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预回金陵(捉虫)

转眼已至初冬,房檐上覆盖薄薄的霜雪,墙角堆起新劈的柴剁,行人裹上了厚厚的冬衣,大户人家纷纷烧起火龙,使房间里重又变得温暖如春。

今儿休沐,薛虯在家中暖阁看了一上午的书,用过午饭才叫小厮伺候着重新洗漱,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裳,披上狐裘大氅,准备出门与友人小聚。

冬日里万物凋零,薛家的园子里却依旧生机盎然,菊花、梅花、茶花次第开放,美不胜收。

薛虯带着长瑞并两个护卫去大门口,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正在等待他的主人。

门子也得到了消息,已经准备好马凳,只等大爷一会子用。

一个穿着粗布袄子、手里牵着个小男孩的老妇人在不远处望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赔着笑问:“太爷们纳福,敢问几位太爷,这里可是金陵薛家?”

门子对视一眼,心里都有点谱了。

别瞧门子这活儿不体面,但能做下来——尤其在薛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识人本事。打眼一瞧就知道客人大致身份、身家如何、此来是善意还是恶意。

对于不同的人,接待方式也不一样,该回禀的回禀,该打发的打发。

这祖孙……应该是祖孙吧,二人衣着朴素,看样子还没穿过几次,应该是家里难得的体面衣裳,专门用来走亲戚穿。

皮肤黝黑、手指干裂、关节粗大,腰也有点弯,应该是干惯了活的缘故。

再看她们满脸风霜,头脸、身上都是灰尘,鞋上也沾满了泥土,应该是自己走路过来的,家里连辆牛车也没有,可见生活十分拮据。

这样的人他们见得多了,多半跟主家是外八路亲戚,上门打秋风来的。

心里这么想着,他们也没露出异样,其中一人笑着点点头,态度十分温和:“正是。您老找谁?”

这老妇正是刘姥姥,牵着的小男孩则是板儿。

刘姥姥本是个老寡妇,膝下只有一个女儿,靠着两亩薄田度日。女儿长大后寻了一桩婚事,乃是邻村的一户人家,男人姓王名狗儿,婚后生了一儿一女,日子也还过得去。

王狗儿父母早早去了,也没有旁的兄弟姊妹,无人可以帮扶,遂将岳母接来照顾儿子女儿,一家人一处过活。

今年王狗儿没得着什么钱,眼瞧着入冬了,却没钱置办过冬的东西,左思右想,便想起他们在京都还有一门贵亲,虽说久不来往了,但到了这关头也不得不厚着脸皮来一趟,若能得一两分接济,这个冬天便能熬过去了。

听见没找错地方,她松了一口气,笑呵呵道:“我找王大爷。”

“你是说太太的陪房王晖王大爷?”

刘姥姥连连点头:“就是他,烦请哪位太爷帮忙喊他一声,感激不尽。”

门子指着另一个方向,好脾气道:“这里是正门,只有主子和贵客才可以出入,你往那边走一段,拐到北边有个侧门,你去那里问一下。”

“这……”刘姥姥有些犹豫,大户人家的下人难相与,难得遇到个和善好说话的,还想把事情办了最好呢。

正是这时候,有人低声提醒:“大爷出来了。”

门子顾不得刘姥姥,连忙到门口站好了,刘姥姥也不急着走,带着板儿站到偏僻处,好奇地看那边的动静。

只见一辆马车被赶了过来,刘姥姥虽然不懂,也觉得也马车十分华贵,别的不说,只车上装饰用的布料,便比县令家姑娘的衣裳料子还要贵重。

门子拿了马凳放在车前,那马凳精致的哟!雕刻的花样活灵活现,上面还镶嵌着宝石!

不愧是高门大户,一个马凳都这般讲究!

刘姥姥正心中啧啧,便见几人簇拥着一个少年大步流星走了出来,刘姥姥眼前顿时一亮: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俊美而不显女气,小小年纪便颇具威仪,这便是那位当官的哥儿吧?

果然不凡!

薛虯也看到了刘姥姥,停下脚步问:“这位老人家是?”

刘姥姥忙拉着板儿上前几步,纳头便拜:“民妇刘李氏给大爷请安!”

又扯了扯旁边的小男孩,赔笑道:“这是民妇的外孙,叫做板儿。”

薛虯听到刘李氏还没想起来,听到板儿这个名字才恍然,算算时间,刘姥姥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第一次来贾家的,只是没想到她这回竟来了薛家。

不过稍一想想,便明白其中关窍。刘姥姥的女婿祖上与王家连过宗,一开始只有薛母的长兄,也就是王熙凤的父亲,以及王夫人等在京的人知道这回事,但连宗之后常来常往,知道的人便多了,王家好些管事还与王狗儿的父祖有交情,薛母的陪嫁王晖便是其中一个。王夫人和薛母都是王家的女儿,不拘找谁都是一样的。

原著里薛家住在贾家,刘姥姥断断没有越过主人找客人的道理。但如今薛家自己住,且王夫人和王熙凤上有婆母、下有妯娌,而薛母却能当家做主,刘姥姥找来薛家也就合情合理了。

薛虯对这位世事洞明、有情有义的老人家很有好感,避开了她的礼:“姥姥快请起,您是老人家了,莫要折煞我才好。”

长瑞知机地上前扶起刘姥姥,板儿瞧见他腰间的玉佩,好奇地伸手扯来看,刘姥姥连忙拦住了,在他屁股上打了好几下。

长瑞连忙阻拦:“姥姥不必如此。”

薛虯虽然知道刘姥姥来意,还是问了一遍:“姥姥此来为了什么?”

刘姥姥便把情况说了一遍,不好意思地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要不然也不敢烦扰姑奶奶和大爷。”

“姥姥这话便错了,咱们既是亲戚,自该常来常往,哪里说得上叨扰不叨扰?”

刘姥姥搓搓手:“我们庄户人家粗鄙、见识也少,怕污了姑奶奶的眼。”

薛虯:“这便更不应该了,母亲一个人在家,长日无趣,您若能常陪她说说话,讲些田间地头的趣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哎!别的民妇不会,但这田间地头、十里八村的趣事,再没人比民妇知道得多了!”刘姥姥响亮地应了,心里也舒坦了一些,好歹能回报薛家一些,不是一味打秋风。

薛虯让管家支五十两银子给刘姥姥,又命人送她去见薛母,这才离开了。

待到外出归来,便听说刘姥姥陪薛母说了好一会儿话,薛母又给了她五十两银子,直到半下午才安排马车送她回家。

薛母提起刘姥姥,也说是一位很有智慧的老人家,为人也不错,很有好感的样子。

薛虯便道:“母亲若喜欢她,日后常来往便是。”

薛母摆摆手:“她们庄户人家也忙得很,若有功夫来家里玩,咱们便热闹一日,没有功

夫便罢了。”

*

又过几日,薛家运货的船来到京都,同时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薛虯见过船上的管事,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叫人套上马车,去了瑞亲王府。

四王爷正在与文、戚两位幕僚议事,他虽低调蛰伏,却不代表可以摆烂,事实上他对时局的关注不比任何一位皇子少,皇帝的每一句话、每一道政令都要反复分析,他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也都要反复琢磨,唯恐哪一步出了差错,虽不常出府门,但是一点也不轻松。

薛虯来了,三人也不见外,继续说刚才的事,薛虯安静地听着,好一会儿才听明白——

废太子死了!

他没有死在流放的路上,反而在到达岭南月余后突染恶疾,不治而亡。皇帝知道后当场晕厥,好在太医诊治过后说只是急怒攻心,养些时日便好了。

可皇帝已经年近花甲,身体早不如从前健壮,又受到这样的刺激,即便调养好了身子也要受损。

四王爷道:“今天早上,父皇以二哥不孝为由大加斥责,叫他闭门思过。”

薛虯与文、戚二人对视一眼,都知道二王爷是被迁怒了,更有甚者,皇帝恐怕还怀疑废太子是被二王爷杀的。

其实废太子之死并不算突兀,他这些年为了保住储君之位战战兢兢、殚精竭虑,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逼宫前几个月他摆烂发疯,每日喝酒饮宴、通宵达旦,更是糟践了自己的身体。被废之后,他心情必定低落,加上牢狱及流放之苦,没有死在路上都已经是命硬了。

但皇帝不会这么想。

废太子在时,皇帝与这个儿子相看两厌,但等人没了,再回想起来便全是好处,消失多年的父爱也回来了。

他不会想废太子自己身体不好,流放岭南本就凶多吉少,只会疑心有人害了自己心爱的长子。至于这人是谁?

——最有可能的自然与一向与废太子不睦的二王爷!

到了这时候,二王爷清不清白已经不重要了(当然,他很可能并不怎么清白),只要皇帝认定是二王爷做的,那么这件事就是他做的。正如只要皇帝说他不孝,那他就是不孝,不管他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其实这些都在预料之中,当日皇帝表现出对废太子的不满,薛虯几人不让四王爷出头便是想到了这一日。可惜二王爷没有想这么深,所以今日落入泥沼之中。今日是训斥,明日便可能是贬斥,只要废太子不能复活,二王爷便几乎没有翻身的机会。

眼下他们与四王爷探讨的便是之后的路怎么走。二王爷若倒,五王爷便会一家独大,这是皇帝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他们也是如此。

届时皇帝必要再抬举一人与五王爷打擂台,最有可能的便是四王爷,他们在考虑要不要顺势而起。

好处自然很多,由暗转明,又有皇帝扶持,四王爷可以在短时间内积聚大量势力,不管面对什么情况都有能力争上一争,再不会如上回太子逼宫时那般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坏处就是没办法再蛰伏了,野心暴露,之前的功夫便白费了,皇帝对四王爷的观感必然变差,其他人也将视他为对手,以后要面对的明争暗斗要多上许多。

二者各有优劣,实在难以取舍。

四王爷看向薛虯:“你有什么看法?”

薛虯:“下臣以为殿下是时候展露出一些野心了,若皇上果真认为您闲云野鹤、无心帝位,只怕也不会放心将皇位交给您。”

前朝便有这样的例子,皇帝痴迷做木工,将政务交托给亲近大臣和宦官,他的木工做得精美异常,朝堂却被折腾得千疮百孔。

四王爷自然不至于这般极端,毕竟他监管户部得力,办事也一向沉稳可靠。但皇帝必定也会考虑这方面,若四王爷表现得没有丝毫上进心,皇帝恐怕也多有顾虑。

四王爷:“你的意思支持我与五弟相争?”

“争自然是要争的,但不能与五王爷针锋相对。”薛虯说。

这话把四王爷绕懵了:“你的意思是?”

“下臣认为王爷可以适当展露野心,但这个度须得好好把握,绝不能表现得过于强烈,且不能行事偏颇,与五王爷明争暗斗更是万万不能。”

野心也是分很多种的,有人有野心但不多,对皇位感兴趣,但不会费很多心思谋划,只踏踏实实做自己该做的事,若能上位自然高兴,不能也不会多么失望。

还有一种便是野心十分强烈,不惜一切手段都要达到目的。

薛虯认为四王爷应该做第一种,这样的人只会引起皇帝注意,却不会引起戒备。

至于其他皇子会不会戒备他?

——以四王爷如今的力量,并不至于害怕。

四王爷:“但五弟势头正盛,若不及时遏制,恐怕就控制不住了。”

薛虯含笑道:“殿下多虑了,皇上圣明,自然有应对之措,即便没有殿下,也有其他人选。”

四王爷:“六弟病弱肯定不行,八弟平庸无能,九弟心怀侠义,却并非储君之选,且他背后没有家族支持,手里也没什么势力,不足以与五弟抗衡,剩下的年纪还小,情况也与九弟差不多……”

皇帝年轻时为了平衡前朝后宫,也是为了诞下血统高贵的皇子,纳了许多出身显赫的嫔妃。可是随着他逐渐大权在握,行事也随心所欲起来,除了盛宠甄贵妃,纳新妃时只看是否合心意,并不在意家世位份,故而后头的几位皇子外家并不显赫。加上年纪小还在尚书房念书,没有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根本无力与五王爷抗衡。

算来算去,似乎都只有四王爷自己。

薛虯微笑:“王爷怎么忘了,不是还有一个七皇子吗?”

四王爷愣住:“可是七弟与五弟一母同胞……”

话没说完就顿住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又有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民间亲兄弟为了争家产尚且斗得头破血流,更何况身处皇家,争的不是一点家产,而是万里江山、是整个天下、是至高无上的尊主之位。

这样巨大的诱惑,七皇子有点想法再正常不过。

且他与五皇子一母同胞,背后同样有甄家支持,只是势力比不过五皇子,不过有皇帝支持,四王爷也可以暗中推波助澜,不愁二人斗不起来。

如此四王爷便可安心苟住了。

文先生拊掌而笑:“此计甚妙!”

戚先生也觉得这思路不错,只是这毕竟是大事,还需要再好好考虑,左右还有一些时日,他们倒也不急。

四王爷问薛虯:“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薛虯轻叹一声:“金陵的生意出了点差错,下臣想告假回去一趟。”

四王爷皱起了眉:“很严重?”

“损失虽然能承受,但

是性质十分恶劣,若不及时处理,恐怕后果严重。“薛虯道,“再则,下臣离家良久,也该回去看看了。”

文先生点头:“薛大人所言在理,若久不回去,只怕下头人心要乱了。”

戚先生也说:“薛家对王爷的大计十分紧要,此事不能疏忽。只是薛大人的差事……眼下户部正忙,薛大人能脱得开身吗?”

秋冬正是各地收缴税银的时候,户部要负责入库、汇总、记账查账,的确忙碌了些。好在这些事务大多交给底下人处理,薛虯只负责统筹安排,真正要他做的并不多。

相较之下,薛家对四王爷的作用就重要多了。

四王爷:“这不妨事,我先找人暂时替薛虯便是。不过你也不能耽误太久,早去早回。”

后面这句是对薛虯说的。

薛虯刚要点头,文先生便笑道:“薛大人久不回故乡,只怕想念得紧了,多呆上几日,见一见亲朋故友也是应该的,倒不急于一时。”

薛虯和四王爷对视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江南富庶且文风极盛,向来是夺储必争之地。当日太子与二王爷便在江南明争暗斗,如今五王爷也和二王爷斗得不可开交。

五王爷生母出身江南大户甄氏,二王爷则有多年经营,二人斗得不相上下,唯有四王爷在江南根基不深,只有一个薛家可为助益。

倘若薛虯此番能为四王爷拉拢一些江南势力,那也算不虚此行了。

薛虯也不排斥,只是要拉拢哪些人、如何操作还要商榷。这人须得有一定实力,但又不能做得太明显,以免引起其他人不满,其中分寸如何拿捏非常重要。

四人就此商量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才各自散了。

晚饭时薛虯与薛母说起他准备回金陵的事,薛母听着点头:“许久没回去,是该回去看看了。若不是家中离不得人,我原也该回去的。”

过完年没多久便是薛父的忌日,到这回便满三年了。如今他们人在京城,回去一趟不容易,该回去给薛父扫扫墓才是。

只是宝钗还在宫里,薛母实在放心不下,所以还是选择留下来。

薛虯亲手给她盛了一碗汤,说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是不是金陵那边出事了?”

薛虯颔首。

“我便知道,你这般突然要回金陵,必然出了什么大事。”薛母叹气,“这原也不奇怪,我们长久不在金陵,只靠薛文盛和虹儿、蝌儿支撑着,难免出现纰漏。这次的事可要紧?”

薛虯默然片刻,说道:“薛文盛贪墨了。”

薛母蓦然看向他,反复没听清楚一般:“你说谁?”

薛虯没有再重复,他知道薛母听清楚了,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薛母的确不信。

谁能相信呢?薛文盛与薛父打小一起长大,不似手足胜似手足。薛父刚离世之时,薛虯被困道观出不来,薛母带着薛蟠和宝钗无所依靠,便是薛文盛替他们撑起了一片天。

若他贪财,当日便可以贪,可是他并没有。当日薛家乱象横生,薛文盛也一直坚守住了底线。这样一个人,何至于时至今日开始贪墨了呢?

她问:“此事为真吗?会不会是误会?”

薛虯垂下眼睑:“大概率是真的。”

薛母放下筷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好一会儿才问:“他贪了多少?”

“具体数额还不知道,不过他联合几个大商户做空咱们家的生意,已经有近一年了,加起来怎么也得有上万两。”薛虯回道。

“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薛母扶额,“咱们家给他的待遇不差,一家子衣食住行样样精细。他的父母老有所养、子女也能在薛家学堂念书,要是念书习武有天赋,咱们家也能帮衬一把,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他这般聪明的人,怎么会犯这样的糊涂?”

薛虯淡淡道:“人心不古、欲壑难填,日子过得好,就希望更好一点,永远不会觉得满足。”

薛母摇头:“薛文盛不是这样的人。”

“从前不是,如今却未必了。人都是会变的。”

薛母:“可是他图什么呢?”

薛虯默然,他也不知道薛文盛这么做目的是什么。不过事实摆在眼前,原因便不那么重要了。

更何况人做事并不都是有原因的,薛文盛或许只是一时起了贪念;或许掌管薛家久了,心态发生了变化;或许过去这么久,他早已不是他们从前认识的那个薛文盛;也可能他的确有什么苦衷。

但这都不重要,错便是错!

薛母沉默许久,长长叹出一口气,哑声道:“你回去罢!只答应我一件事,这件事一定要好好查清楚,莫冤枉了薛文盛。”