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遮阳

烈日当空, 唯有树荫清凉。

燕枝就坐在这片树荫里,抱着手,晃着脚, 一脸无辜又理直气壮的看着萧篡。

对啊,他就是只有一块白色幌子。

那怎么了?

对啊, 他就是不想看见萧篡,故意耍了萧篡。

那又怎么了?

用萧篡从前的话来说, 是他自己笨, 听不出别人讲的是真话还是玩笑话,怎么能怪他?

燕枝这样想着, 眼里笑意不由地多了几分。

这半个月来,他日日都盼望着萧篡上门, 质问他幌子的事情。

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他要耍萧篡,要欺负萧篡。

现在, 他预谋许久的坏事终于得逞了, 他当然欢喜。

就像楚鱼说的那个字一样——

爽!

萧篡站在摊子前,在听见燕枝说, 自己只有一个幌子的时候, 目光瞬间黯淡下去。

原来燕枝不是忘了, 原来燕枝只是在耍他。

那……

萧篡低声问:“燕枝,我的奖励……”

燕枝皱起小脸,认真道:“奖励是给听话的小狗的,你又没有听话。”

萧篡辩解,声音却越发低了:“我听话了。前十五日,我都听话了。”

“可你今日不听话啊。”燕枝振振有词,“今日我挂的是白幌子, 你还是跑过来了。只要有一日不听话,那就不算数。是你先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对吧?”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

若是萧篡听燕枝的话,他就应该永远都不出现在燕枝面前。

可若是萧篡不来见燕枝,他又该怎么拿到他的奖励?

萧篡总有一日按捺不住,率先坏了规矩。

燕枝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给他什么奖励。

所以,这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不论如何,都是萧篡输。

燕枝抬起头,有恃无恐地望着萧篡。

萧篡垂下眼,同样定定地望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燕枝以为,萧篡要克制不住,翻进来揍他的时候,萧篡却握了一下拳头,低声道:“明白了。”

说完这话,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燕枝,竟转身走了。

燕枝迷惑,眉头皱得更深了。

萧篡这是什么意思?他明白什么了?

萧篡是要回去带禁军过来抓他吗?

他不怕,要是萧篡抓他,他就大喊大叫,拼命挣扎,和萧篡拼个鱼死网破。

反正……只要他不怕萧篡,那就是萧篡怕他。

燕枝下定决心,坐回板凳上,靠着树干。

不过,他就耍了萧篡一次,萧篡就这样走了,也不知道过几日还会不会再来。

要是他不来,燕枝还有点儿舍不得呢。

哼哼!

就这样,燕枝卷起小猫尾巴,继续在树下打瞌睡。

日头西移,燕枝又卖出去两块红糖糕的时候,萧篡回来了。

他刻意等燕枝送走了买糕的客人,才踟蹰着,走上前来。

他仍旧是低低地唤了一声:“燕枝。”

“嗯?”燕枝抬起头。

萧篡垂下眼睛,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整齐的黄布。

黄布展开,是一块幌子,上面画着方方正正的红糖糕,和燕枝现在用的这块一模一样。

“给。”

萧篡低着头,双手不自觉发着颤,把东西递到燕枝面前。

“你现在有黄色的幌子了。”

燕枝愣了一下,看向萧篡,在萧篡眼里看到了难得的坦诚与坚定。

“想找我的时候,就可以挂起来。”

“我永远……随叫随到。”

“玩我也不要紧。我就想被燕枝玩,狗生下来就是被燕枝玩的。”

萧篡全然不管不顾了。

燕枝没有黄色幌子,他就做一面给他。

燕枝是在耍他玩儿,他就继续陪燕枝玩。

不论如何,他不要结束这场游戏。

最后,他一字一顿道:“燕枝,我想让你高兴,只想让你高兴。”

说完这话,萧篡也不敢把幌子塞进燕枝手里,只敢放在摊子上,转身又走了。

他生怕燕枝捡起幌子,丢还给他,所以走得很急,甚至走出了几步落荒而逃的味道。

燕枝抓起幌子,皱着小脸,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把东西丢到了驴车上。

总归是块布,不能浪费。

*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

燕枝依旧做糖糕、卖糖糕,日日守在他的摊位前。

萧篡依旧去上朝、批奏章,天不亮就出宫看看,今日燕枝挂的是哪个幌子。

不出意外,接下来一个月,燕枝就像是把那块新幌子丢了一般,从来没有挂出来过。

萧篡却比从前更沉得住气,果真一个月都没出现在燕枝面前。

慢慢地、入了夏,天气越来越热,也越来越燥。

这日正午,燕枝同往常一样,坐在树下打瞌睡。

日头偏北,树荫往边上移,已经快遮不住燕枝了。

燕枝被晒得头晕眼花的,却也不肯挪到树后面去。

他怕客人以为他不在,就不买糕了,更怕有人趁机偷糕。

燕枝举起衣袖,想要挡住日光,还是被晒得心烦意乱。

他胡乱翻了翻驴车上的杂物,最后看见那块幌子。

燕枝举起幌子,在面前抖落开。

这还是他头一回,仔仔细细地看这个幌子。

布料很厚,是染过的麻布,上过浆,很硬挺,不会被雨水打湿。

萧篡在做的时候,确实是用了心的。

不过……

燕枝正准备把东西收起来,下一刻,萧篡出现在摊位前。

“燕枝,我来了。”

他脸不红气不喘,眼里还跳跃着两簇鬼火,就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一般。

燕枝被他吓了一跳,瞌睡都跑了:“你……”

萧篡朝他露出一个虔诚的笑:“我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被燕枝召见。

正好他在净身房里待得不安心,正好他想出来看看燕枝,正好他看见燕枝举起了幌子。

在看见燕枝举起幌子的瞬间,他整个人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紧跟着,他大步来到燕枝面前,生怕燕枝反悔,又把东西收起来了。

“我……”燕枝小声道,“我没想见你,我只是忽然看见这个东西,忘了是什么,想拿出来看看而已……”

下一瞬,萧篡的笑意凝固在面上。

原来是这样。

那他……是不是又该走了?

燕枝见他转瞬失落的模样,干脆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你要是闲着没事,就拿着这个,帮我挡太阳吧。”

“是!”萧篡的眼睛马上又亮了起来,“遵命!”

燕枝命令他了!燕枝给他下达命令了!

萧篡双手提着布料,站在摊子前面。

他想了想,低声问:“燕枝,我能不能走到摊子里面来?我挡在外面,客人不来了。”

燕枝点点头:“可以,但是必须离我一丈远。”

“是。”

萧篡极力忍住心中的欢喜,蹑手蹑脚地走进摊子里,举起幌子,给燕枝挡太阳。

真好,他又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燕枝了。

燕枝抱着手,靠在树下,闭目养神。

真好,他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会儿了。

萧篡垂下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燕枝。

看着燕枝被日光晒得红扑扑的脸颊,看着燕枝闭着的眼睛、垂下来的睫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向燕枝的目光,不再是贪婪的、渴求的,而是虔诚的、真诚的。

如同望着端坐高台的神明一般。

他甚至担心自己的眼神会让燕枝不舒服,多看两眼,就刻意收敛了情绪,别过头去,不敢多看。

等自己平复好心绪,再把目光转回来。

萧篡就这样,站在燕枝身边,好似最忠诚的守卫。

六年前,燕枝说,他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最听话的侍从,觉得不甘心罢了。

不是的,其实他是喜欢燕枝的。

他喜欢燕枝乖巧,喜欢燕枝围在他身边,现在也喜欢燕枝的自我,喜欢燕枝小小的跋扈和霸道,鲜活又可爱。

六年了,他从来没有习惯于没有燕枝的日子。

他就是喜欢燕枝这个人,甚至比六年前还喜欢。

只要燕枝回来,只要能让他嗅到风中有燕枝的气息,他就满足了。

萧篡恍然明白,其实早在宫里的时候,燕枝就已经驯化了他。

可那时候的他,还保留着做狼的野性,他既不想服从燕枝,又害怕燕枝抛下他,所以他极力想要证明,自己才是掌控燕枝的那个人。

燕枝与他之间的关系,就这样被他搞得一团糟。

直到现在,他终于醒悟过来——

只要能留在燕枝身边,做狼做狗又有什么所谓?

萧篡打定主意,望了一眼日头,细心地挪了挪位置。

燕枝听见声响,警惕地抬起头,看着他。

萧篡笑着,笑得又体贴又温和:“日头挪了,我跟着挪一下。”

“噢。”燕枝再次闭上眼睛。

直到今日,萧篡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带给燕枝的,终于不再是威慑与压迫。

除此之外,两个人再无他话。

燕枝继续休息,有客人来了就卖糕。

萧篡始终跟在他身边,为他挡着日头,没有燕枝的命令,他也不敢再动其他东西。

有客人看见萧篡,问燕枝他是谁,燕枝想了想,小声说:“街上随便找的小工。”

萧篡颔首,表示赞同。

是小狗,他是小狗。

客人也不在意,拿了糖糕就走了。

一直到了傍晚,燕枝卖完最后一块糕,准备收摊回家。

临走时,他环顾四周,最后踮起脚,随手折下一根树枝,递给萧篡。

“喏,这是给你的奖励。”

“燕枝……”萧篡欣喜若狂,“多谢。”

只是一根树枝而已,燕枝还做好了萧篡会翻脸的准备,没想到他这么高兴。

他还真变得和糖糕一模一样了。

萧篡拿了树枝,又把树枝递还给燕枝:“燕枝,丢出去,丢给我好不好?”

燕枝把树枝丢出去,他跑出去,把树枝捡回来,还给燕枝。

这是做狼的本能!

燕枝想了想,却扬起下巴,正色道:“这是另外的奖励,要下次听话才能给。”

“好。”萧篡也不恼,把树枝揣进怀里,珍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