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薛家也刚刚用完晚饭,一家人聚在一处说话。这种场合薛虯很少开口,捧着杯茶静静听着——主要是听薛蟠说。
薛蟠今儿十分兴奋,兴致勃勃地跟薛母说他如何将贾宝玉打得落花流水,听得薛母又是高兴又是皱眉。
薛虯听到贾宝玉的名字,却不由想起黛玉,回想起早上那惊鸿一瞥,虽然只有短短一眼,但世外仙姝的确令人印象深刻。
到底是林妹妹,即便薛虯不是她的粉丝,也总是有些情分在的,某种意义上来说,黛玉也算是他的老相识了,没见到时也就罢了,既然见到了,便很难置之不理。
于是他问宝钗:“你今儿见了林姑娘,觉得她怎么样?”
宝钗:“?”
薛母和薛蟠也停下说话,默默看着他。
薛虯:“?”
看他做什么?
薛母犹豫地问:“你不会是看上林姑娘了吧?”
薛虯:“?”
薛母纠结:“可是林姑娘……年纪是不是太小了些?”
其实年纪也不是问题,薛虯和黛玉相差五岁,论理是不太合适。但是薛虯有大师的批命,要到二十以后才能成婚,那时黛玉也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正是好年华呢!
但是吧,黛玉现在毕竟还太小,自家儿子看上那么小的姑娘,是不是有点儿……禽兽啊?
薛母眼神怪异地看薛虯一眼,又不由自主想起黛玉。
说起来她挺喜欢黛玉的,这女孩儿长得好看、性子也讨喜,贾家有人说她小性刻薄,不过薛母倒没觉得,反而觉得这姑娘十分聪慧灵巧。
只是有几桩不好,一来这姑娘家世太高,恐怕看不上她们家。不过薛虯投靠了四皇子,如今也在户部当差,几年后前程如何还说不准,到那时未必就配不上黛玉。
二来这姑娘身子不太好,要只是子嗣艰难些也罢了,最怕她熬不了几年去了,她儿子年纪轻轻就得做鳏夫。自然了,孩子年纪还小,又不是什么治不了的实证,只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体弱,找个好大夫悉心调养几年,未必不能痊愈。
最大的不妥是老太太想促成黛玉和宝玉,两个孩子之间似乎也有些情愫,这就让薛母有些为难了。
一来黛玉由老太太教养长大,她的婚事老太太不说做主,也能说上几句话。倘若她打定主意要撮合两个玉儿,便是林如海也得多思量思量。
二来……
搞不好他儿子得是单相思啊!
以后不会打光棍吧?
薛母揪着帕子,有些纠结地想要不要帮一帮儿子,反正长姐不喜欢黛玉,她也不算挖墙脚……吧?
薛虯看着薛母变幻的表情,深感无奈。若再不阻止,只怕母亲连他与黛玉生几个孩子都要想好了。解释道:“母亲多虑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起父亲与林大人有些交情,见林姑娘一人在京,想着关照一二,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果真?”薛母眼神狐疑。
不是她不相信薛虯,而是这个理由确实有些牵强。
薛父的确认识林如海,不过是早些年的交情了,又只是几面之缘,情分并不多深厚。
以这份情分,倘若林家败落了,林姑娘流落街头,他们伸出援手是可以的,但人家现在好好地养在外祖母膝下,或许偶尔有些不顺,但大体还是不错的,薛虯还想插手人家家事便不合理了。
薛母一脸“你不要哄我”,语重心长道:“你有什么心事不要瞒着,纵有一二不妥,自家人总不会说什么,你若果真对林姑娘有意,母亲尽力帮你周全便是。”
薛虯:“……”
宝钗看了这半日,也知道母亲误会了,开口替兄长解围:“不论如何,林妹妹如今住在外祖家里,咱们都不能随意插手。”
薛虯一想也是,他们与林家无亲无故……只有一点点故交情分,确实没有立场。
好在在林如海去世之前,林黛玉的生活应该还算不错,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以后有机会再关照一二也就是了。
*
次日,薛家小学堂正式开课了。
贾琮一大早就起床,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先与贾兰和贾环集合,又多等了宝玉一会儿,坐上马车往薛家去。
一路上他又紧张又高兴,高兴的是终于脱离了贾府的家学,从此有了一片新天地,紧张的是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好在他本就没有抱多高的期待,只要有个清净的地方,有个先生教导,能让他们好好念书就足够了。
马车到了薛家,先去见过薛虯,然后被小厮引着去学堂。
学堂离薛虯在前院的书房不远,位置极好、宽敞明亮,里头布置得简单但舒适,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贾琮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书开始温习,这是他的习惯,抓住一切机会好好学习。只是宝玉一直嘟嘟囔囔说些什么,贾琮的思路总是被打断。
很快到了上课时间,一位儒士走了进来,他年约五旬,身材匀衬修长,穿着一身青衣,看上去仿佛一棵轻松,既斯文又坚毅。
众人立时不敢说话了。
儒士自我介绍姓邓,是一位落第的举人,从前在松山书院任教。
众人肃然起敬,落第举人不算什么,但松山书院是京城这一片最有名的书院之一,读书人无不想去,只是考进去非常困难罢了,里头的学生厉害,先生更是个个都真材实料。
不想他们竟然能被松山书院的先生教导,等同于他们也算半个松山学院的学生了!小少年们都有些激动,贾琮也是如此。
从前家学的先生是贾代儒,贾代儒学问并不出众,考了多年也只是个秀才,仗着年纪和资历在家学做个先生,但他并不擅长教导,也不懂得约束学生。
松山书院的先生应该会好很多吧?贾琮十分期待。
邓先生的确没有辜负这份期待,甚至超出了贾琮的预期。从前贾琮觉得最会讲课的人是薛大哥哥,然而邓先生比薛虯专业得多,讲起课来生动有趣、深入浅出,贾琮不知不觉就被带动思维,投入到知识的海洋之中。
期间有一个插曲,便是宝玉上课说话。这原是常有的事,贾宝玉在府里是宝贝蛋,在家学更是小霸王,上课说话、睡觉、看杂书都是寻常,先生也不敢多加管束。
但邓先生可不会惯着他,当即就把他点了出来,训斥不说,还打了两个手板。
贾琮看着贾宝玉眼泪汪汪的样子,只觉得胸中堵着的一口气散了出来,无比畅快。
让他上课说话!
让他自己不学习,还打扰别人学习!
该!
贾琮头一次有这么好的学习环境,又是欢喜又是激动,读起书来十分用心,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
薛家在隔间为他们单独支了一桌,薛母让厨房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满满当当一大桌,顾忌着他们年纪小,都是清淡又滋养的菜色,又可怜他们小小年纪读书辛苦,准备了一些糕点,只是不许他们多吃,免得坏了牙齿和胃口。
贾琮几人心中受用,饭后略用了两块蛋糕,也很喜欢这滋味,心情便更好了。
下午又是半天课,到申时三刻就结束了。
贾琮还有点失望,其实他觉得可以再学一会儿,如今天渐渐长了,倒也不必这么早下课。但想到他们不是薛家的人,还要坐一段时间的马车回去,薛家怕他们出事,谨慎一些也可以理解。
收拾了东西跟着小厮出去,却没有被送出府,而是被带到了校场上。
贾琮:“?”
好一会儿贾琮才弄明白,原是薛二哥要练武,薛大哥哥给他找了个武师父,问他们要不要跟着强身健体。
贾琮当然愿意多学点东西,只是如此一来,他的读书时间就要被压缩了,这叫贾琮有些犹豫。
还没等他想出所以然,贾兰已经率先站了出来,坚定地表示自己要练。
贾琮默然。
他
想起贾兰的父亲,二房嫡长子贾珠。
贾琮对这位堂兄没什么印象,贾珠去世时贾琮还小,只是听家里老人说过他极为聪慧,读书很快、一点即透,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未来前途无量。
可惜贾珠身体不好,又一味劳累不知保养,竟是越来越虚弱,在一场考试中感染了风寒,回来后便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了。
听说那次考试天气并不算很恶劣,进考场的数百人,只有十几人感染了风寒,贾珠便是其中一个。那场风寒也不算特别严重,只是贾珠身体太虚,才会药石无用断了生机。
可见身体康健多么要紧。
贾琮也站了出来。
贾环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贾宝玉则是根本没考虑。他只是为了看薛虯才来的,今儿只在早上匆匆见了薛虯一眼,倒是被逼着念了一天书,已经非常难受了,要是还得继续练武,那他真是不要活了!
贾宝玉拒绝练武邀请,并且提出要见薛虯。
不过他也被拒绝了,因为薛虯忙着,没空见他。贾宝玉又是失望见不到人,又是庆幸不用被他考校学问,心情可谓十分复杂。
贾琮和贾兰练武练得非常用心,出了一身汗,小厮拿毛巾给他们擦了,这才坐车回贾家。
路上他和贾兰对视一眼,都有一点惶恐,薛家给他们的待遇这么好,他们那点银子禁得住几天花销啊?
贾兰犹豫:“要不我们再给一点?”
贾琮摇头:“我们给束脩是我们的诚意,他们这么对我们是他们的心意,再给钱就太生分了。我们记住薛家的好,日后有机会再报答便是了。”
回到家自然要先去见贾母。
贾母一瞧见宝玉便知不对,招呼他到自己身边儿,伸手去拉他的手,宝玉“嘶”了一声,下意识缩回手。
“这是怎么了?”贾母和王夫人都吓了一跳,拉过宝玉的手一看,手心微微红肿,明显是被打了手板,脸色便是一变。
贾琮怕她们迁怒薛家,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连忙道:“原是薛家请来了松山书院的先生,规矩格外严些。”
贾母脸色便和缓了些:“原是松山书院的先生,那也难怪,他们的规矩是出了名的严。”
原本想叫宝玉不要去了,现在又把话咽了回去,松山书院的先生可不好请,能被这样的人教导几年,说出去对宝玉也是有好处的。
王夫人也拍拍宝玉胳膊:“你这孩子,到了学堂便好好念书,万万不可作怪了!”
贾琮没说宝玉的不是,但是大家都知道宝玉的德行,一听便知道必是他上课不好好学被先生抓住了。
贾宝玉羞愧地低下头。
贾琮又道:“薛家还给我们请了武师父呢,让我们每天练一练,身子骨强健些。”
贾兰茫然地看堂兄一眼,不是给薛二哥请的先生,顺便教他们吗?
贾琮瞪了贾兰一眼,不许他说话。教了就是教了,哪有什么顺便不顺便?他们学到的东西是真的就行了。况且先生多教这么多人,薛家不可能亏待他,银钱上必定得多给一些,跟给他们请的也差不离了。
贾琮就是觉得薛家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他们自己知道不算,也该让家里长辈知道,免得对人家有所误会。
贾母和王夫人见贾琮和贾兰小脸红扑扑的,便知他们所言不假。不由也想起贾珠来,一时眼里便有了泪,好容易忍住了,说道:“薛家有心了。”
贾琮十分认同地点头。
贾母看了贾琮一眼,意味深长道:“你倒是个好的。”
贾琮羞涩地笑了笑。
贾母只是说了一句,便又问宝玉为什么没练,是不是手疼的缘故?宝玉赖在贾母身上撒娇,一会儿说练武又累又臭,他不喜欢,一会儿又说他平时常起来活动,又有祖母照看着,身体非常好,不用锻炼云云。
贾母被他缠得没有法子,且也舍不得宝玉受累,终是答应他不练武。叮嘱下人不许他念书太用功,更不许熬夜累坏了身子,又心疼宝玉下课后还要等贾琮和贾兰,额外给他拨了一辆马车,让他能早些归家。
众人:“……”
这心疼劲儿暂且不说,不许宝玉太用功是什么鬼?
*
贾琮几人在薛家过得如鱼得水,短短几日功夫,精神头便与往日完全不同,甚至还胖了一点,学问同样进展飞快。
邓先生也很喜欢贾琮和贾兰,私下与薛虯说起时,说他们两个聪明又刻苦,假以时日很有可能成才。
贾环和贾宝玉天赋也不错,然而贾环心思不端、贾宝玉则是不思进取,都算不上好苗子。
薛虯:“贾宝玉的诗文做得不错。”
邓先生摇摇头:“我看过他的诗,确实颇有灵性,但是不好好念书,根基不稳,便很难做出上乘诗文,做不了名士或者隐士。”
名士与隐士也是有门槛的,不是随便炒作炒作就能被称为名士,也不是随便谁隐居起来不出仕都能被称为隐士,他们得有才能、有学问,有出仕的能力才行,显然宝玉都没有。
“那也罢了,您只管好生教导,能学多少都看他们。”
薛虯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他开始到户部当值了。
户部的一个班房被腾了出来,摆上几排桌子,作为临时授课之所。临近上课时间,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经过的官吏看见空荡荡的屋子,忍不住小声嘀咕:“正忙着盘去年的账,谁有空弄这个啊,这不是添乱呢吗?”
“谁说不是呢,他那本事哪是那么容易学成的,别到最后东西没学到,差事也给耽搁了,受罪的还不是咱们!”
“没办法,人家入了上面的眼。有四殿下支持,可不是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四殿下那么多事,还能一直盯着这件小事不成?我瞧很多人都不乐意,看看等会儿能去多少人吧。”
说来说去,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还是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要不然哪里就腾不出一点上课时间?
别看利益的大头都给了上面的官员,底层官吏只能喝一点点汤,但对于没什么家底、俸禄不高,也没什么额外收入的小官吏来说,这点汤也是很鲜美的。
薛虯身着五蟒蟒袍,外罩练雀补服,头戴起金花顶戴走进户部,路过的人对他微微点头,礼貌又疏离。薛虯也冲他们礼貌颔首,并不多说什么,看到上次为他引路,后来也一直协助他理账的小吏才打了个招呼。
“薛、薛大人好!”小吏眼神漂移,“薛大人忙,小人还有事,便不打扰大人了。”
说完行了个礼便匆匆走了,一副很忙的样子。
头一次被视为洪水猛兽的薛虯:“……”
这感觉还挺新鲜的。
他到了上课的班房门口,见里面没几个人也不恼,叫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外头等着。
路过的人纷纷对他投以注目礼,薛虯也不在意,偶尔有人进班房便会点头示意,一般大家只会还个礼,喊一声“薛大人”,并不多说什么,显然并非真心想学,只是不敢违逆上头的意思才勉强过来,或者想学,但是不敢跟大群体作对,所以刻意冷淡薛虯。
见到上次那个老吏时,薛虯同样点头示意,没有再主动打招呼,那老吏却停下脚步,问薛虯:“您在这里做什么?”
“等人。”薛虯简单回答,又微微一笑,“你倒敢与我说话,不怕被人排挤吗?”
老吏以为他在等没来的官吏,虽然觉得这么做没用,但也没有说什么。听到后面的话嗤笑一声:“一群庸碌之徒,
目光短浅之辈,我理他们做什么?!”
薛虯:“……”
敢情这位还是个愤青……愤老呢?
老吏:“今儿来的人可能不会很多,那是他们跟你较劲呢,你别理会,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我就觉得你那看账目的法子好得很,上次跟你学了几手,这几天办差都比往日顺畅了。”
老吏是越看薛虯越觉得喜欢,才十几岁的孩子呢,跟他最小的孙孙差不多,就已经这么厉害了,又是爱才又是怜惜,这才安慰了几句。
见他可怜巴巴(并没有)等在外头,心里到底不忍,又提点道:“坐在这里没有用,要是能见到四殿下,还是去求求他吧。”
“多谢您的好意。”薛虯微笑。
他等的就是四殿下呢。
虽然不是四殿下本人,但本人亲口说了,齐忠公公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便也勉强算是了吧。
于是等到上课时间快到了,班房里还是没什么人,所有人都等着看薛虯笑话的时候,户部突然迎来了一尊大佛。
众人:“!!!”
原本忙碌的人似乎突然一起忙完,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陆续赶来,空空荡荡的班房变得满满当当。
上课时间到了,薛虯起身理了理官袍,在数十人的注视中缓缓走了进去。对上有点恍惚的老吏,轻轻点了点头。
借力打力,这个道理他也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