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也知道今日是王夫人的不对,但是她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向来只有别人捧着她,没有她屈就旁人的。再则薛虯强硬的态度也叫她不爽快,更拉不下脸跟小辈说软话。
于是只笑呵呵道:“你姨妈说句玩笑话罢了,虽然有些不妥,也是盼着你
们兄弟姊妹好好相处的缘故,虯哥儿莫要多心了。”
薛虯但笑不语。
贾母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强撑着笑意道:“见过也就罢了,你们年轻人陪我们说话无趣,还是去前院找琏儿他们玩儿去罢。”
又对宝钗说:“迎春姐妹和黛玉都盼着你来呢,见了你定然高兴。”
“不用了。”薛虯微笑道,“辜负老太太美意,一会儿衙门里还有要事,不能在贵府久留了。等蟠儿回来我们就走。”
贾母脸色缓缓沉了下来,知道薛虯这是恼得狠了,连面子情也不想做。但叫她低头也万万不能,便尴尬地沉默下来。
薛虯倒是很自在,该喝茶喝茶,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王夫人则难堪又恼怒,她是想给宝玉和宝钗一个机会,但怎么也没想到薛家反应这么大!当着贾母和这么多下人的面,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又恼怒薛家对宝玉的态度,宝玉虽然混账了点,也不大上进,但是聪明乖巧,还是国公府的嫡孙,出身人品哪一点配不上宝钗?要不是被近日的事拖累,凭什么薛家嫌弃他?
也多少有些后悔,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实在出乎她的预料,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以眼神向薛母示意。
薛母低着头,只当没瞧见。
王夫人比她大了近十岁,在薛母心里,王夫人不仅是长姐,也几乎是另一个母亲。她待王夫人一向敬重有加,在今天之前,也从不相信王夫人会害她。即便上回贺宝钗中选时的态度不好,薛母也只觉得王夫人太过功利,对待她和宝钗没有多少真心,却也没想到王夫人居然能算计她们到这个地步。
方才说的那些话若是传出去,宝钗的名声便要毁了!届时除了嫁给宝玉,再没有旁的路可走,就连公主伴读的差事也要丢了。且即便嫁给宝玉,有这样的名声在身上,她以后又能有什么好日子?
王夫人只为宝玉打算,却丝毫没有替宝钗想想,叫薛母的心拔凉冰凉的,对这个姐姐寒心至极。
双方无话,不知过了多久,门帘子再次被挑起,薛蟠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瞧那春风满面的样子,便知他已经得手了。
薛虯站起来,对贾母拱拱手:“老太太见谅,我们这便告辞了。”
薛母和宝钗也起身告辞。
贾母心知留不住,也担心宝玉那边的情况,便沉着脸点了点头。
待薛家一家人离开,不用薛母吩咐人查看宝玉的情况,方才陪着薛蟠前去的小厮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他跪在地上,支支吾吾道:“薛二爷打到了二爷的伤口,二爷的伤口应是裂开了,又出了许多血……晕、晕过去了。”
王夫人“蹭”一声站起来,怒道:“混账东西,叫你看着些薛蟠,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小厮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解释道:“薛二爷的动作太快了,小的还没反应过来,二爷就已经被打了。”
贾母和王夫人只不信,却也无心与他计较,一叠声命人请太医,匆匆往宝玉的院子去了。
宝玉着实被打得不轻,他的伤口本来已经结痂,现下却又重新裂开了,本来疼得晕了过去,贾母和王夫人到的时候他又醒了过来,趴在床上大声哭嚎,叫王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气恨。
好容易将太医盼来,重新处理伤口、上药包扎,又扎针叫人昏睡过去,贾母和王夫人才松了一口气,率领众人到外堂坐下,招来袭人问方才的情况。
袭人擦掉眼角的泪,说道:“方才薛二爷来探望二爷,因他们是同窗,和咱们家又是亲戚,奴婢没有多想,便请人进来了。薛二爷到床边看二爷,不知怎的就一巴掌打到了二爷伤口上,就成了如今这样。”
贾母:“只打了一巴掌?”
“是,只打了一巴掌,二爷呼痛,薛二爷就停手了,只说他不是有心的,从前在学堂和二爷玩闹惯了,方才一时忘了二爷身上有伤。”
若在平时,贾母和王夫人或许会相信这个理由,但今天这个情况,若说薛蟠是无心的,她们怎么也不能相信。
王夫人捂着胸口,恨道:“蟠儿下手也太狠了,难道不怕别人知道吗?”
贾母瞪了王夫人一眼:“你若想叫宝玉名声更难听,就只管往外头去说!”
这件事说到底是王夫人有错在先,她不顾宝钗的名声,薛蟠替妹妹出一口恶气,传出去旁人不会说拍薛蟠不好,反而会觉得他有担当,而宝玉的名声就要更糟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别人认为薛蟠下手太狠又如何?薛蟠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做过的错事海了去了,多一件少一件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区别。
王夫人默默垂泪,却不说话了。
贾母吩咐鸳鸯:“叫方才屋里的人都管好嘴,一个字也不许传出去,别打量着我老了好糊弄,要是听到了一点风言风语,别怪我不念情分。”
鸳鸯:“是。”
好在刚才在屋里的人不多,且都是老太太的亲信,要管住她们的嘴并不难。
贾母又对袭人等人说:“薛家二哥儿性子莽撞,不小心伤到了宝玉,咱们不与他计较便是了。”
袭人:“是。”
贾母将其他人打发下去,只留下王夫人和心腹丫鬟。沉声道:“宝玉的婚事先别提了。”
“老太太……”王夫人有些着急,这时候大家成婚都早,十五六成婚,十二三定下的都不在少数。宝玉已经十岁,翻过年便是十一,即便暂时不定下,也该看起来了,不然等到了年纪,好姑娘都被挑完了。
更何况宝玉如今名声不佳,说亲更艰难一些,合该更上心些才是,怎么倒不管了呢?
贾母只问:“以宝玉如今的情况,能说到什么好亲事吗?”
王夫人无言以对。
她本来选中了宝钗,宝钗出身不好,好在虯儿有才干,她自己也争气,虽然不算很满意,但也勉强配得上宝玉。
可薛家竟也看不上宝玉,难道要找个连宝钗也不如的儿媳妇吗?
王夫人心思一动,脑中浮现出一个人选。
——从前林黛玉对宝玉有几分情愫,倘若她执意要嫁,再有贾母支持,林如海那边也要多几分考量。
但王夫人实在不喜欢黛玉,一来她与贾敏不睦,也连带不喜欢贾敏的女儿,二来也嫌弃黛玉病怏怏的,太医院院使调养了这些日子,听说比从前好些了,但看起来还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怕生养都比旁人艰难些。再说林黛玉生来便是副玻璃心肠,镇日里伤春悲秋,哪里是做正妻主母的样子?
想了一会儿,到底没有说出口。
贾母瞥她一眼,对这个儿媳更加不喜。目光如此短浅,还自以为聪明,总喜欢自作主张,也不知当日怎么选了她做儿媳。
她缓声道:“宝玉如今境况不佳,便是说亲也说不到好的,反倒误了他。不若先等上三五年,待三个丫头有了归宿,世人也将此事忘得差不多了,倘若能考个功名便最好,到那时再说亲,想来也就无碍了。”
至于年纪……这反而不是问题,男子比女子大上几岁是常有的,只要他们不介意等上几年,能挑选的好姑娘依旧很多。
更何况贾母私心里还想着黛玉。原本她是想着这二月跟女婿提一提两个玉儿的婚事,这么巧就出了这桩事,暂时肯定不能提了。往后拖个三五年,黛玉也到了说亲年纪,届时再提也合适。
王夫人不知道贾母的想法,略思索片刻,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道:“听老太太安排便是。”
又问:“薛家那边是不是得仔细些?”
贾母摆摆手:“小孩子气性大,不高兴了说几句狠话也是有的。他们已经将宝玉打成这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况且她也不觉得薛家能对他们做什么 ,薛虯再能干也只是九品司务,宝钗也不过是刚入宫的伴读而已,能有多大的能量?
*
却说薛家一行人乘车回家,薛蟠也不坚持大冷天骑马了,钻进车厢和薛虯一起,兴高采烈地说起打宝玉的经过。
“我就知道贾老太太派人跟着我是要盯着我,但她太小看我们练武之人了!就凭那人想盯住我?做梦!”薛蟠下巴抬得高高的,十分得意。
薛虯:“……”
虽然这件事办得的确不错,但是好像飘得有点厉害。习武之人什么的…先生不是说他才刚刚入门吗?
“进了贾宝玉的房间,那小厮还想挡在我和贾宝玉中间,我薛二爷是什么人,能让他拦住吗?一个错步就到了他前面,坐到了贾宝玉床边,不等他再找到合适位置,就一巴掌照着贾宝玉的屁股拍了下去。”薛蟠手舞足蹈,还晃了晃拳头,以示自己现在力气很大,得意洋洋道,“当时贾宝玉就‘嗷’一声,可好听了!可惜没看到他伤成什么样,不过我猜轻不了。”
薛虯听得也十分满意,亲自给薛蟠倒了杯茶,肯定道:“干得不错!”
薛蟠立时笑开了花,嘴巴快咧到耳朵后头去了。他也不觉得烫,将茶一饮而尽,笑嘻嘻道:“我就说带我出来是对的吧,下次大哥出门还是得带着我,我保护你们!”
他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薛虯点头。
薛蟠嘿嘿一乐,不过很快又有些发愁的样子,挠挠头道:“这样会不会不好,我们以后和贾家还怎么相处啊?”
“难得你还会想这些。”薛虯十分欣慰。
薛蟠挺了挺胸,他也不是一味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好吧!
薛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无妨,今日走出贾家大门,就没想着日后好好相处。”
薛蟠张张嘴,发出一声:“啊?”
薛虯:“贾家气数将近,偏偏还不知检点,跟他们接触多了,只怕也被泼上一盆脏水。且如今我们分属不同派系,来往多了难免落人口实,我本就想着两家疏远一些,可惜贾家一再相邀,实在叫人不耐,今儿趁着这个机会闹上一场,日后说起来总有个由头。”
薛蟠再次:“啊?”
薛虯:“你有什么疑问吗?”
疑问可太多了!不过薛蟠对这些本也不感兴趣,且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大哥说了他也未必听得懂,所以老老实实摇头:“没什么疑问,我就是好奇,大哥说要回报贾家,是怎么回报啊?”
薛虯:“很快你就知道了。”
*
没让薛蟠等太久,很快他就知道了薛虯的回报是什么。
朝堂上开始有人弹劾贾政罢软无为、才力不及——也就是无能。
这两项罪名可不轻,属于官员“八不法”之二,弹劾之人给出的证据充分,没多久旨意下来,贾政被贬为六品主事。
当日贾代善临终前为贾政求的便是工部主事一职,也算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当事人是什么心情暂且不提,反正群众吃瓜吃得很欢乐。
贾政出身还算显赫,然而无才无德,性格也很平庸,在京城这地界十分不起眼,基本属于查无此人的状态,没事的时候想不起他,有事的时候更想不起他,偶尔被人提及,也多半是又吃到了他家的什么瓜。
这样的人突然被弹劾,怎么不叫人稀奇?
薛虯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很快吃瓜群众就知道背后是他在操纵,于是更加觉得稀罕了。
薛家和贾家关系不是不错吗,怎么弹劾自己人?
再顺藤摸瓜查下去,哦豁!前几天薛家一家去贾家拜访,没过多久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随后贾家还请了太医,据说是给贾家那位宝贝蛋儿看伤病,具体的内情就打探不出来了。
但情况很明显嘛,肯定是贾家(很有可能跟那位凤凰蛋儿有关)惹怒了薛家,薛家这才会愤而离开,之后还一再弹劾、穷追不舍,想来就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旁人能猜到的情况,贾政自然也能猜到,臊得脸色胀红,怒气冲冲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