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守慈, 我们得谈谈,关于你省试只排在第四百零六名这件事。”

在陆安难得严肃了起来。

此时已是夜深,被陆安敲开窗的应劭之, 脸上还僵着笑容,他迅即起身说:“我有事,先睡……”

陆安认真地看着他:“你的能力我知道,只要你好好考试, 绝不至于到四百名开外。你合该是前三。”

如果是威逼, 如果是劝诱,应劭之都很难动摇,偏偏是这么沉甸甸的信任……应劭之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狸奴,被顺着毛摸, 只想躺下摊平,呼噜噜地打起响。

“你一定很适合养狸奴。”应劭之哼哼唧唧了两声, 然后道:“我给你开门, 你进来说。”

“不用开门。”陆安径直从窗户翻了进来, 这般潇洒之态和往日不符, 但别说,应劭之就吃这一套,在他看来, 这就是陆安对他和对别人不同。

两人排坐在床边, 应劭之轻咳一声:“我说了你可别气啊。”

陆安坚持:“你先说。”

应劭之心虚地说:“我看不惯旧党的人趁着新党不在, 在省试这样的场合,公然抨击新法。新法也有可取之处, 但放在省试中, 谁敢说其可取之处?所以……我在那一场试中,用文章把考官阴阳怪气骂了一通。”

这话一出, 直接把陆安干得哑口无言。

应劭之小心地凑到陆安脸跟前:“九思,你还好吗?”

面前猛然冒出来一张大脸,陆安把人轻推开,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要数年轻气盛,还得是你应守慈。”

应劭之就知道好友有些不悦了。但这不悦也不能说完全针对他,只能说是他好友在为他不值。

应劭之本来就决心如果落榜了,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反正不管是解试还是省试,他考起来都挺轻松的。但此刻面对为他不值得的陆九思,应劭之还是眼窝发了热。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想了想,索性道:“九思你要不要看看我写的文章,写得可好啦!”

陆安又好气又好笑:“要写得不好,考官肯定把你黜落了,至于这样排在末尾,好似又气又惜才吗?”

应劭之:“那你看不看嘛。”

陆安:“看。”

她真有些好奇了。

然后陆安就看到一篇磅礴大气的雄文,文笔十分优异,就是……

引经据典地骂,文采斐然地嘲,明褒暗贬地讽。

看看这段……

“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什么意思呢。

一座高台啊,尚且不足以长久留存,更何况人世得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有人想要以高台夸耀于世而自我满足,那就大错特错了。

陆安:“……我错了。”

应劭之:“什么?”

陆安:“你文采好确实是一方面,但你没落榜必须是考官脾气好。”

应劭之哈哈一笑,道:“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至于名次,他确实在乎,可比起名次,他更在乎自己的心情。

他对新法不能说有很多好感,毕竟他亲眼目睹过新法造成的恶果,但是他对旧党也没什么好感。他可没忘记,当初旧党上书说支持官吏直言,结果真有小官傻傻直言,说新法中某些政策对百姓很好,被废除后反而民不聊生,希望能恢复一部分新法,那小官被训斥了一段,差一点被贬到岭南的事。纵是没有被贬,日子也不太好过,他的上官自然会拿他当投名状。

应劭之想想这事就恶心。

然后他就把这事拿来跟陆安开讽了:“我也是十分给考官面子了,不然我就将此事放文章里了。”

陆安看向他:“等我当了高官再放进文章里。”

应劭之眼中焕发出奇异的光彩:“我还以为你要说,还好我没有写呢。”

陆安轻轻摇头,道:“你和我不一样,我对这方面不太在意,但你有你的心气,我自然是希望你不要被磨平棱角的。”

应劭之又想呼噜噜地打响了。

于是应劭之往床里一躺,拍拍床边,欢欣雀跃地说:“九思,今夜气氛正好,我们不如抵足而眠吧!”

陆安:“……”

要不你的棱角还是磨一磨吧。

但陆安还是很自然地脱了鞋,着袜盘腿坐于床上:“比起抵足而眠,不如秉烛夜谈?我方才有了个想法——我想以省元的身份,邀诸进士至樊楼辩论。”

理论来说,殿试合格者才能称进士,但薪朝有个习俗是把人往高里称呼,比如做官的人被称呼官人,但其实平民男性也能被叫官人,比如通过解试的该叫举人,但你没通过解试前也能被叫举人,甚至叫进士都可以。

所以,陆安一说她的想法,应劭之就明白陆安想邀的不可能是上一届殿试合格者,只可能是这一届的省试合格者。

应劭之静静看着陆安:“为什么?”

这回轮到陆安问“什么”了。

应劭之冷静地指出:“你从来就不喜热闹,更不爱干这些出风头的事。”

陆安笑了笑,道:“只我知晓,若我办这场辩论,你肯定会去——”

“我还是不希望别人因为你的名次而看轻你,他们当知晓,你是为了自己心意而放弃名次,而非不如他们。”

往往越简单越直白的话,越有震撼力,应劭之此刻就感觉自己的心被震了一下……又一下。

*

【论——何以事君】

樊楼的墙上,挂起了大大的木牌。

高台上,案几之后,坐着太学的十数名教授,还有两位来自国子监的直讲,也可以被称为太学直讲,是陆安邀请来的裁判。而且还特意穿了官服,以此证明身份。

樊楼的八扇大门尽数敞开,无数学子,无数进士,无数百姓源源而入。

台下两侧的座位属于受邀的进士,钟息庄身为此次省考进士科第二十九名自然也受到了邀请,但陆九思其人也不知是不是暗藏促狭心思,竟没有和受邀者说自己请了官员当裁判。钟息庄一进门,看到台上那一件件官袍时,人径直呆立门口,又惊又喜。

喜自然是喜自己能提前接触官员,说不定能留个好印象。

惊是……还好自己没有拒绝陆九思的邀请。

钟息庄看到了立着自己姓名和排行刻字木牌的座位,便坐了进去,顺便看向门口。

有人漫步而来,手里晃着酒瓶子。

有人白发苍苍,行来时漫步蹒跚。

有人内向胆怯,坐下时眼神躲闪。

有人神采飞扬,微抬下巴尽显优越与傲慢。

形形色色,丰富多彩。

“砰砰!”

钟息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来之前,他对此次辩论其实没太大感觉,只是抱着交好这位年轻省元的目的而来,如今他却突然起了兴奋,一种群英荟萃,与天下英雄交手的感觉跃起心头。

台上,有国子监直讲抚须:“本朝文风之盛,尽在此处了。”

“是啊……”有教授接话,面上尽是感慨之色。

台下,人流来来往往。当然,五百零五人如果全邀请过来,人数太多了,而且辩论的声音恐怕也传不了那么大,便只邀了第一等——

省试卷子评分,学识优良,词理精绝为一等卷子,才思该通、文理周密为二等卷子,文理俱通为三等卷子。

不需要每一场都评一等,只要有一场评一等的都算。比如应劭之就有一场考题的答案被评了一等,他是光明正大被发放了请帖的。

陆陆续续有进士在辩论位上落座,钟息庄正在观察着人群,突然闻到身旁一阵酒气,侧头一看,那酒蒙子他正好认识,当时省试就坐在他旁边,他亲眼看到此人答其他都下笔如有神,直到答新法那一场时,却是嗤笑一声,竟甩开笔,往桌上一趴,从白天睡到黑夜,交了白卷。

若非如此,想来也不会才得四百多名。

“项兄。”他拱了拱手。

项卿子的目光转到他身上,也拱了拱手:“钟兄。”

他这人虽然散漫,但一般不招惹他,礼节也不会丢。

钟息庄看向项卿子身边落座的那温和微笑的郎君,眼神亮了亮:“邓兄!”

他在省试榜单出来后,短短三天,便把榜上名字全背下来,还把他们的卷子全扫了遍,甚至能打听到的日常和喜好都牢牢记住,毕竟这些都是他的同年,在适当时机交好,对他的仕途极有帮助。

眼前这邓起麟他也了解过,和项卿子是同乡,日常说话结巴,但辩论时不知是何缘故,便不接巴了。

其省试排名第三,经义评一等,策评一等,论评二等。

邓起麟没想到对方会向他打招呼,便拱手:“你……你好……”

回忆了一下项卿子的称呼,接着道:“钟兄。”

钟息庄正要和邓起麟攀谈,突然听得一阵骚动——

“他来了!”

“陆九思!”

“长得真白真俊啊,之前只是远远一望,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见他。”

“他那策论经义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诗一等我都不惊讶了,说他是李白再生我都信,可连策论经义都是一等,还有那字,当时贴出程文后我一看,太整齐了,我差点以为礼部改规矩了,放的不是原本,是印刷的卷子。”

“我阿姊还让我给他送香囊……”

“好巧,我阿妹也是……”

钟息庄将视线移过去,便见一个容貌堪称俊美的郎君从门外走进来,只是瞧着他,便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聪慧温和的气质,如明灯温温而亮。

这便是陆安陆九思,此次省试首名。

据说,此次辩论他不参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