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最后蔡辉用一条颜色殷红的火腿“贿赂”了杨彭年, 这才得到了点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机会。

——其实只是同窗间的玩闹罢了。

杨彭年看了抄录来的两首诗,就从容不迫地说:“在下只是赏阅者, 对于此诗用字之精妙,定然是不及九郎君本人的。今日不过献丑了,若有错处,还往诸位海涵。”

他道:“这第一首, 首先说第一二句:太平处处是优场, 社日儿童喜欲狂。优场便是演戏的场所,太平时期,处处都是演戏之所,社日、社祭、社戏从来便是儿童游乐的场合, 我不知诸位如何看的,但我一见这句, 就仿佛瞧见了如今大薪的安定、富足, 非是太平盛世, 百姓如何能把观戏当成生活的一部分, 非是生活的一部分,求利的优伶如何会让戏场处处开满?”

解读完后,杨彭年停顿片刻, 礼貌询问:“诸位见解如何?”

众学子中, 蔡辉是最年轻的一位, 此刻当仁不让,骄傲道:“依我看来, 此二句当得是社日颂太平诗句之首了。不大费笔墨, 不以难词来书写繁华之景,‘处处是优场’, 只这五个字,那东西闹市、百戏歌舞、新旧瓦子、座无虚席之景便跃至眼前了。”

“的确是如此!”金岱经过之前的事情,对陆安不得不服气了,此刻也干脆地承认:“‘处处是优场’这五个字,瞧着很容易想,实际上大繁似简,在下冒昧问一声诸位,若自己写社日,敢说不会去详细描写繁华景象,用一些诸如‘万人’‘拥堵‘‘游人密布’此类的词?”

那确实很形象了。

此言一出,众学子见此惨烈对比,忍不住就想放声大哭。

譬如同样是写摩肩接踵之景,他们总爱流于表面地用“人群如织怎生回”,但如果是陆九思,想来就会直接以“春衫脏”三字来形容人群拥挤吧。当然,也说不定是更精妙的用词。反正是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的描写。

“以愚弟之见,还是不要去猜测天才的心路了吧。咱们继续看第三四句?”

这人一说完,便得到三五人迫不及待地附和:“是极是极,彭年兄还请继续。”

杨彭年就说:“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这两句,若是不解‘参军’‘苍鹘’是何物,理解意思便会吃力了。”

“参军、苍鹘都是戏角,参军是正角,苍鹘是配角,解了这两个词,整句意思便明了了。京都禁了舞斋郎这样的曲艺演出,但是民间社戏仍是异常繁荣,曲目百出,十分自由。这也是太平年间才有的景象。”

杨彭年有理由感到丧气:“太平年间,百姓的社日才会过得轻松、热闹,而且满足。我从来没想到,原来还可以如此使用对比,以禁忌来反向写民间的宽松。”

有些东西不能细分析、细想,一旦细想,就要忍不住怀疑对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自己的脑子又是怎么长的了。

而这酒楼角落中,有一士人装扮的人也在用餐,他听到杨彭年的分析,亦是抬起头分了心神关注。

待听完杨彭年的话语,便是下意识叹了一声,紧接着又随着其他人一同笑起来,一边笑,却又一边摇头。

和他同桌吃饭的人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在叹什么,是,是觉得……觉得陆九思的诗,诗不,不好吗?”

那士人装扮的人在周边人的注视下,打了个呵欠,又叹了口气:“我笑陆九思知音甚少。”

他道:“京都新近禁演舞斋郎,民间社日就演出参军戏,这些人难道看不出陆九思也是促狭之辈么?想必陆九思当时心中有些不悦,在挤兑人呢!”

说完,他便拾起桌上酒瓶,大口地喝起酒,喝着喝着喝得太急了,又大声咳嗽起来。

话语传到杨彭年这边,他沉默片刻,行到这士子桌前,深深一拜:“我等还是想法太浅了,阁下可愿品一品陆九思这第二首诗?这首春社前日之作。”

士人装扮的人咳嗽的那几下使得他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了一丝红色,但瞧他眼中那陡然亮起的光芒,又让人疑心他面色嫣红是听到要品读陆九思的诗,神情激动导致的。

“项卿子,字与名同。”这人这么自我介绍自己,酒瓶被他喝空了,他就把酒瓶放到一边,起身时,语气充满了被压抑的狂热:“我知道陆九思的第二首诗,在我看来,其他几句仅是中上等,唯有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才是超越了凡人所能作诗的极限,登临仙境。其他几句诗能不能被许多人记住,我猜测不了愚人的想法,但我能肯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必然流芳千古,令无数人津津乐道。他们甚至或许不知道这是一句诗,只以为这是一句俗语,但会有无数人记得它,不论男女老少,不论鸿儒白丁。”

金岱低声咕哝了一句:“这些话谁不会说,谁能看不出来这一句诗的厉害之处啊。”

项卿子身旁那个结巴的人听到了金岱的话,竟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项卿子也是不管他笑,也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是自顾自夹小菜吃了起来。

结巴的人依旧结巴,人还很老实:“项……项兄,他们说……说你说的话像……像放屁。”

项卿子长长叹了口气:“有的人不会转述,可以不用转述,不然会显得我跟你坐在一起,很孤独,很可怜,好像我是一个多么不讨喜的人,只能和你来往。”

结巴的人神情震撼且吃惊:“难道不是……不是么?”

连结巴的次数都变少了。

项卿子又默默开始吃起了小菜。

结巴的人顿时感觉内心有些过意不去,他开始掏钱,一枚一枚铜板往外掏,明显打算用请项卿子吃饭的方式来赔罪。

项卿子默然地吃着小菜,也不去管结巴,吃了几筷子,忽然一笑,看向面前的太学生们:“我们继续说陆九思。”

他的嘴角翘起,却不见笑意。

“你们肯定只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洒脱与清醒,却忽视了前面还有一句‘山重水复疑无路’。为何会山重水复,又为何要疑无路,再结合第一首,他在挤兑人的做法,你们还不明白吗?”

杨彭年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了。

蔡辉的眼睛也猛地收缩了。

项卿子大笑着:“看来你们已经想到缘由了!”

背景是金岱在左看右看,很是诧异:“什么?到底是什么事?”

结巴完全把一群人的话当成耳边风,他终于把需要花费的铜板数清楚了,兴奋地往柜台去找账房付账。

项卿子还在笑着:“没错!就是军校!”

金岱:“啊?这是为什么?”

杨彭年凝重地点点头。

蔡辉也道:“果然。”

金岱生气地说:“……所以到底是什么啊!能别打哑谜了吗!”

项卿子看了他一眼,含笑道:“这位郎君实在是纯真又老实。”

那声音仿佛在用针扎着他的耳朵,金岱有些气愤地说:“这种层次的嘲讽,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你……你好……让……让让……”身后传来一道结巴声音。

金岱回头,不耐烦道:“干什么!”

那结巴轻声轻气地又说了一遍:“你……你好……让……让让……”

杨彭年从他开始说话就下意识屏气,这时候差点闭气晕过去,赶忙开口:“他的意思是,你挡着他的路了,劳烦你让让。”

结巴立马点头。

金岱心情不快地侧开身,结巴顺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杨彭年给结巴倒了杯茶,结巴道了声谢。

这么一打岔,金岱也就不再说起之前的事了,只是臭着一张脸站到一旁,扭头看向自己的同窗:“彭年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彭年微微一笑,便开始解答:“九郎君此前当众提议要办军校,官家应允了。他这便牵扯进了文武之争中,想来他近来应当在为这事苦恼和头疼,所以才又是暗地里挤兑人,又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至于后面那‘柳暗花明又一村’……要么是他已心境开阔,不再为此事烦恼,要么是他已寻到解决之法了。”

金岱,包括其他没有猜到这事的人都是恍然大悟起来。还有人懊悔不迭,觉得自己家可以帮上忙,可惜少了一个巴结陆安的机会。

这一大串分析哗然传开,听者皆是赞同,对于陆安卷入文武纷争一事又叹又怜又可惜。

陆安本人:“……”

终于,她也有一天被阅读理解了。

面对着学生们一脸疑问地看着她的样子,陆安感觉解释也不对,不解释也不对,于是她只能:“该上课了。”

“明日便要开始省试了,我还差一个《礼记》没讲,今日便讲一讲这《礼记》。”

说着,陆安拿出了自己的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