在省试举子的注视下,似重锤砸在他头上——
朕何曾如此被指责过?
我爹都没那么骂过我!
愤怒自帝王尊严中升起, 可这愤怒中,却又夹杂着对自身失误的羞愧。
“陆卿。”柴稷忍着肋骨的抽痛,再次开口:“你的《阿房宫赋》,朕收到了。”
更确切地说——
“你的谏言,朕也收到了。”
柴稷语气严肃,俨然是要来真的了。
“朕不知当如何做,才能让你信朕已有悔改之意。但朕答应你,朕当即刻停止宫殿的建筑,下狱的内侍也绝不会放出。逼死百姓的豪强当偿以命偿之,且家财尽没,悉数分予受害百姓。而死者家中若还有活人,朕将赐田百亩,养其直至终其天年。往后,朕绝不再建新宫,且从今日起,宫中用度减半至年尾,以抚民心。”
这样的教训,有一次就够了。
而且……九思真的骂得好凶_(:3 ⌒?)_
既骂他昏君,独夫。
又骂他再这么下去,迟早是个亡国之君,四海如秦末那般狼烟四起。
骂得声情并茂,文采斐然。骂得柴稷差点心态炸裂。
“朕……”
柴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心态已经很崩了,到这时,他也只能面色由红到白,又从白到红,勉力按下自己的愤怒和反驳陆安的心情,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散朝!”而后掩面而去。
陆安在身后拱手:“恭送陛下。”
柴稷:“……”
不停地默念这是自己的骊龙之珠,这一次是自己过分了……念着念着,柴稷却又忍不住露出了个笑。
生气好啊。会生气才是代表着九思他在意朕的行为。若非他在意朕,在意这天下,怎会如此不留情面?
这样的生气,朕宁愿多受几……
想到那首《阿房宫赋》,柴稷又抖了一下。
心里迅速改口:这样的生气还是少一点好。可不能把九思气坏了。
*
官家走了,留下一群被震撼到失语的朝臣和举子。
除了震撼陆安的才华本身,也在震撼……这人是真敢骂啊。
御史们看着陆安的身影,眼中全是赞叹和向往。
他们意识到了,他们的上谏还有很大的漏洞,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虽然指着官家鼻子骂亡国之君这样的行为不能常用,但他们可以模仿《阿房宫赋》,骂点别的啊!
学!都学起来!
陆九思,你有想法来御史台吗!
眼见着乌鸦们那一副看一大块无主好肉的样子,其他官员皆是嘴角一抖。
御史台……后面不会真的变成《阿房宫赋》的模样了吧?
不要啊!
是,他们是会对官家开砲,但比起官家,他们平日里更多的肯定是盯着和他们同朝为官的人啊。
应益之一个没拦住,兄长已经从他身边蹿了出去,走到那陆九思身边,颇有些唏嘘:“九思,论胆色这事,我真的拍马都赶不上你。”
他也只是想着抨击官家浸淫奢靡之事,败坏祖宗基业,非明君所为,哪里像陆九思,明晃晃一句:“你建宫殿是想像秦始皇那样十四年就亡国吗?”砸在在场所有人头上,别说官家被骂蒙了,他们也要被骂蒙了。
陆安瞥了应劭之一眼。方才她情绪激烈之下,调动了全身的气力,如今精神一松,倒有些有气无力了:“如今只希望,我这胆色能起到用处。”
“定然可以。”应劭之大大咧咧:“我方才都看到官家……”
陆安轻咳一声。
应劭之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议论官家,连忙闭嘴。
应益之望向陆安的眼睛里,满是感激。
官家或许对陆九思是虚心纳谏的,但对其他人可不一定。万一正好就戳中了官家那敏感易怒的那一面,他哥就是考过了省试,说不定也会被官家收拾收拾,丢去什么贫瘠州府当地方官。
“陆九思!”范奇这位御史中丞也行了过来,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御史台这位长官如此激动的模样:“你……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一代比一代强啊,想来汉之汲长孺,唐之魏玄成都要欣慰后继有人了!”
陆安行了一礼,道:“台长谬赞了。”
便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与陆安攀谈,与陆安聊事,似乎一夕之间,她便从虽有名气,却少有人问津的新秀,成了炙手可热的人。
甚至在陆安归家后没多久,有人送来了名帖,希望能上门拜访陆九思。
“哇偶!”应劭之从陆安手中抽过这份名帖,由于光线太亮,金粉太闪耀,他的眼睛不由得眯起:“看看看看,大理评事,正八品的官员啊,都给咱们九思送名帖了。还是陆家旧交呢!”
应益之也难得毒舌了一次:“还备了礼单,单独的一份,正正经经送上门。”
应劭之:“哎呀,益之,虽然九思来京师月余了,都没见一个官员送帖子,连自家宴会那种帖子都没有,完全不念与鸣泉先生昔日同朝为官的情谊,如今看九思明显简在帝心,当众作《阿房宫赋》,官家也没有大怒,反而虚心自省,事后还赏赐了九思,他们这才纷纷送名帖、送拜贴、送请帖、送礼单,但你也不能暗示他们之前不正经啊。”
应益之冷笑道:“前倨而后恭,看高不看低,令人发笑。”
应益之就是不满,哪怕是《弃婴图》时,来结交陆九思他都不会不满。偏偏是在《阿房宫赋》之后,在确定官家不会对陆九思发难,确定陆九思必然会青云直上后,那群杳无音讯的“陆家旧交”迫不及待来交好,实在令他厌恶。
——这些人,到底把陆九思当成什么了?!陆九思为百姓发声,以自身前途与性命去棒喝官家,岂是这些势利小人能攀附的?
陆安笑着瞧了应氏兄弟一眼:“入了官场便是如此,许多事情都当难得糊涂。”
然后,她便要去接待这位大理评事了。
“评事光临,实是令此地熠熠生辉。”
那位大理评事面带笑容,十分亲切:“九郎客气了。你家二哥还唤我一声叔呢。”
啧啧。二哥。叔。
陆安也是面带笑容,将人迎进门,慢悠悠地走向大堂。
“二哥确实与我讲过评事。我来汴京时也想去府上拜访,只怕评事事务繁忙,不好去打扰。”
“唉,我也不怕九郎你笑话了,年节时分,大理寺多事,御史台那群乌鸦又快到评比时候,一个两个盯着各处官员有没有犯事,尤其盯大理寺。我还被参了一本。这才不敢早早接触贤侄,直至今日才上门相看。”
“啊!那群乌鸦实在可恨,有个风闻奏事的特许,便四处扑杀官员。二哥可是和我说了,大人是好官,仁爱百姓,绝不让手下有冤假错案,还让我有事定要来寻大人,他与你最为亲热,最知大人为人。”
“二郎竟是这么说我的么?实在令我汗颜。我哪有二郎说的那般好。”
“哪里哪里,大人分明是……”
两人越走越远,渐渐走进堂上,徒留假山后,探头出来的应氏兄弟满脸敬畏。
九思这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
应劭之:“虽然我不认识九思二哥,但我敢保证,九思二哥绝对没有提过这人。要不是请帖上有人名,九思可能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应益之:“是啊……”
应劭之:“是啊……”
两人对视一眼,对官场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古怪感。
*
陆容、陆寰、陆沂舟这三个陆家的人开始忙碌了起来。
“好多请帖送过来啊。”
“我们该备多少礼钱比较合适。”
“往日里家里备多少?”
“不知道,我等以前哪里关注过这事。”
“而且一年过去了,谁知道汴京还有其他地方的钱货变化,往年送的礼按如今的价格算,是便宜了还是贵重了。”
“我算了一下,大致需要……”
至今日起,陆安彻底用《阿房宫赋》敲开了汴京九成官员的大门,开始了她的拜访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