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反抗

太极殿, 正殿。

殿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秋雨寒凉,冷意入骨。

殿里烧着地龙, 点着炭盆,暖意熏人。

燕枝裹着虎皮毯子, 坐在榻上,双手捧着一碗肉糜。

肉糜煮得烂烂的, 一直在炉子上煨着, 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燕枝呼呼地吹了两下,悄悄吐出舌尖, 试了试温度,觉得差不多了, 才喝了一大口。

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宫了,那他现在就要多吃饭、多吃肉,吃好喝好, 争取早日把病养好!

这样想着, 燕枝又拿起盘子里的肉饼,张大嘴巴, 啃了一大口。

——“嗤。”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紧跟着, 是帝王故作严肃的质问。

“现在知道饿了?”

燕枝转过头, 循声看去。

萧篡就坐在小榻的另一边,面前摆着燕枝的两个箱子。

陛下似乎很喜欢这两个箱子,特意让人把它们从偏殿抬过来了。

这时候,他正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看一看。

没听见燕枝说话,萧篡又故意吓唬他:“下回还敢病成这样,就把你关起来, 不给你吃的。”

要是从前,燕枝早就壮着胆子,开始反驳了。

生病的事情,又不是他能控制的,他也不想啊。

但是这回,燕枝只是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小声回答:“奴不敢了,没有下回了。”

“嗯。”萧篡满意地应了一声,随手从箱子里拿出一张锡箔纸,丢到他面前。

锡箔纸正面是金色的,背面是银色的。原本皱巴巴的,被燕枝压在书里许多年,终于压得平平整整。

“朕什么时候给你吃过巧克力?朕自己都不记得了。”

“奴九岁的时候。”燕枝回答,“陛下给奴一块黑黑的、苦苦的糖。”

像苦药一样,好难吃好难吃。

他刚咬了一口就想吐出来,但是想着这是陛下给他的,就闭上眼睛,梗着脖子,硬吞下去。

陛下见他吃得艰难,捏着他的脸颊肉,说他果然是小狗,吃不了巧克力。

后来,陛下就再也不给他这个黑黑的糖吃了。

“还有这个?”萧篡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葡萄形状的透明壳子,“果冻?”

“这个是奴十岁的时候吃的。”燕枝道,“里边是紫色的东西,滑溜溜、冰凉凉、甜丝丝的。”

这个东西很好吃。

不过他是在冬天吃的,这东西太凉,他吃完就病倒了。

所以陛下也没有再拿给他吃过。

“这又是什么?”萧篡最后拎起两个玫红的小篮子,故意问。

“是奶油蛋糕!”

提起奶油蛋糕,燕枝眼睛一亮,声音都不由地大了几分。

奶油蛋糕和奶油泡芙一样,都有奶油,都是圆圆的点心。

不过蛋糕比泡芙大,上面的奶油比泡芙多,底下的蛋糕也比泡芙外皮好吃。

蛋糕上边还有图案,用奶油画出来的红花绿叶小黄鸭。

这么好吃的东西,肯定特别珍贵,燕枝也只吃过两次,还都是在他生辰的时候。

陛下说,蛋糕只能在生辰的时候吃,而且要他那一年表现得特别好,才会奖励给他。

比如他为陛下挡下一剑那年,比如他为陛下解药那年。

平时他只能吃泡芙。

但是这几年,陛下对他越来越凶,越来越坏,他连泡芙也很少吃到,更别提蛋糕了。

要不是陛下拿出这两个装蛋糕的篮子,他都快把蛋糕给忘了。

燕枝想起那个令人难忘的、甜滋滋的味道,低下头,又啃了一大口肉饼。

萧篡低低地笑了一声,把蛋糕篮子丢回箱子里,靠回榻上:“朕还当你的箱子里有什么宝贝,结果净是这些废物。”

除了为数不多的万花筒、字帖等有用的东西,剩下的全都是这些零食包装。

“你就这么馋嘴?馋的时候拿起来闻闻味道?也不嫌埋汰。”

“不脏的!”燕枝下意识道,“奴用皂角洗过很多遍,全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而且,他之前留着这些东西,也不是为了闻味道解馋。

他是为了……

因为这些都是陛下送他的,他不想丢掉。

但是现在……

陛下说的对,这些原本都是废物,他马上就要出宫了,也不可能带着这些东西离开。

燕枝最后道:“陛下要是嫌脏,奴一会儿就拿出去丢掉。”

萧篡面色一沉,反问道:“你预备丢去哪里去?”

“丢去宫中净房啊。”燕枝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陛下放心,明日一早,就会有人进来运走的。”

“这些东西,旁人见都没见过,随随便便流到外面去,让他们怎么看?”萧篡却道,“你想让他们觉着,燕枝公子真是得宠,连这些怪模怪样的东西都有?”

燕枝顿了一下:“那……那就不丢掉了,仍旧放回奴的房间里。”

“嗯。”萧篡这才满意,“有空拿去殿外晒晒太阳,省得招虫。”

“不会招虫的,这么多年都没……”

“嗯?”

“可是陛下方才还说,不能让旁人看见。”

“你生了场病,倒是变得牙尖嘴利的。朕说一句,你顶十句。”

萧篡似是察觉到什么,坐直起来,皱起眉头,定定地看向他。

对上他冰冷质询的目光,燕枝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往后躲了躲。

原本窝在他脚边的幼狼察觉到气氛不对,也爬了起来,挡在燕枝面前。

萧篡眉头皱得更深,命令道:“躲什么?过来。”

燕枝刚准备慢慢地挪上前去。

忽然,萧篡朝他伸出手,燕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抬手去挡。

陛下又要抓住他了!

不要!

萧篡动作一顿,伸出去的手方向一转,摸了一下燕枝的额头和脸颊:“没发热。”

噢,原来陛下不是要把他抓过去。

陛下每回抓他的肩膀或胳膊,都可疼可疼了。

燕枝松了口气,重新坐好。

萧篡收回手时,还从他手里掰下半块肉饼,用来吸引地上幼狼的视线。

“蠢狗——”萧篡一扬手,便将肉饼丢了出去,“父皇和你爹说话,你跟着听什么?出去。”

半块肉饼从幼狼头顶飞过,幼狼迈开短腿,飞快地追上去。

它“腾”的一下,助跑起跳,张大嘴巴,准准地接住肉饼,胡乱嚼了两下,一口就吞下去。

它是狼,它又听不懂萧篡说话,所以它吃完点心,又摇着尾巴,回到燕枝脚边,乖乖趴好,一副赖着不走的模样。

燕枝没忍住笑了笑,转眼瞧见陛下冰冷的神色,心道不妙,赶忙放下手里碗勺,把“小狗”抱起来。

“奴这就把它送出去。”

萧篡不置可否。

燕枝便抱着“小狗”,小跑着离开内殿,把它交给外面的宫人。

“给,把它带回后殿吧,别再让它乱跑了。”

“公子放心。”

幼狼舍不得离开燕枝,被宫人动作僵硬地抱在怀里,“嘤嘤”地直叫唤。

“别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有空就过去看你。”

燕枝摸摸“小狗”的脑袋,又捏了捏它粉色的脚垫,和它击了个掌。

这是他们的约定手势。

“好了,带它走吧。”

“是。”

宫人抱着“小狗”离开,燕枝拍了拍粘在身上的“狗毛”,想着回去洗把手。

结果他刚走到内殿门前,就看见陛下抱着手,靠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他。

似乎盯了很久。

燕枝抿了抿唇角,试探着喊了一声:“陛下……”

“蠢货——”萧篡也喊了他一声,语气毫无波澜,“你可记得,你病着的时候,梦见了什么?”

“奴……”燕枝摇摇头,“不记得了。”

萧篡又问:“你那时做了什么?”

燕枝仍是摇头:“也不记得了。”

“你朝着朕喊了些什么?”

“不……不记得了!”

萧篡颔首,玩味道:“噢,全都不记得了?”

“嗯嗯……”燕枝用力摇头,“全都不记得了。”

其实……他隐隐约约是记得一些的。

他梦见自己要被拖出去阉掉,还梦见行刑人就是陛下。

于是他一把推开陛下,对着陛下大喊,说不要他了。

但是现在想想,陛下哪里是轮得到他来“要”或“不要”的?

他这话除了惹怒陛下,完全毫无作用。

所以现在,燕枝攥着衣袖,打定主意,绝对不能再惹陛下发火了。

陛下问他什么,他都说不记得。

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傻里傻气的,什么事情都跟陛下说。

虽然很难,但他必须要学会在陛下面前撒谎。

燕枝站在门边,像一只被遗弃过的小猫,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揪着,忐忑不安地看着萧篡,生怕自己第一次撒谎,就被对方看出来。

萧篡只是瞧了他一眼,最后道:“行,不记得就行。回来吃东西。”

“是。”燕枝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跑回去。

他还没坐好,萧篡忽然伸手,拿起他吃了一半的肉饼。

“陛下……”燕枝疑惑。

“你吃新的。”

萧篡转过头,照着他方才啃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

平心而论,燕枝根本就不会撒谎。

萧篡只消一眼,就能将他看穿。

但就算将他看穿,戳破他的谎言,又能怎样?

难道要问他——

“不是说不喜欢朕了吗?”

“不是说不要朕了吗?”

“不是说讨厌朕吗?”

不行,绝对不行,燕枝绝对不能不喜欢他。

既然燕枝撒谎,那就是知道错了、向他服软的意思。

萧篡无所谓燕枝撒谎,只要燕枝继续喜欢他,饶过他一回,也无所谓。

萧篡吃完了手里的半块肉饼,转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饼。

一口肉糜,一口肉饼。

一口肉饼,一口肉糜。

见陛下看过来,燕枝举起左手,又举起右手,犹豫片刻,最后把吃了一半的饼递给萧篡。

萧篡轻笑一声,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鼓起来的腮帮子。

燕枝怀里揣着放奴书,心里盘算着要出宫。

萧篡戳着他的脸颊,想着来日方长。

——同床异梦,不外乎此。

*

不知道是不是萧篡的错觉。

自从燕枝生了这场大病,醒来之后,就变得格外乖顺。

平日里不是窝在榻上睡觉,就是陪着他批奏章。

话变少了,动作表情变少了,事情也变少了。

饭量倒是变大了。

让他睡觉就睡觉,让他吃药就吃药。

就算他拿出药片和药水,让燕枝吃,燕枝也没有疑惑,更没有异议,接过来就吃。

要是换做从前,燕枝看见他拿出药片药水的时候,就该跟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缠着他问,陛下陛下,这是什么东西了。

觉得药苦,他也不说,自己仰着头,皱着脸,艰难地咽下去。

吃完了药,他想喝点水压一压苦味。

但萧篡呵斥他,不让他喝,说会削减药力,他就乖乖放下茶杯,自己躲在角落里,悄悄吐舌头。

一直到了第二日清晨,起床要洗漱的时候,他才哑着嗓子问:“陛下,现在可以喝水了吗?会不会影响药力啊?”

萧篡这才知道,燕枝从吃了药的昨日正午,一直到现在,都没喝水。

难怪他的嘴角都起皮了,难怪他的嘴唇都裂开了。

对上燕枝小心翼翼的目光,一瞬间,萧篡只觉得气血上涌,几乎要失去理智。

最后,他一手按着燕枝的脑袋,一手握着茶杯,往他嘴里灌了两杯温水。

燕枝没有反抗或是挣扎,连话也不说,就算被水呛到,也只是红了眼眶,别过头去,拿出手帕擦脸擦嘴。

看见陛下的手上也沾了水,他还想给陛下也擦一擦。

直到这个时候,萧篡才从“燕枝变乖”的满意里,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对劲!燕枝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想让燕枝乖点,但不是像提线木偶一样的乖!

从这件事情之后,萧篡留意看着燕枝,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越看越觉得燕枝有事情瞒着他。

越看越觉得,燕枝下一瞬就会在他眼前消失不见。

*

这日清晨,萧篡在御案前批奏章。

燕枝和往常一样,坐在他身边,认真磨墨。

磨着磨着,燕枝就撑着头,目光飘到了殿外。

如今已是深秋,梁都该飞去南边过冬的鸟儿,早已经结伴飞走了。

还有一两只,不知道因为什么掉了队,磨磨蹭蹭到今日才出发。

鸟儿翅膀划过天际,燕枝看着,不由地出了神。

忽然,一只大掌落在他的脑袋上,让他把头转回来。

萧篡冷声问:“你又发什么呆?”

燕枝规规矩矩地答道:“回陛下,奴风寒没好,所以走神了。请陛下恕罪。”

不对!还是不对!

燕枝不该这样说话的!

萧篡皱起眉头,只觉得烦躁。

燕枝等了一会儿,见陛下不说话,便低下头去,继续研墨。

陛下不说话最好,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萧篡又道:“你确实是风寒未愈,这几日总发呆,做事情也慢半拍。等会儿再去吃一片药,喝一瓶盖的药水。”

燕枝乖巧答应:“是。”

“知道药放在哪儿吗?会拧瓶盖吗?”

“会。”

“等会儿太医过来,就别让他们诊脉了。”

“是。”

“等你好了——”

萧篡批阅奏章的动作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等燕枝病好了,他想带燕枝去做什么。

燕枝下意识接话:“就把奴阉掉?”

“哐”的一声,萧篡用力将手里的朱砂笔拍在案上,猛地转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被他吓了一跳,赶忙直起身子,跪坐端正。

正要请罪,可下一刻,萧篡就钳住他的肩膀,把他抓到自己面前。

野兽一般狩猎搜寻的目光,在燕枝的脸上梭巡,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丁点儿的端倪。

萧篡宁愿燕枝是故意的,他还记着前阵子的事情,故意记仇,所以故意说这样的话来气他。

可是没有。

燕枝的脸还是燕枝的脸,只是因为生病,又瘦了一些,脸颊肉也少了。

他被萧篡忽然的动作吓得脸色发白,但一双眼睛还是清凌凌的,毫无杂质,疑惑地望着他。

他是在顺着陛下的话说下去,陛下为什么要发怒?

——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这样想的!

萧篡厉声质问:“朕何时又说,要把你阉掉了?”

“前……”燕枝悄悄掰着手指头,“前几日。”

“不是已经把你从净身房里抱出来了?你怎么还想回去?”

“可是……”燕枝小声道,“可是谢公子还在净身房里啊,陛下说,奴与他只能有一个……”

“谢仪?!”萧篡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着救他,这么多日过去,他早就饿死了!”

燕枝小声解释:“三日饿不死人的。”

他当时在净身房里饿了五日,也没死掉。

燕枝这几日一直惦记着谢仪,但是怕陛下生气,所以都没敢提起。

他原本的计划很简单,就是让谢仪忍几日,等他被阉掉,再向陛下求情。

这样就能一举成功,把人给救出来。

燕枝一脸认真:“陛下,谢公子与奴并无私情。只是他因奴获罪,被奴牵连,奴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才……”

“他早就回家去了!”

“真的吗?”燕枝眼睛一亮。

“他早就回家去了。”萧篡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朕早就让人把他放了,就在你醒的那日。”

“太好了!”燕枝一听这话,马上露出笑容,真诚道,“多谢陛下!”

他并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陛下不会撒谎的,陛下也不屑于撒谎。

没有人因为他的缘故受罪,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你就这么想被阉掉?”萧篡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这几日都惦记着这件事?”

“奴……”燕枝收敛了欣喜的表情,正色道,“因为陛下总这样说,所以……”

萧篡面色阴鸷,垂眼看他,似乎已经到了极度不悦的边缘。

燕枝想了想,反过来安慰他:“其实陛下说的也对,奴在宫中当差,至今仍未净身,确实于礼不合。况且……”

况且他与陛下在榻上,他确实也没出什么力。

就算日后要出宫,他也没有想过要娶妻生子。

所以,被阉掉也没关系。

就当是……

“朕不会再说了。”萧篡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唔?”燕枝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他,“陛下说什么?”

声音太低了,他没听清。

终于,萧篡在燕枝坦荡探寻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萧篡抱起燕枝,把轻了许多的燕枝放在腿上,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拿起笔,继续批阅奏章。

他的声音依旧很低,像是从胸膛里发出来的一般。

——“以后不会再说了。”

*

其实,陛下说第一遍的时候,燕枝就听见了。

陛下说,以后不会再说把他阉掉。

但燕枝不信,也不想欢天喜地地谢恩。那样显得他很傻,随随便便就又被骗了。

所以他假装没听见,故意问陛下。

陛下总把阉了他挂在嘴边,时不时就吓唬他一下。

说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说改掉就改掉?

燕枝不敢把陛下的许诺当真。

要是当真了,以后再听见陛下说要阉了他,他就会加倍难过。

只要他不把这话当真,日后陛下食言,他也就无所谓了。

所以现在,既然谢仪已经平安回家,他也该开始谋划出宫的事情了。

燕枝不傻。

虽然他手里有陛下亲手所写的放奴书,但要是直接去找陛下,求陛下放他出宫,陛下一定不肯,说不定还会把放奴书给毁了。

所以,他得想个法子,既能瞒着陛下,又能正大光明地出宫。

就在燕枝苦恼的时候,选秀“终面”,到了——

*

选秀众人在前阵子就入了宫。

只是那时,萧篡正为了燕枝和谢仪的事情恼怒,后来又为了燕枝病倒的事情发火,根本顾不上他们。

近百位世家子女,儿郎女郎,在宫里住了十来日。

直到萧篡看见大梁宫粮食支出的账目统计,发现粮食消耗多了不少,这才想起他们。

这日清晨。

连日阴云终于散去,日头升起,普照大地。

昭阳殿殿门大开。

陛下定的规矩,让选秀众人于后殿等候,依照名册上的顺序,每五人为一组,依次入殿觐见。

萧篡抱着手,端坐高台之上,审视的目光依次从他们脸上划过。

燕枝抱着整理好的名册,安安分分地坐在陛下身边。

又一组儿郎离开。

萧篡淡淡道:“把姓张的名字划掉。”

燕枝握着笔,低头画线:“是。”

“姓于的,才华涨到七十三了,记一下。”

“是。”

燕枝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从哪里看出,这些儿郎才华多少、武功多少,还精确到评分的。

不过他也不敢多问,陛下让他记,他记就是了。

这时,陛下又道:“翻到最后一页。”

“好。”燕枝乖乖照做。

“看到最后一行。”

“是。”

“那里有个空位,把你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燕枝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陛下。

萧篡仍旧抱着手,望着殿前空地,面不改色:“写。”

“是。”燕枝握着笔,一笔一划的,把自己的名字补在后面。

他写字慢,萧篡等得不耐烦,转头看他:“就两个字,怎的写了老半天?”

下一瞬,萧篡定睛一看,整个人“腾”的一下坐直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蠢货,又在写什么东西?”

——燕枝的家世,下下等。

——燕枝的容貌,下下等。

——燕枝的才学……

燕枝刚写到“才学”二字,听见陛下喊他,便停下笔,抬起头来。

“奴想着,反正等一下也要写,就一起写上,省得再翻,也省得墨迹没干,又沾到纸上。”

他还是那副无辜可怜的模样,气死人不偿命。

萧篡一把抢走他手里的名册,狠狠地掷出去,随后握住他的胳膊,拽着他站起身来,大步走下玉阶。

“走!”

燕枝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陛下,要去哪里?”

“五个五个选太慢了,直接去后殿选。”

“可是……”

“反正都是些歪瓜裂枣,朕也看不上。总归选的都是你未来的主子,你来选!”

萧篡分明怒极,却还是强自压制着心中怒火,拽着燕枝穿过回廊,一脚踹开后殿大门。

“哐”的一声巨响——

殿中众人惊慌失措,大叫起来。

“啊!”

“谁?是谁?”

“怎么回事?!”

——“都闭嘴!”

萧篡怒吼一声,镇住场面。

“所有备选之人,列队站好!”

众人犹豫片刻,随后宫人急急忙忙地进来,安排他们站好。

“快快快,这边这边。”

“陛下稍候,马上就好。”

萧篡不曾理会他们,只是转过头,看向燕枝,双手捧起他的脸,定定地望进他眼里。

他咬着牙,低声强调:“燕枝,朕在选秀,这是‘终面’,‘终面’就是最终面试,最后一次面试。”

“过了‘终面’,皇后定了,贵妃定了,四妃十六嫔都定了。”

“你未来的主子也定了。”

陛下的手太用力,掐着燕枝的脸,掐得他撅起嘴巴,几乎把他掐成一只小金鱼。

燕枝踮起脚,迎合陛下的视线,同样望进陛下的眼里。

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奴知道啊。”

大军还朝那日,在城楼上,他就知道了。

整理名册那日,在太极殿里,他就知道了。

迎接选秀众人那日,在净身房里,他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萧篡顿了一下,将他拽得更近,“不哭了?”

昨夜里,燕枝抱着枕头,背对着他,面对着帐子墙壁,睡得很香。

反倒是他,是他萧篡,平躺在榻上,盯着帐子上的暗纹,数着殿外传来的梆子声,一夜未眠。

不该是这样的。

睡不着的应该是燕枝才对。

应该是燕枝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他顺理成章地把燕枝抱起来,搂在怀里,放在腿上。

就算燕枝病还没好,不能行房事,那他也可以搂着燕枝,跟他说说话,哄哄他,让燕枝用手或用脚帮他。

不该是这样的。

燕枝怎么不哭了?

燕枝怎么不难过了?

燕枝怎么能睡得这么香?

燕枝怎么……怎么好像不在乎他了?

萧篡不明白。

萧篡想了一夜,用系统推演了一夜,也没有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枝用力眨了眨眼睛,极力忍住眼眶里的酸涩,认真道:“奴已经不难过了。”

“陛下万岁,皇后千岁,奴的寿数不过短短数十载。奴要在陛下身边当差,总不能一直难过。”

“会死掉的。一直难过心痛,奴会痛死掉的。”

萧篡沉默,按着他的手也稍微松了松。

燕枝低下头,试图挣开陛下的束缚。

可下一瞬,萧篡再次握住他的手腕,拽着他,来到备选之人面前。

“你来选。”

燕枝抿了抿唇角:“是。”

备选众人站成一排,以供挑选。

燕枝在心里说了声“对不住”,然后抬起头,看向各位公子儿郎。

队伍里,卞明玉同他对上目光,还朝他眨了眨眼睛。

燕枝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朝他弯了弯眼睛。

但是燕枝没想选他。

卞公子生性欢脱,不适合入宫。

卞大人也不希望他进宫。

所以燕枝很快就移开目光,睁大眼睛,努力将眼前的人,和名册上的名字对上号。

这位是林公子,这位是王公子,这位是……

燕枝看花了眼,最后道:“回陛下,奴眼皮子浅,选不出来。”

萧篡却不容他抗拒:“选!”

“可是……”

“先前不是跟你说了?多选几个,朕多立几个皇后,你也多几个主子。”

萧篡并不看他,只是冷冷地望着备选众人。

“那……”燕枝犹豫半晌,最后道,“奴觉得柳公子德行出众,堪为皇后。”

“还有呢?”萧篡问。

“还有于公子,才华出众,也……也堪为皇后。”

“还有?”

“还有徐公子、陈公子、林……”

“好。”萧篡紧紧咬着后槽牙,微微颔首,“你眼光不错。”

“谢……谢陛下。”

燕枝低眉垂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感觉整个人腾空起来。

萧篡抱住他的腿弯,直接把他扛了起来。

“陛下!”燕枝惊慌。

萧篡扛着他,一面大步朝外走去,一面朗声下旨——

“尔等可都听见了?燕枝公子选了柳、于、徐、陈、林五位公子为后。”

“此五人,分别册为天中、天左、天右、天上、天下皇后。”

五个皇后?天下怎会有这样的事情?

众人如遭雷击,都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萧篡回过头,厉声道——

“燕枝公子的意思,尔等还不去办?!”

说完这话,他便扛着燕枝,跨过门槛,大步离开昭阳殿。

只留下错愕震惊的众人,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

“陛下这是何意啊?”

“难不成陛下真要立五位皇后?”

“陛下开疆拓土,平定天下,就算立五位皇后,怕也不是不能。”

“你们想太多。”人群里的卞明玉看了一眼殿门的方向,淡淡道,“你们等着瞧吧,陛下只会立一个皇后。”

一听这话,他们竟然还互相恭维起来。

“那一定是柳公子。”

“我看是于公子。”

卞明玉皱起眉头,默默地离这群人远些。

一群蠢材,想也知道,陛下今日发这么大的脾气,可不是为了他们。

就是苦了燕枝,听说他前几日还病了一场。

就在这时,众人也谈论起燕枝。

“陛下也是真宠他,竟让他来选人。”

“若是日后入宫,这个燕枝,只怕是难缠。”

“且看罢。圣旨下来之前,咱们谁也不知道陛下心意究竟如何。”

*

长靴踏过石阶。

萧篡紧绷着脸,面色铁青,扛着燕枝,朝太极殿走去。

燕枝被抓过几次,知道挣扎没用,干脆就不乱动了,乖顺地趴在陛下的肩上,等着陛下把他丢下来。

反正陛下不可能一辈子都扛着他。

果然如此。

不多时,陛下扛着他,回到太极殿。

陛下一脚踹开正殿殿门,大步走了进去,把他丢在床榻上。

燕枝刚想爬起来,萧篡忽然俯身靠近。

他抓住燕枝的衣领,把人抓到自己面前,不准他逃。

萧篡问:“这下你可满意了?”

帷帐遮挡天光,教燕枝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过这个问题,燕枝还是会回答的。

“只要陛下满意,奴就……”

话还没完,萧篡就掐住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还是欠亲!

燕枝一张嘴巴,只会说他不爱听的话。

偏偏他还以为自己回答得可好可好了!

跟他说再多也没用。

跟他说再多,他也不明白。

再听到不爱听的话,直接堵住嘴,让他安静就行了!

萧篡一面亲着燕枝,欺身而上,将他按到榻上,一面伸手解开腰带。

燕枝会意,也抬手去解自己的衣裳。

他自己解开,总比被陛下扯坏了好。

可下一刻,陛下握住他的双手,制住他的动作。

萧篡稍稍抬起头,原本相接相缠的唇舌分开。

“病没好,用手——”

他顿了顿,又改了口。

“用脚。”

萧篡俯身低头,继续亲吻燕枝。

他一面亲,一面将燕枝抱起来,用软枕与被褥堆成一个座位,把燕枝放上去,让他靠在上面。

这一回,萧篡刻意收着力道,不是像狼一样用咬的,而是像狗一样用吻的、用舔的。

燕枝的双唇、眉眼、脸颊、脖颈、手腕,还有脚踝。

温热强势的触感落在脚踝上的时候,原本被亲得迷迷糊糊的燕枝忽然反应过来,倏地睁开眼睛,整个人弹了一下,忙不迭就要把脚收回来。

他惊慌失措:“陛下……”

可是萧篡牢牢地握住他的脚踝,叫他挣扎不得。

“陛下……陛下!”

燕枝的脚细细瘦瘦的,骨节分明,白皙的皮肤下边,有淡淡的青色细小血管流淌。

在萧篡举起他的脚踝,低下头的时候,在细细碎碎的吻落在上面的时候,燕枝终于没忍住,直呼帝王大名。

“陛下……萧篡……放开!放开我!”

他奋力挣扎,用力蹬着双脚,想要把对方踹开,却被对方牢牢按住。

萧篡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他的两只脚。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往前一拽,他的脚也跟着往下一踩。

“萧篡!”

萧篡抬起头,撞见燕枝因为着急害怕,而掉下来的两颗泪珠。

他终于心满意足,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犬牙,朝燕枝露出一个恶劣至极的笑。

他握着燕枝的双脚,强迫他屈起双腿,如同狩猎的猛兽一般,扑上前去,用舌尖卷走燕枝脸颊上的泪珠。

真奇怪,燕枝的眼泪不是咸的,不是苦的,而是——

“甜的。”

萧篡紧紧地贴着他,低低地笑出声来。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

“朕就知道,你还喜欢朕。”

“你还会哭,说明你还喜欢朕。”

燕枝大声否认:“我没有!”

他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他没有!他没有喜欢陛下了!

他早就不喜欢陛下了!这完全就是污蔑!

燕枝忽然激动起来,再次奋力挣扎,用手推,用脚踹,用牙咬,想要挣开萧篡的束缚。

“松手!请陛下松手!既然陛下已经立后,那就应该为皇后守身,以备大婚!”

“皇后尚未入宫,做不得数。再说了,朕立了五个皇后,要给哪个皇后守身?你说。”

“奴也不知道,但陛下不能……”

“咚”的一声——

燕枝重重一脚,踹在萧篡的胸膛上。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

萧篡沉下脸,低头看去。

燕枝则趁着他没反应过来,赶忙把脚收回来,躲到床榻角落,离他最远的地方,准备逃跑。

与此同时,萧篡猛地扑上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了回来。

强迫他的脸面对着自己,与自己对上视线。

“你敢踹朕?”

“我……”

“不行?”

燕枝虽然害怕,怕陛下又咬他,害怕到不自觉发抖。

但是这一回,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定下心神。

“不……不行。”

“脚也不行?”

“不行。”燕枝一脸认真,“我不要,不要和陛下做这种事情。”

萧篡猛地一收手,将他拽得更近,牢牢地盯着他,似乎要用目光将他锁住。

燕枝明白,就算自己说了“不行”,那也没用,陛下还是会按着他强来。

但他就是想说“不行”。

他心里不想,就说“不想”!

就算陛下强来,他也要说“不想”!

燕枝自己看不见,他的眼神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勇敢,越来越大胆。

似乎有一只鸟儿,即将被他从笼子里放出来。

就在这时,竟是向来强势霸道的萧篡败下阵来。

他松开手,放开燕枝,起身下榻。

临走时,他强自压着心中怒火,踹了一脚燕枝身下的床榻。

床榻摇晃,榻上的燕枝也跟着晃了晃。

萧篡转身离开,猛地将殿门甩上,厉声道——

“宣卞英、刘洵入宫,商议立后大典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