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其实这话多少有几分添油加醋。

珑玲的确是没什么表情地转头就走了,但并不意味着她在生气。

她只是发现有其他人来了,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算是在偷听,所以才匆匆忙忙跑开,待回过神来,已经跑到竹屋后山的溪水旁。

这条溪水是梵音水的分支,顺流而上,能与巫山的云梦大泽相汇。

换句话说,这竹屋是建在了兵家死生冢与巫山之间。

珑玲在溪水边洗了把脸,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思绪有些发散。

也没有多好看吧?

都是一双眼一个鼻子一张嘴,没什么特别的啊。

她刚这样想了一会儿,指尖再触及水面时,长睫忽然颤了颤。

“……不必多言,不给就是不给,孟檀渊,你有本事就去我们墨家青铜城抢,没本事就闭嘴,连灵讯柱石都只肯让我们插在你们玉皇顶的龙脉尾巴上,你倒也好意思跟我开这个口。”

有人在上游说话。

珑玲收回手指。

法家擅刑讯侦查的术式,窃听之术也算其中之一。

修法家术式的灵修,能分辨出水波不同寻常的回响,密谈的人会警戒四周是否有人出没,却不会警戒一条寻常溪流。

说话的两个人,应该是姜玄曦和孟檀渊。

偷听不是件礼貌的事,珑玲也知道,不过回想起方才他们口中的“不给”“抢”,珑玲抿了抿唇,又似乎联想到什么。

她再度将手指浸入冰凉溪水,阖上眼,分辨从溪水中传来的对话。

孟檀渊:“只要墨家能与玉皇顶共享「天音云海」,你把灵讯柱石插在玉皇顶山门上都可以。”

姜玄曦:“可以啊,你们儒家出一万弟子编入「非攻队」,随我们在九州各地维护灵讯柱石,响应玄龟令的求助,我们的「天音云海」随时向你们敞开。”

孟檀渊:“……姜玄曦,你多大了,你以为你还是十几岁时的鬼谷弟子吗?墨家这些年牺牲了多少弟子,你还要坚持这种无谓的牺牲吗?”

“什么叫无谓,什么叫有谓?”

姜玄曦并未疾言厉色,只是静静看着这个阔别数百年,已银发如霜的师兄。

“你想利用周灵王封印在太子姬弃体内的「九州鼎」净化太岁,「九州鼎」又与他心脏系于一处,所以你养他长大,教他礼乐仁义,然后让他心甘情愿献祭给「九州鼎」——这就是你眼中,正确的牺牲吗?”

「九州鼎」

下游的珑玲微微睁大眼。

原来如此。

这就是他们要梅池春为天下人而死的原因!

就像当日在邯郸城,墨家用灵讯柱石阻截了即将涌出的太岁瘴气,那是因为灵讯柱石也是由九州龙脉上的青铜铸成。

这些灵讯柱石不过是当初铸造「九州鼎」的边角料,就能有这样的力量,遑论真正的「九州鼎」。

难怪儒家会有这样的念头。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牺牲无所谓正确,只看是否有用,献之若是心中有怨,玉皇顶的三百夫子,包括我在内,都愿意随他一道赴死。”

“有病!愿意死自去死你们自己的,少拿这个来吓唬人!”

姜玄曦冷声道:

“你只能保证出自九州的青铜能抑制太岁瘴气,谁跟你保证过「九州鼎」就能彻底净化太岁?不过是你们儒家自己的猜测罢了!”

“灵讯柱石同样是由九州青铜所铸,只要放置在九州的九条龙脉上,彼此呼应,结成灵域,就能将龙脉地气扩散至整个九州,太岁不攻自破!这点你再清楚不过!”

“你就非要拿你弟子的命,去试一个谁都不知道结果的可能是吗!?”

“姜玄曦!”

孟檀渊嗓音里带着难以压制的怒意。

“奚明已经死了!就因为你们这个「天音云海」的计划,他为了兑现承诺,率领墨家大半精锐去楚国救人,却因为邪祟聚集成「黑潮」,楚国闭城开阵,不允许墨家弟子进

入龙脉,导致奚明和墨家精锐全部折在了云梦大泽,只留给你一群老弱妇孺,让你苦苦支撑百年!”

“他的死还不够警醒你们吗?”

“诸子百家不可能联手,九条龙脉缺了任何一条,「天音云海」这个计划都绝不可能成功,墨家的道义救不了天下,只会害死你们自己!”

两人皆怒目而视,分毫不让。

只是片刻之后,孟檀渊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一闪而过的泪光。

他紧拧的眉心微微怔松。

姜玄曦错开他的目光,用指腹飞快地蹭过眼角。

“‘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奚明临死前也仍然这样说。”

“他将「黑潮」挡在了楚国城门前,保的是楚国寻常百姓,他不后悔,你也不必替他义愤填膺。”

孟檀渊还能说什么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点,从当初鬼谷六杰下山救世,各为其政的时候,他就很清楚了。

“他是你的夫君,自然轮不到我义愤填膺。”

孟檀渊淡声道: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从前如何,今后仍然如何。”

姜玄曦没说话。

“只是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你还记得从前在鬼谷时,蔺苍玉和商怀他们研究的东西吗?”

“……你说辟兵术?”

姜玄曦微微蹙眉。

“辟兵术自从苍玉死后,已经失传了,就连她自己的儿子,也无法再造出第二个司狱玲珑,你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正是司狱玲珑。”

孟檀渊回忆起那张脸,凝眸道:

“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像一个人……”

忽然,他眼眸微动,和姜玄曦同时向竹林方向看去。

迎上珑玲的视线,姜玄曦的思绪还停留在孟檀渊的未尽之语。

很久以前,姜玄曦便见过蔺苍玉钻研辟兵术的模样。

那位貌不惊人的鬼谷第一,性情颇为孤僻,和总是呼朋引伴的姜玄曦不同,她独来独往,从不将时间浪费在同龄人的玩乐上,整个鬼谷上下,唯一能与她走得近些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如今执掌法家的法家理君商怀,一个就是跟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的姜玄曦。

靠着没脸没皮地追在后面倒贴,姜玄曦费尽心机,勉强与这位鬼谷第一成了朋友,也得知了她与商怀之间正共同钻研的辟兵术。

——如果辟兵术能够成功,就能令亡者重回世间,成为他们手中的神兵利器,剑指天下。

姜玄曦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有点缺德,但他们却极有热情。

后来鬼谷六杰四散九州,姜玄曦成为了墨家宫正,听说了蔺苍玉和司狱玲珑之事,她才知道,蔺苍玉真的做到了。

绛裙乌发的少女执剑走近,溪边清风阵阵,吹动她发间轻盈的玉红色缎带,那双墨玉般的眼珠却很沉静,定定朝他们望过来。

姜玄曦的目光有些复杂。

“钜子。”与珑玲一同而来的还有滕绛雪,她道,“收到线报,巫山师月卿带着三千巫者来了,应该是蔺青曜的命令。”

姜玄曦按了按额角:

“兵家这位大将军王,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是想借三个人,直接挑起三家争斗,他也不怕玩火自焚……”

蔺青曜的名声她早有耳闻。

蔺苍玉的这个儿子继承了她的野心与狠厉,自从投靠巫山后,就像匍匐在巫山地底的竹子根系,野蛮地撬开眼前所有阻碍,只管自己扎根生长,也不管是否争夺了他人的养分。

不只率领巫山第十二殿与百家争夺龙脉,就连阴阳家也灭在他手里。

现在他还与兵家勾结,也不知想图谋什么。

“我们有六百弟子,你们有多少人?”姜玄曦问道。

“一千人,”孟檀渊目光沉沉,“你我联手,加上这些人,应该勉强能应对,不过兵家在后虎视眈眈,怕只怕等我们与巫山两败俱伤,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你们带灵讯柱石来了吗?”

珑玲忽而出声,打破了此刻紧绷的氛围。

三人朝她投来不解的目光。

“蔺青曜虽然看起来暴躁易怒,但打仗时从不意气用事,即便你们全军覆灭,对他和巫山而言也不会有实质性好处,巫山只按龙脉论功。”

姜玄曦微微挑眉,有了几分兴趣。

“继续说。”

珑玲道:“他会假意亲自带巫山巫者与你们对峙,背后派一队人去拿下死生冢——他想要兵家弟子来炼成听命于他的辟兵人,更想要死生冢这个据点,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别看方才他对她和梅池春穷追不舍,不过是顺路而已,他真正要去的地方,是与师月卿汇合。

“……这还真是子承母志。”

姜玄曦无奈地叹了口气,蔺苍玉至少是拿死人炼,她儿子更离谱,活人都拿了炼上了。

“那你要灵讯柱石做什么?”

珑玲闻言沉默了一下。

“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在两人稍显意外的神色中,珑玲对孟檀渊道:

“如果这就是你要他死的原因,我可以理解,但我绝不会允许你这么做,为此——”

绛裙如火的少女站在了姜玄曦身侧,目光如炬。

“无论是多么不切实际的计划,我愿意一试。”

-

“姬献之——!!你疯了吗!!你不是有你自己的计划吗!又胡说八道是吧!!!”

背后传来江载雪怒气冲冲的声音,梅池春却头也不回。

他以手掩着腹部伤口,沉着脸大步流星,从孟檀渊身边擦肩而过。

“站住。”

刚从溪边折回来的孟檀渊出声。

“你横冲直撞,找什么呢?”

梅池春内伤外伤牵连着,随他大步流星的行走无处不痛,本不想搭腔,但又想到什么,停下来道:

“老师看见她了吗?”

“谁?”

“别装傻,您知道我在说谁。”

孟檀渊气定神闲地望向面色阴沉的少年:

“不必追,她走了。”

少年如遭棍击,内里撕扯过度的经络带来的痛楚,仿佛都没有这一句话来得重。

“……她去哪儿了?”

孟檀渊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他这个弟子,什么都好,天赋高,离开儒家至今,玉皇顶也没有第二个比他更出色的弟子。

性情也好,虽然很多时候不服管教,但玉皇顶的夫子敲打过他后,仍然打心底喜欢这个意气风发的后辈。

玉皇顶上下,谁人不喜姬献之?

要不是太岁降临,九州裂变,孟檀渊应该会作为帝师入世,辅佐这个弟子成为明主。

然而,当孟檀渊从洛水里打捞起奄奄一息的小太子,发现九州鼎已经被封印他体内时,他就知道,他们师生今生不会再有君贤臣忠的机会。

这百年来,孟檀渊早就认命。

可偏偏今日见到那少女眼里笃定火光,心底某处的一点希冀又扑簌着,欲燃未燃。

换做其他人,孟檀渊不会动摇,但那个人,那个少女,她并非常人。

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她去何处,与你一个将死之人有何关系?墨家钜子拒绝交出你的尸首,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梅池春本就心中烦闷,听了这话,挤出一个讥笑:

“墨家钜子不是不想交出来,恐怕是不想交给老师您而已,毕竟你们二人政见不合多年,要不是因为这个,这位钜子也不会与您分道扬镳,嫁给前任钜子奚明,对吧?”

“逆徒。”

孟檀渊冰霜般的眉宇巍然不动。

“自己弄丢了心上人,把火气发在别人身上?生死关头,还惦记着旁人,就这么点出息?”

“您说得没错,我的确没出息。”

额上浸出忍耐的冷汗,疼痛消磨着他的耐心,梅池春眸光冷冽,道:

“劳您费心多年,也没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甘为天下人赴死的周天子,不仅

自己贪生怕死,我还见不得其他人像我一样,懵懵懂懂的被诓骗着送死,结果救人不成,落得个反被杀的下场。”

“可老师,即便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半分,我不怕无名无分没出息的再死一回,我只怕到死,这辈子都没为自己活过一次。”

师生二人四目相对,隔着百年生死,仿佛此刻才算真正重逢一面。

隔了许久,孟檀渊才道:

“你有名有份,的确比为师有出息。”

梅池春微微拢起眉头。

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一名儒家弟子上前。

“老师,墨家青鸢已经探到了巫山巫者的身影,蔺青曜果然已经和他们汇合,师月卿不见踪影,应该是带着小队绕后去死生冢了。”

“知道了。”

孟檀渊言简意赅地下令:

“仍按计划,儒墨两家联手迎战……姬献之,你要跑去哪儿?”

梅池春没回头:“没出息的弟子自有没出息的去处。”

“巫山三千巫者,我们只有一千六百人不到,他们兵分两路,留下督战其中一路,正好让为师瞧瞧,你这些年在兵家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孟檀渊顿了顿,慢悠悠道:

“要是能赢,你会知道珑玲姑娘的下落。”

竹林风动叶落,远在死生冢的珑玲看着院中摇曳的树影,心中所念,皆是今日听到的对话。

她必须尽快想办法,在余下几处龙脉安放灵讯柱石。

讲道理不行,就只能靠武力。

得彻底解开她体内的禁制……要杀掉秀秀吗?反正她这个梅池春的妹妹也是假的。

可是,如果秀秀不再是梅池春的妹妹,她体内禁制为何还在?

这个禁制,究竟是被什么触发的?

珑玲难得如此绞尽脑汁,思索许久后,她才突然想起来——

她走时匆忙,忘记告诉梅池春,她去死生冢替墨家说服尉迟肃了。

不过孟檀渊和姜玄曦都知道她的去向。

应该……问题不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