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穿过荒林,越过干涸池水,瘴气渐渐淡去,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了绿意。

“——姬师兄不愧是咱们玉皇顶的弟子,在兵家那等蛮荒之地待了这么多年,还这么有生活情趣,连这种地方都建了一片竹屋,就好像知道咱们今日要来一样。”

眼前这片竹屋三间合抱,十丈外,有一大片作为屏障的篁竹围绕,既是阵法,也做观赏,风一吹,竹林沙沙作响。

若这条梵音水没有干涸,竹影照在明晃晃的水波上,夏日清凉,冬日覆雪,各有意趣。

江载雪瞥了眼正招呼着其他弟子一同帮忙洒扫的师弟,蹙眉冷声道:

“自作多情,这儿跟你们可没关系。”

“没关系又如何?今日我们帮了姬献之这么大一个忙,让他请我们进去歇歇脚怎么了?”

一名衣角绣着兰花的青年微微笑着走来,和江载雪一起站在入口张望。

“诶呀,还得是梅院的人最得老师信任,要不是姬献之这次主动求援,恐怕我们兰院都不知道他复生的事——不过他死讯刚传回玉皇顶的时候,老师不是说没救了吗?怎么时隔十年,又成了?”

江载雪道:“等老师回来,你亲自问他不就知道了。”

“我要是敢去问老师,我还问你?不过,我们这次真不准备顺势攻下死生冢?”

兰花衣袖的青年若有所思:

“姬献之这小子该不会在兵家待太久有感情了,故意说什么墨家肯定也会来,让我们不要强攻,否则腹背受敌……我们这都来半天了,也没瞧见墨家的人影啊?”

虽然他不大喜欢墨家那些墨者,不过平心而论,墨家一门心思弄他们的「天音云海」计划,很少掺和这些争权夺势的事情——除非他们是为太子姬弃而来。

青年又回忆起当年墨家与他们争夺姬弃尸骨之事。

到现在他也想不通,墨家好端端的,为何要跟他们争这个?

他们接师弟尸骸回去是下葬的,他们抢回去做什么?

……该不会是墨家钜子与他们老师之间的私怨?

“来了。”

江载雪这一声唤回了他的神思。

定睛一瞧,竹影婆娑间,果然有一个宽肩窄腰的身影走来,正是玉皇顶弟子熟悉的样貌。

不过在他身旁,还有一个稍显娇小的少女。

那少女红裙灿然,身形清瘦纤长,脸蛋只有巴掌大,还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占去大半,尤其此刻妆容昳丽,漂亮得仿佛白瓷娃娃。

偏偏白瓷娃娃的脸上没有任何乖巧可爱的表情,只有一双沉静而乌黑的眼。

对视得太久,反而令人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敬畏。

“姬师兄——”

“姬师弟——”

原地修整的玉皇顶弟子也发现了林中身影,面露喜色,纷纷上前追问这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梅池春却摆摆手,在一众簇拥之下抬脚往里走。

“闲话待会儿再叙,逃了一路累死了,先倒点茶水来,今年玉皇顶的新茶有吧?昆山虎梅就行,不过记得要用山溪水泡……”

“你小子,老师还带着竹院和菊院弟子跟兵家干架呢,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挑嘴?”

“放心,早给你备好了。”

“你先把这竹屋门口的禁制解了,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封得这么死。”

一群弟子如鸟雀般叽叽喳喳围上前来,珑玲不过慢了半步,就被挤到了外层。

看得出来,他与玉皇顶的这些弟子的确关系很好。

即便这百年来他都是作为兵家朱雀院院尊,能与玉皇顶来往的机会不会很多,但这些昔日同门,也愿意千里迢迢来救他,阔别多年,感情似乎也不减从前。

珑玲站在人群中 ,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回忆起来的却是曾经在幻象中看到的画面。

所以他才难以接受吧。

明明天资出众,知交无数,大好人生才刚刚在他眼前展开,就被自幼抚养长大的师长告知,他没有后面的人生了,他必须为了天下人去死。

珑玲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这或许比蔺家对她要更残忍一些。

她生来就被告知,自己是要为蔺青曜而活的,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但他对玉皇顶的人应该是有期待的吧?

视为亲友,再被打回原形,这真是比从没有过期待更残忍一些。

“在下江载雪,字霁明,是玉皇顶梅院弟子,见姑娘你腰佩长剑,这一路行来,对我师弟应是多有照拂,玉皇顶上下感激不尽,日后来我玉皇顶,一定以贵客之礼相待。”

眼前的年轻儒者袖口绣着梅花,珑玲走了下神,忽而想到梅池春叫这个名字,或许就是因为他是梅院弟子吧。

“没错没错,方才没顾上这位姑娘,真是失礼。”

江载雪身后弟子也笑盈盈上前,一派和气地拱手见礼,道:

“听师兄他们说,姬师兄只剩一境灵气了,在兵家这几日定然凶险,肯定少不得受这位小师妹的恩泽,不知可有受伤?需不需要什么伤药?”

听到小师妹,前头的梅池春耳尖微动,侧目淡声道:

“占什么便宜呢?小师妹是你叫的吗?”

那弟子迷茫地啊了一声。

就他们这位姬师兄在外的风评,除了儒家弟子,谁还会护着他?

而且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很不谙世事的模样,不是师妹他还能叫她师姐?

“诶呀,咱们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梅院一枝花,居然也当上护花使者了?”

梅池春似笑非笑瞧着他,兰花纹袖的青年摸了摸下颌,笑眯眯道:

“不过就剩一境灵气,恐怕也当不了护花使者吧?姬献之,从前你带着你们梅院弟子压在我们其他三院头上,很嚣张嘛,趁现在这个机会,是不是可以……”

话音未落,珑玲的身影已挡在梅池春与他之间,微微抬眼,肃然道:

“不要欺负他。”

“……”

周围弟子俱怔,他们姬师兄真是作恶多端,这是从哪儿拐带回来的天真小姑娘,居然会觉得他们姬师兄会被人欺负?

明明他才是在玉皇顶横行霸道张狂惯了的人吧?

那名兰院的师兄回过神来,微笑中带了几分无奈。

“姬献之,我说你怎么从尉迟肃手底下活下来的,就是这么活下来的是吧?”

梅池春负手走来,弯腰与珑玲几乎耳贴着耳,面朝对方挑衅般的笑道:

“对啊,怎么,你嫉妒?”

“……你真无耻。”

“好说好说。”

在一旁默默观察的江载雪却忽然心生疑窦。

方才这姑娘闪身速度极快,连他几乎都没反应过来,是梅池春以前在兵家的同僚?但他从没听梅池春提过他在兵家有什么相交甚深的女子,而且——

他们之间这个距离是不是有点太亲密了?

“说了这么久,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江载雪忽而出声。

梅池春笑意微敛,珑玲却并未意识到什么,动了动唇:

“我……”

刚开口说了一个字,珑玲面色忽凝,拇指推剑出鞘,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更敏锐地反身抽剑,挡下了一道奔他们而来的汹涌灵流。

“她叫珑玲,也是巫山敕命鬼狱的前任司狱,蔺苍玉亲手培养出来的辟兵人——小姑娘,我说得对吗?”

浑厚低沉的嗓音自竹林深处荡开,四周无人不惊愕地睁大眼,纷纷拉着梅池春后撤。

但警戒的不是来者,而是迎上这股灵流的执剑少女。

司狱玲珑!

她就是十年前手刃梅池春的那个九州第一强者!

平日巫山巫者在外行动,殿主以下的巫者皆会覆面。

世人辨认司狱玲珑的身份只看剑技,谁会想到那个“代天戮民”的残酷剑技闻名于世的天戮剑主,会长这么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江载雪瞪大了眼:“你把司狱玲珑带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兰院的师兄也笑不出来了:“我们把你当师弟,你把我们当仇人是吧?”

梅池春无暇理会他们,他被江载雪等人扣住动弹不得,眉眼沉沉地望着竹林深处,语调里有压制不住的薄怒:

“老师,您有不满冲着我来,我绝无二话,牵连旁人是什么意思?”

篁竹被灵流裹挟,吹得几乎折腰触地,珑玲的长发也在狂风中如蛛网纠结。

但她的心却定若磐石。

因为她察觉到,对方似乎并无恶意。

交手的一刹那她便感知到双方实力悬殊,弹指便可轻易将她击退,但与她相撞的灵气却始终与她平衡,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不像为难,更像是在确认身份。

“你说得没错,确实该冲着你来。”

珑玲怔了一下,随即就发现对方忽而撤力,朝另一边毫无防备的几人而去。

砰——!

一声闷响落在梅池春侧脸,他本就重伤未愈,这一拳来得凶猛,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偏过头去久久未动。

江载雪和其他的弟子们心头一跳。

虽然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出,但见梅池春本就脸色苍白,身上绷带从袖口手腕缠到了衣襟下的脖颈,连他们都替他疼得龇牙咧嘴。

饶是如此,大家也只是战战兢兢垂首躬身,往梅池春身前挪几步挡一挡,无人开口求情。

不是不想,是不敢。

玉皇顶上下,除了当初的梅池春还敢和孟檀渊顶几句嘴,这么多年,谁敢出言顶撞孟檀渊半句?

“老登,你敢伤他!”

…………啊?

仿佛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语,原本恭敬垂首的儒家弟子错愕地抬起头,视线汇聚在那一身嫁衣的少女身上,脸上露出了梦游般的迷茫神色。

——她刚刚是不是说了“老登”两个字?

——她在说谁?

——该不会是说老师吧?

不不不。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竹林中,被珑玲用剑尖指着的银发儒者缓缓踏步而来,和呆若木鸡的弟子们相比起来,那张姿容俊雅的面庞倒是看不出任何波澜。

“你能杀他,却不允许我教训自己的弟子,珑玲姑娘,这是何道理?”

“他是你的弟子吗?他难道不是你精心饲养长大,等到时机合适就宰杀祭天的牲畜吗?”

珑玲看到这张脸,便想起在幻象中此人冷着脸,用古板不通人情的口吻念“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狗屁!

说的都是什么狗屁!

不仅要他死,还要他心甘情愿的去死,把他当做一个人抚养长大,到最后又要让他像个物件一样甘心送死,这和养个畜生有什么区别?

什么君子尽道而死。

这「道」是谁从小灌输给他的?这是他自己选的吗?

难道不是他们为了自己想要达成的利益,用看似温情的师生情谊层层包裹起来,强迫他选择的「道」吗?

思及此,珑玲的脑海突然有一道闪电劈过——

从前的她在梅池春眼里,也是这样的吗?

“珑玲姑娘。”

孟檀渊沉默良久,最后只道:

“慎言,无论如何,我还算你的长辈。”

周围其他的儒家弟子背后早已一片冷汗,此刻再看向那面容稚气的少女,只觉肃然起敬。

现在他们确信她就是司狱玲珑了。

在儒家外王面前都丝毫不怵,直言不讳,一般人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刚才那句话在珑玲心里憋了许久,说完本来消气七八分,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可一挪眼,发现梅池春一动不动,俨

然是被那一拳揍晕过去了,顿时又怒火中烧起来。

“我修法家之道,不必拿你们儒家的规矩压我,我不懂什么长幼尊卑,我只知道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

梅院与兰院的这几个高层弟子,都和梅池春走得近,听了珑玲这话并无反应。

但跟随在孟檀渊身后的菊院弟子,见珑玲如此出言不逊,免不得替老师不平:

“你们巫山这些巫蛮子当然不懂长幼尊卑了,哦不对,你败给那个师月卿,按你们巫山优胜劣汰的规矩,你还算巫山弟子吗?”

“又自称修行法家之道,也不看看法家认不认你这个弟子,无门无派,何来底气在这里叫嚣!”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江载雪眉头紧蹙,却不好替珑玲说话。

尽管珑玲今日似乎站在梅池春这边,仍然掩盖不了十年前她手刃梅池春的事实,即便不是人人都与梅池春交好,但见他们玉皇顶最有天赋的弟子被她斩在剑下,岂会甘心?

这些年来,玉皇顶不管哪个院的弟子提到她,多多少少都带着怨气。

正当江载雪犹豫着要不要把梅池春掐醒,让他自己处理时,竹林上方忽而有不合常理的摇动。

孟檀渊微微抬眼,浅琥珀色的眼底映出天光。

江载雪高喝:

“什么人躲躲藏藏!”

“——抱歉抱歉,实在是见诸位相谈甚欢,不好搅扰。”

这是一道犹带笑意的女子嗓音,刚刚响起来,珑玲便眼睫轻颤,分辨出了对方的身份。

果然。

竹林上空天光明亮,几道布衣草笠的身影在篁竹间轻巧腾转,站定点位后,一个衣如红枫的身影踏叶而来。

来者容光照人,雍容沉稳,因为眉宇时常含笑,端严之余又有种如沐春风的气韵,有如邻家姐姐般随和可靠。

竹院有弟子出声道:

“她身旁的两人……一个是墨家宫正滕绛雪,一个是「非攻队」统领汲隐,那她岂不是……”

“没错没错,这位小兄弟对我墨家人员倒是挺熟悉的嘛。”

姜玄曦负手而来,笑意浅浅:

“初次见面,在下正是这一代墨家钜子,姜玄曦。”

人群中一片哗然。

墨家居然真的掺和进来了!还是墨家钜子亲临!

珑玲也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这么久墨家都没动静,应该是汲隐没有得到出手的允许,谁能想到不仅调来了墨家「非攻队」,就连墨家钜子也来了。

“珑玲姐——”墨家队伍里的一个矮小身影用力朝珑玲挥手,“我们来晚了,你没事吧——”

珑玲怔怔摇了摇头。

姜玄曦也将珑玲上下打量一圈,见她的确分毫没伤,再看向那边病容苍白的少年,她笑吟吟道:

“不错,那孩子虽是儒家弟子,看来歹竹还是能出好笋的。”

诶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面的儒家弟子神情微变。

不远处,银发儒者的幽深视线落在姜玄曦身上,后者却似乎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只笑着冲珑玲招招手。

待珑玲乖巧地走到她身侧,只觉肩头一沉,鼻尖盈满柔和的女子香。

搭着珑玲肩膀的女子笑眯眯对众人道:

“谁说珑玲姑娘无门无派,就没底气叫嚣的?不知我这个还算有门有派的墨家钜子,够不够资格做她的底气,让她在你们这些酸腐儒面前,说几句公道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