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夜色如晦,吹得烛光摇曳,看不清他此刻红得彻底的耳廓。
“……你,真的第一个想穿给我看?”
尘埃漂浮在寂静内室,那一点少年慕艾的心意也随着尘埃荡荡悠悠,无处落脚。
“从前在巫山的时候,其实也有很多漂亮的裙裳,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出任务,裙裳层层叠叠,不便行事,所以从来没有认真装扮过。”
珑玲一手托起嫁衣宽大衣袖,微弱烛光映照着衣袖上用金线绣成的凤凰,流光溢彩,仿佛仙宫造物。
然而,她的双眼却比衣袖上的凤凰更亮。
“我知道,这些裙裳首饰华而不实,累赘得连个剑花都翻不好,可我就想穿一次,穿给过去从未装扮过的自己看——也穿给我的心上人看。”
就像一颗埋在地底已久的种子,积攒了足够的力量,被今日这场风雨一浇,突然挣扎着破土而出。
珑玲几乎顾不上扭捏。
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从未想过的答案,此时源源不断地从她心底涌现出。
她必须要说,她不得不说。
她已经沉默了太久,不想在黑暗中永远沉默下去。
“那你呢?”
她上前两步,半蹲在他的床榻前,视线齐平。
“你愿意看见我吗?”
少女的面庞被烛光勾勒出起伏轮廓。
分明是娇憨可爱的五官,若是笑起来,双颊还会有一对浅浅梨涡,但她的眼中却从未流露过任何软弱情态,总是倔强又执著,一旦认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连问出来的这句话也不像请求。
她离得那样近,近得能让他嗅到她身上沾染着体温的茉莉香,浓密卷翘的长睫像刷子一样,忽闪忽闪刷过他心尖,几乎能被他数清到底有几根睫毛。
她还掷地有声地说——
他是她的心上人。
梅池春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你确定你给了我选项?”
他的所有视野,所有感官,统统被她所占据,哪里有不看见她的选择?
珑玲看着他略带点讥意的眼风,这一次,她似乎终于从那种状似冷淡的态度下,看清了几分被他藏得很好的无奈与纵容。
她回想起方才尉迟肃和公孙秉的那些话。
尉迟肃说他有七成把握,认定阿拾就是梅池春,事实上他那七成把握都是源于阿拾所用的术式。
那些兵家术式,其实根本无法作为佐证。
连她的天戮剑技,这世间也有人能仿得九成像,兵家弟子修习梅池春所创的兵阵,实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如果真的是本尊,当然最好。
如果不是,那也没有办法。
她无法向一个已死之人确定自己的心意,也想不明白她对阿拾,到底是执念多一些,还是喜欢多一些。
要分辨清这些琐碎的感情,对现在的珑玲而言,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但是,难道分辨不清就不能喜欢一个人了?
珑玲在杀伐中长大,原本就道德淡薄,如今好不容易突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还没仔细品品自己的七情六欲,让她克制,纯属做梦。
想到这里,少女抿了抿唇,眼角眉梢有笑意徐徐绽开。
“你笑什么呢?”
“我在想,”珑玲眨了眨眼,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如果换成是你,我忍不忍得了你打呼噜,磨牙,不爱洗澡。”
梅池春怔了一下。
这人真是……怎么能这么淡定的说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话?
然而他还是毫不犹豫辩解:
“你不用忍,我不打呼噜,也不磨牙,无论春夏秋冬都要沐浴,衣裳不会连续穿两日,条件允许时衣裳每日都要熏香,并且穿不同的衣裳,配饰腰带也都有讲究,绝不重样。”
珑玲也认真点头:“除了后面几条,我也一样。”
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微妙气氛。
……怎么搞得好像要成婚的是他们一样。
可梅池春看着她一身绯衣,听了她今夜这些话,又很难不浮想联翩。
如果她真的是来嫁给他的,如果今夜真的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眼睫向下飞快扫动,在她丰盈唇瓣上蜻蜓点水地掠过。
胸腔被一股暖流无声涨满,喉间却愈发干涩,渴得要命。
梅池春挪开眼。
“反正,你不愿意嫁就别嫁,也不必对尉迟肃有什么歉疚,他突然求娶你,见色起意是一回事,应该早就从蔺青曜的反应里猜出你的身份了,而且他还故意留下了蔺青曜……”
观尉迟肃今日举止,不是个没有城府的莽夫,不会不知道,这样做会得罪巫山,而且巫山一定会派人来营救蔺青曜,届时他还是不得不放人。
珑玲突然道:
“我这次来救你,并非只有我一人行动。”
她将死生冢外还有秀秀和两名墨家师姐的事,告诉了梅池春,还有汲隐,珑玲来之前他便已经向墨家钜子请求了支援。
梅池春沉吟片刻。
“原来如此。”
看来这个尉迟肃不仅不是莽夫,还是个胸中颇有城府的人。
“今夜不必走了,逃也是逃不出去的。”梅池春抬头道,“明日应该会有大事发生,不过,战场不在我们这边,所以明天一切照常,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好。”
珑玲起身欲回,却又忽然被人攥住手腕。
“还有——”
回头看到他长眉压沉,眸光肃然,珑玲仔细聆听他接下来的话。
“你再说一次,你今晚打算睡哪儿?”
珑玲眼珠一转,才想起来她方才说了,尉迟肃给她安排的是他自己的房间。
不过此刻她看着少年阴恻恻的表情,她道:
“睡你这里?”
“……我的意思是,你跟他说,让他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哦哦哦。”
珑玲意会,摆摆手道:“那我去啦,你好好休息!”
绯红的裙摆绽开又合拢,房门嘎吱一声关上,吹熄烛台,听着窗外雨声淅沥,梅池春缓缓阖目躺下。
少女留下的气息并未在内室里消逝,不知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反而愈发清晰,久久不散,在内室潮湿空气中勾起某些浮想联翩的画面。
一炷香后。
浑身血液下涌的少年,于黑暗中睁开一双欲壑难填的眼。
-
珑玲倒是一夜无梦,难得睡了个好觉。
昨夜她回去后,就让公孙秉给尉迟肃传话,问他能不能重新安排一个房间,不行的话给她指指路,睡厨房也可以,反正她一回生二回熟了。
她这样一说,公孙秉忙不迭就去传话了,很快就得了回复,让人给珑玲安排了一间舒适宽敞的寝室。
醒来后的珑玲摸了摸被褥的料子,又捏了捏枕头。
想到昨夜梅池春那些话,又是衣裳首饰,又是名贵熏香,珑玲暗下决心,日后得想办法多多赚钱。
“姑娘醒了?正好,我们替姑娘梳妆。”
几名女使手脚麻利,昨夜珑玲一个人穿了许久才弄明白的嫁衣,今日几人三两下便给她穿戴整齐,就连头发也给她梳了一个繁复又不累赘的发式。
待点上胭脂,女使笑道:
“姑娘自己瞧瞧,有没有何处不满意,我们再给姑娘重新梳妆。”
珑玲对着铜镜眨眨眼。
镜子里的人原本是淡雅的空山新雨,经过这几位女使随便涂涂画画,竟一下子光彩夺目,丽色秾艳。
“姑娘?”
女使不解地看着握着她手指反复端详的少女。
珑玲抬头:“你好厉害啊,这简直就是易容。”
女使们一愣,旋即纷纷笑得花枝乱颤。
刚踏出房门的蔺青曜也听到了这阵笑声。
“……昨夜子时,月卿大人已从巫山出发,若无意外,申时即可赶到死生冢。”
婚仪差不多也是申时开始,蔺青曜无端联想起这件事。
昨夜他辗转反侧,不知为何不能成眠。
兵家是股极其强悍的战斗力,如果能将他们炼成辟兵人,九州之内,巫山将无人可阻,只是尉迟肃行事颇有城府,他需要另想计划。
想着想着,回过神来,脑海里全都是白日里珑玲的一举一动。
这不对。
他为何要被她牵着走?
就算她真的背叛自己又如何?他手底下仍然有无数精兵强将,根本不缺她一个灵气被封的三境灵修。
不过是因为夜晚多思,胡思乱想了一下而已。
蔺青曜紧蹙的眉头松了松。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客舍,去会一会尉迟肃时,对面客舍的门缓缓打开。
金步摇在乌发间轻响。
头顶压着前所未有的分量,珑玲跨过门槛,裙摆逶迤拂过地面石砖,以往如风的轻健步伐,难得沉稳许多。
她抬起头,脸上看不见新嫁娘的羞怯,倒是有种微妙的好奇与雀跃,有种从前所没有的生机勃勃。
蔺青曜看着眼前粉面桃腮,色如春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谁。
“……你怎么……”
三个字说得略显艰涩,蔺青曜眉头极困惑地锁紧,但眼底漾开的却并非不满,而是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微光。
仿佛他今日才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珑玲不只是辟兵人。
她还是个女子。
珑玲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蔺青曜所住的客舍就在
她对面。
不过,即便碰面,她与他似乎也无话可说,尤其是他此时欲言又止,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珑玲略一颔首,便快步从他身旁经过。
蔺青曜这才如梦初醒。
“她去哪儿了?”
鸦九回话:“吉时快到了,玲珑大人自然是去拜堂啊。”
拜堂?
蔺青曜缓缓抿紧了唇,随即一语不发地抬步前行。
途径玄武院各处,才发现一夜的功夫,死生冢上下都挂满红绸,尉迟肃雷厉风行,连自己的婚事也快刀斩乱麻,连卜个良辰吉日的步骤都省了。
但要说不用心,他原本也可以昨夜就直接成亲,偏偏又推了一日,正经准备了一个婚宴。
难不成尉迟肃真喜欢珑玲?
不就见了一面,他喜欢她什么?
从前那个梅池春也是,明明珑玲一直对他喊打喊杀,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他还贱嗖嗖往上贴,图什么呢?
蔺青曜越想越烦,越走越快。
走到回廊时,突然在拐角撞见了同样跟在珑玲后头的少年。
这一对视,蔺青曜心头跳了一下。
尉迟肃也算爱屋及乌,连梅池春也给准备了一身干净衣袍,少年衣襟下方虽然随处都缠紧了包扎的绷带,却并不狼狈。
他乌发高束,宽肩窄腰,就连略显苍白的脸色,也无损他容色隽秀,反而压住他过于少年锐意的五官,透出一点无害的脆弱感。
——此人当真与梅池春样貌极其相似。
“早啊,蔺大人,娘家人来送嫁啊。”
少年语调戏谑,眼神却睥睨,轻易就能激起旁人怒火,蔺青曜固然知道他实在刻意激怒他,也免不了冷笑一声:
“靠着女人才能活下来的废物,也有资格说风凉话?”
梅池春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微笑着反唇相讥:
“蔺大人骂自己骂得这么狠?”
蔺青曜眼底溢出寒意,梅池春却仿佛看不见,还从容不迫地道:
“靠女人怎么了?天底下谁不是靠女人才能出生?我靠的可是九州第一的司狱玲珑,有什么拿不出手的?怕只怕有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蔺大人说是不是?”
“……”
“两位大人——”
公孙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打断这一触即发的两人。
“吉时将至,给二位大人安排了席位,快请入座吧。”
蔺青曜扯了扯嘴角,没有理会明显是来解围的公孙秉,他盯着梅池春道:
“别以为你在死生冢,我就不敢杀你,兵家再强,也敌不过巫山十二殿的力量,取尔首级,只在我一念之间。”
梅池春却挪开视线,望着死生冢两侧山谷上方道:
“这一念未至,是在等你的那位未婚妻率巫山巫者前来支援是吧?”
蔺青曜眸如寒潭,不动声色地审视他。
梅池春笑了笑:
“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再不动手,你就真杀不了我了。”
公孙秉使眼色使得眼睛都快抽筋了。
虚弱成这样还敢激怒一个四境灵修!
不要命啦!
看着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蔺青曜只觉得可笑。
难道是指望珑玲护着他?
他碾死他如碾死一只蚂蚁,之所以现在不动手,不是等什么后援,纯粹是杀他太过容易,他没必要当着珑玲的面做这件事。
一个一境灵修,到底哪儿来的底气挑衅他?
这边二人针锋相对,另一边的尉迟肃看着盛装绯衣的少女款款而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忽而凝眉,抬手制止了乐工奏乐。
尉迟肃抬首向上方望去。
果然来了。
先到的是墨家,还是巫山巫者?
无论是谁先到,这两家的人终会在死生冢外碰头,墨家与巫山这些时日本就结怨深重,只差一点火星,自会烧起一场大火。
眼前的这三人,就是这点点火星。
“玄武院命将听令——”
“封锁死生冢入口,开启护山大阵,准备守山。”
尉迟肃回过头,冲珑玲道:
“抱歉,今日婚事别有动机,但在下求娶珑玲姑娘却真心实意,来日定当重新还给珑玲姑娘一场婚宴。”
珑玲眨眨眼,还未开口,一个散漫嗓音先一步道:
“不必了,来日就算有婚宴,也轮不到你做主角,用不着你还。”
尉迟肃看着那少年极自然地握住珑玲的手,缓缓拢起眉头。
“梅池春,你杀我父亲,我留你一命已是天大恩典,你莫要给脸不要脸。”
“到底是谁给谁的恩典?”
梅池春伸出两根手指抵住珑玲的剑柄,示意她稍安勿躁。
抬起头,少年唇边笑意浅浅。
“你父亲尉迟武膝下儿子足有十八九个,按得宠程度,怎么排都排不到你做这个大将军王,要不我替你杀了他,你能靠实力当上这个大将军王?”
“尉迟肃,你这位置算是我送给你的,到底是谁给谁的恩典,谁又恩将仇报,横刀夺爱?”
珑玲静静看着他似曾相识的侧脸。
所有的怀疑,揣测,都尘埃落定,珑玲心中如山海翻覆,面上却瞧不出什么波澜。
就好像这本就是件意料中的事。
这天上地下,除了那个曾经总是赶也赶不走,追在她身后的狐狸眼青年,谁又会不介意什么替身,永远站在她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呢?
“你终于承认了。”
尉迟肃定定看着他。
“你送我坐上大将军王的位置,实非你本意,我凭实力坐稳这个位置,也无需领你的情,更不会将珑玲姑娘拱手让人,今日无论墨家还是巫山,都不可能攻下死生冢,梅池春,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死而复生,我只知道你执意与我相争,没人救得了你。”
“谁说只有他们?”
少年微抬下颌,目极远眺,落在死生冢上空浩浩荡荡而来的月白身影上。
尉迟肃放眼看去,看到的并不是布衣草笠的墨家墨者,也不是通身玄色的巫山巫者,来者数百,衣诀翩然,一派儒雅风流,皆腰悬玉佩,气度从容。
不是墨家,也不是巫山,而是一群儒家君子!
“儒家得道以民,所谓得道,一曰礼乐,二曰仁义。”
梅池春与身旁少女十指紧扣,悠悠笑道:
“虽然一贯以德服人,但如果不行,其实也略懂一些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